筆尖在光滑的答題卡上劃出最后一道清晰的軌跡，如同在無垠的思維星空中勾勒出最終確定的航線。張一緩緩放下筆，動作帶著一種耗盡了所有氣力后的虛脫感，指尖因為長時間用力而微微顫抖。他抬起頭，考場頂棚慘白的燈光刺入眼中，帶來一陣眩暈。空氣里彌漫著油墨、紙張和無數(shù)大腦高速運轉(zhuǎn)后蒸騰出的、無形的硝煙氣息。
結(jié)束了。
三個小時。如同在刀尖上跳了一場耗盡生命的舞蹈。試卷上密密麻麻的符號和圖形，此刻在他眼中褪去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只剩下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是好是壞，是對是錯，已不再重要。他傾盡了所有，榨干了靈魂深處最后一絲能量。此刻，巨大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從四肢百骸沉沉壓下，幾乎要將他按倒在冰冷的桌面上。
胃里那碗被蘇一用近乎“自殘”的方式重新點燃的核桃糊，早已燃燒殆盡。那狂暴的能量洪流支撐著他完成了最后也是最艱難的沖刺，此刻退潮后，留下的是一片灼燒般的空虛和難以言喻的鈍痛。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急促地喘息，額角的汗水滑落，浸濕了鬢角。
監(jiān)考老師嚴肅的聲音宣布考試結(jié)束，要求停筆。試卷被一張張收走。張一如同提線木偶般站起身，腳步虛浮地隨著人流走出考場。走廊里瞬間被各種聲音填滿——興奮的討論、懊惱的嘆息、緊張的追問答案……嘈雜的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沖擊著他過度消耗后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
他像一個游魂，穿過喧囂的人群，對周圍的議論充耳不聞。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攢動的人頭中搜尋，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動。蘇一呢？她被帶去了哪里？那個保溫杯……她怎么樣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而冰冷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穿嘈雜的空氣，精準地扎進他的耳膜：
“張一！”
張一猛地停住腳步，循聲望去。
年級主任王老師，正站在走廊拐角處。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種終于抓住把柄的冰冷得意。他身邊，站著兩個穿著學校保安制服、表情嚴肅的男人。
“你，跟我來一趟?！蓖踔魅蔚穆曇舨淮螅瑓s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清晰地蓋過了周圍的喧鬧，“還有，”他目光掃過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充滿好奇和探究的考生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公開處刑般的冷酷，“關(guān)于你的同桌蘇一同學，在考場外嚴重擾亂考試秩序的行為，學校正在緊急處理！相關(guān)責任人，一個都跑不了！”
“擾亂秩序”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張一的心口！他眼前瞬間閃過蘇一在窗外仰頭灌下核桃糊、嘴角帶著深褐色痕跡、眼神決絕的畫面！一股混雜著憤怒、心疼和巨大恐慌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
“她怎么樣了？！”張一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完全忽略了王主任話里的威脅。
“她？”王主任冷哼一聲，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公然在考場外喧嘩，意圖傳遞物品，行為怪異，嚴重干擾考試！現(xiàn)在正在教務(wù)處接受調(diào)查！性質(zhì)極其惡劣！張一，我警告你，別以為考完了就沒事了！你和她的問題，學校會一并追究到底！尤其是你們之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幫助’！”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死死鎖定張一，“現(xiàn)在，立刻跟我去辦公室！把考場里外的事情，給我原原本本交代清楚！”
周圍瞬間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張一和王主任身上，充滿了震驚、好奇、幸災樂禍和難以置信。張一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燈下，王主任那冰冷惡毒的話語和周圍針扎般的目光，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凍結(jié)！
憤怒如同巖漿在血管里奔涌！他想沖上去揪住王主任的衣領(lǐng)怒吼！他想告訴他蘇一做了什么！想告訴他是那口核桃糊給了他最后的力量！想告訴他是他們逼得蘇一只能用那種方式！但他不能！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咆哮！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wěn)而略帶威嚴的聲音，如同破開堅冰的暖流，在壓抑的空氣中響起：
“王主任，這么熱鬧？”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深灰色夾克、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儒雅卻自帶一股沉穩(wěn)氣場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身邊跟著一個提著公文包、秘書模樣的年輕人。
“趙校長！”王主任臉上的冰寒瞬間融化，換上一副恭敬又帶著點諂媚的表情，“您怎么親自過來了？這邊有點小狀況，有個學生在考場外嚴重擾亂秩序，還涉及考場內(nèi)考生可能存在的不當……”
“情況我大致了解了?！壁w校長溫和地打斷了王主任的話，目光平靜地掃過臉色蒼白、緊抿著嘴唇、像一尊即將碎裂雕像般的張一，又看向周圍噤若寒蟬的學生們，“考試剛結(jié)束，大家都很疲憊。王主任，處理問題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影響其他同學的情緒?！?/p>
“是，是！校長說的是！”王主任連連點頭。
趙校長的目光重新落回張一身上，帶著一種溫和卻極具穿透力的審視：“張一同學是吧？我聽說，你這次物理期末考試進步很大？還報名了奧賽？”他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拉家常。
張一緊繃的神經(jīng)沒有絲毫放松，他不知道這位突然出現(xiàn)的校長用意何在，只能僵硬地點點頭：“……是?！?/p>
“嗯，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壁w校長贊許地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不過，無論成績?nèi)绾危褚?guī)守紀是學生的本分。關(guān)于考場外發(fā)生的事情，學校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給所有人一個公正的交代。”他看了一眼王主任，“王主任，張一同學剛考完試，精神高度緊張。調(diào)查問話，等他稍微休息一下，情緒穩(wěn)定了再進行也不遲。不要搞疲勞審訊那一套嘛?！?/p>
“是！校長考慮周全！”王主任連忙應道，臉色有些尷尬。
趙校長又看向那兩個保安：“你們先回崗位吧。這里有王主任處理就行?！?兩個保安敬了個禮，轉(zhuǎn)身離開。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該回家的回家，該休息的休息?！壁w校長對著周圍的學生揮了揮手，語氣輕松卻帶著天然的權(quán)威。圍觀的學生們面面相覷，雖然滿心好奇，但在校長的目光下，也只能低聲議論著，慢慢散去。
走廊里瞬間空了大半。只剩下王主任、趙校長、張一，以及校長身后那個沉默的秘書。
無形的壓力并未減輕。張一依舊僵在原地，身體因為憤怒和緊張而微微顫抖。他急切地想知道蘇一的情況！教務(wù)處？調(diào)查？他們會怎么對她？！
趙校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轉(zhuǎn)向王主任，語氣平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王主任，那個在考場外……行為有些激動的女同學，叫蘇一？”
“是！就是她！高二（三）班的蘇一！”王主任立刻回答。
“她現(xiàn)在人在哪？情緒怎么樣？”趙校長問。
“在教務(wù)處旁邊的談話室，有老師在看著。情緒……還算穩(wěn)定，就是……就是有點倔，問什么都不肯好好說?！蓖踔魅伟欀?，語氣帶著不滿。
趙校長沉吟片刻，對身后的秘書低聲吩咐了幾句。秘書點點頭，快步離開，方向正是教務(wù)處。
“張一同學，”趙校長重新看向張一，語氣溫和，“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擔心你的同桌。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急也沒用。學校會秉公處理。你現(xiàn)在需要的是休息。這樣吧，”他看了一眼手表，“你先回家，或者去醫(yī)院看看你父親。關(guān)于蘇一的事情，還有奧賽考場的情況，明天上午九點，你到校長室來找我，我們詳細談?wù)劇７判模瑢W校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努力的學生。”
回家？去醫(yī)院？張一怎么可能安心離開？！但他看著趙校長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目光，又看看王主任那張寫滿不甘卻不敢發(fā)作的臉，他知道，此刻的僵局，只有這位校長能解開一絲縫隙。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銹味，最終，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
“好……謝謝校長?！甭曇舾蓾孟裆凹埬Σ?。
趙校長微微頷首，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帶著秘書離開。王主任狠狠瞪了張一一眼，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也陰沉著臉走了。
走廊徹底空了。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剛才的喧囂更令人窒息。張一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胃里的鈍痛和心頭的焦灼交織在一起，像無數(shù)只蟲蟻在啃噬。他慢慢滑坐到地上，頭埋進膝蓋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
蘇一……她還在那個談話室里……被審問著……為了他……
***
校長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請進?！壁w校長的聲音傳來。
秘書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干凈的、套著素色棉布套的保溫杯，和一個薄薄的文件夾。
“校長，東西拿來了。蘇一同學還在談話室，情緒比較低落，但沒再說什么。負責老師問不出什么，就先讓她在里面休息了。”
“嗯?！壁w校長點點頭，接過那個保溫杯。杯身已經(jīng)擦洗干凈，但杯蓋邊緣和內(nèi)壁，還殘留著一些難以徹底清除的、深褐色的糊糊痕跡，散發(fā)著極其微弱的、卻異常熟悉的堅果香氣。他擰開杯蓋，湊近聞了聞，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眼神變得有些深邃。
“這個味道……”他低聲自語，指尖輕輕拂過杯壁殘留的深褐色痕跡。
秘書將文件夾放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打開：“這是您要的關(guān)于張一和蘇一的初步背景資料。張一，父親張建國，建筑工人，一周前在工地高空墜落，重傷，目前仍在市一院治療，醫(yī)療費用巨大，家庭經(jīng)濟陷入困境……蘇一，父親蘇振邦，本市知名企業(yè)家，振邦集團董事長……母親早逝……”
趙校長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文件夾里幾張成績單的復印件上。一張是張一上學期期末，物理成績欄刺眼的“37分（年級倒數(shù)第19）”。另一張，是剛結(jié)束的期末考試，物理“89分（年級第89名）”。還有一張，是張一報名奧賽的表格復印件。
他的手指，在那飛躍式的分數(shù)線上緩緩劃過，最終停留在奧賽報名表上。
秘書繼續(xù)匯報：“另外，我們調(diào)取了今天奧賽考場的監(jiān)控錄像。張一所在的隔間監(jiān)控顯示，考試開始后一個半小時左右，他狀態(tài)明顯焦躁，解題陷入停滯。而就在蘇一在窗外……做出那個舉動之后大約三十秒內(nèi)，張一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劇烈轉(zhuǎn)變！他的專注度、解題速度和流暢度，呈現(xiàn)爆發(fā)式提升！監(jiān)控拍到了他抬頭看窗外和之后低頭奮筆疾書的清晰對比畫面。”
趙校長靠在寬大的真皮椅背上，目光從成績單和報名表上移開，落在手中那個殘留著深褐色痕跡的保溫杯上。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潔的杯壁，發(fā)出細微的篤篤聲。辦公室里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和他指尖煙草的混合氣息。
“爆發(fā)式提升……”趙校長低聲重復著秘書的話，眼神變得極其復雜，帶著一種洞悉了某種不可思議真相后的深沉和凝重，“一個半小時陷入停滯……三十秒后爆發(fā)……”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保溫杯內(nèi)壁上那點頑固的深褐色污漬上，那濃郁的、帶著生命能量的獨特香氣似乎再次縈繞鼻尖。
“蘇振邦的女兒……”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神變得更加深邃難測，仿佛在記憶深處搜尋著什么久遠的碎片，“還有這個張一……”
他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辦公室里沒有開主燈，只有桌上一盞復古臺燈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將趙校長沉思的側(cè)影投在背后的書架上。
最終，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樓下漸漸亮起的校園燈火。他拿起那個保溫杯，對著燈光，仔細端詳著杯口邊緣那點深褐色的痕跡。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觸感。
“量子糾纏……”趙校長對著窗外迷離的夜色，用一種近乎耳語、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一種狀態(tài)瞬間改變，無論相隔多遠……另一個與之糾纏的粒子……狀態(tài)也會隨之瞬間改變……”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復雜、難以解讀的弧度。那笑容里，有驚訝，有困惑，有對超乎常理現(xiàn)象的敬畏，還有一種……仿佛見證了某種宿命般的、塵埃落定的了然。
“真是……令人著迷的味道啊?！彼吐晣@息，將杯中殘留的最后一絲微弱香氣，深深吸入肺腑。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對一直安靜等待的秘書吩咐道：
“通知教務(wù)處，立刻停止對蘇一同學的一切問詢。讓她回家休息?！?/p>
“另外，準備車。明天一早，我要去市一院，探望一位……特殊的病人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