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離開后，病房里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和氧氣濕化瓶的咕嘟聲重新成為主角。沫婉靠在枕頭上，目光有些放空地望著窗外連綿的雨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被單的褶皺。新疆、喀什、雪山……這些遙遠而陌生的詞匯，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茫然的漣漪。
穆擇則像一臺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他輕輕拍了拍沫婉的手背，聲音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婉婉，你先休息，我出去打個電話，很快回來。”他需要立刻行動，將那一絲微光變成切實可行的路。
走出病房，壓抑的消毒水氣味似乎都淡了些。走廊盡頭的小陽臺上，穆擇掏出手機，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他首先打給了公司主管。電話接通，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李經理，我是穆擇。很抱歉，家里情況……非常特殊，沫婉的病需要轉院，去很遠的地方……我可能需要請一個長假，時間……不確定。工作上的事……”
電話那頭的李經理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一聲理解的嘆息：“小穆啊……唉，我明白了。沫婉那丫頭……真是苦了你們了。假條你回頭補上，工作這邊……我會盡量協調。你安心照顧她，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崩罱浝淼穆曇魩е嬲\的關切，讓穆擇心頭一暖。
“謝謝李經理，真的非常感謝！”掛了電話，穆擇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但緊接著是更深的緊迫感。長假，意味著收入的中斷。他立刻又撥通了房東的電話，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提前退租的情況，押金自然是不指望了，只求能盡快處理掉。
處理完這些瑣碎卻必要的事情，穆擇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他閉上眼，沫婉蒼白卻溫柔的臉龐，王主任凝重的叮囑，還有那遙不可及的“喀什”，在他腦海中交織盤旋。錢。錢從哪里來？
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另一個手機——一部屏幕邊緣有些磨損的舊手機。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鎖屏幕。冷光映亮了他眼底的焦灼。屏幕上是一個簡潔的股票交易APP界面。幾條代表不同股票價格的K線圖，如同扭曲的心電圖般上下起伏。這是他工作幾年利用業(yè)余時間研究的領域，也曾小有斬獲，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帶著孤注一擲的賭徒心態(tài)。
他快速瀏覽著自選股列表，目光鎖定在幾支近期波動劇烈、他持續(xù)關注過的醫(yī)藥股和新能源股上。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查閱著最新的行業(yè)新聞、財報簡訊、資金流向。大腦高速運轉，分析著每一個可能影響股價的細微信號。風險？他早已無暇顧及。這是他目前唯一能主動掌控的、有可能快速積累資金的途徑。為了那筆“不菲”的費用，為了支撐沫婉在遙遠他鄉(xiāng)的“可能”，他必須賭上一切。
最終，他咬了咬牙，將工作幾年積攢下的大部分積蓄（扣除必要的生活費和應急金），分成了幾份，像布下棋局的將軍，帶著決絕和一絲僥幸，點擊了“買入”。屏幕閃爍，交易成功的提示跳出。穆擇感覺后背滲出了一層冷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這不再是投資，這是押上全部希望的豪賭。
回到病房，沫婉正試圖自己坐起來倒水喝，動作有些吃力。穆擇一個箭步沖過去，接過水杯：“我來?！彼⌒囊硪淼胤鲋?，將溫水遞到她唇邊。
“都安排好了？”沫婉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氣息稍平，輕聲問道。她看到了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和眼底深藏的焦慮。
“嗯，假請好了，房子也跟房東說過了?！蹦聯癖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接下來就是收拾行李，訂機票。王主任說會幫我們整理一份詳細的病歷和用藥清單，還有高原的注意事項。”
沫婉點點頭，目光落在穆擇放在床頭柜上的舊手機上，屏幕還停留在股票K線圖的界面。她沒多問，只是伸出微涼的手，輕輕覆蓋在他緊握的手背上，傳遞著無聲的理解和支持。“辛苦你了，阿擇。”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暖流注入穆擇冰冷的心房。
“說什么傻話?！蹦聯穹词治兆∷氖?，力道溫柔卻堅定，“我們說好的，要一起去看雪山白頭。這才剛開始?！?/p>
下午，病房里迎來了一個熱鬧的身影——張姨。她是沫婉家以前的老鄰居，看著兩個孩子長大，是個心寬體胖、嗓門洪亮的熱心腸。她提著一個碩大的保溫桶，一進門就咋呼起來：“哎喲我的婉兒！張姨來看你啦！”看到沫婉的樣子，她洪亮的嗓門瞬間低了下去，眼圈也跟著紅了，“瞧瞧這小臉瘦的……心疼死姨了！”
她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打開蓋子，一股濃郁的、帶著藥材清香的雞湯味頓時彌漫開來?！翱?，趁熱喝點，老母雞燉的，加了黃芪枸杞，補氣！”張姨手腳麻利地盛了一碗，遞給穆擇，示意他喂沫婉。
“謝謝張姨。”沫婉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張姨的到來像一縷陽光，驅散了些許病房的陰霾。在穆擇的幫助下，她小口地喝著湯，溫熱的湯汁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
張姨拉著穆擇走到病房外的小陽臺上，壓低了聲音：“小擇啊，昨天我去醫(yī)院找你王主任，想問問情況，剛好碰到他下班。他跟我提了一嘴，說你們在考慮去新疆？”她的胖臉上滿是關切。
穆擇點點頭，將王主任的話和張姨之前的信息結合，簡單說了說喀什療養(yǎng)院的可能性。
“對對對！喀什！就是那兒！”張姨一拍大腿，眼睛亮了起來，“我那個老姐妹的遠房親戚，就是在喀什一個叫什么‘雪域陽光’的療養(yǎng)院住好的！雖然沒完全斷根，但人能走能動，能自己吃飯了！說是那兒靠近雪山，空氣干凈得能洗肺！還有啥地熱溫泉啥的，對骨頭對肺都好！”她越說越起勁，仿佛親眼見過一般，“就是太遠了，來回折騰，費用嘛……肯定比咱這兒貴點?！?/p>
“雪域陽光療養(yǎng)院？”穆擇牢牢記住這個名字，心中的希望之火又旺了幾分，“張姨，您能幫我聯系上您那位老姐妹嗎？我想具體問問地址和聯系方式，還有費用大概多少?！?/p>
“沒問題！包在姨身上！”張姨拍著胸脯保證，“我這就給她打電話！那療養(yǎng)院好像不太好找，電話也不容易打通，得有點耐心。”她說著就掏出她那部大屏幕的老人手機，風風火火地走到一邊去打電話了。
看著張姨胖胖的背影，穆擇心中充滿了感激。這個熱心的鄰居阿姨，總是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不一會兒，張姨拿著手機回來了，臉上帶著興奮：“打通了打通了！地址我記下來了，在喀什那邊一個縣里，靠近山邊。電話也給你問到了！”她把一張寫著歪歪扭扭字跡的紙條塞給穆擇，“小擇，我老姐妹說了，那地方條件肯定比不上大城市醫(yī)院，但勝在環(huán)境好，人也淳樸。費用嘛……她親戚當初住單間帶護理，一個月大概……這個數。”她比劃了一個讓穆擇心頭一緊的數字，但還在他心理預期之內。
“謝謝張姨！太感謝了！”穆擇緊緊攥著那張紙條，仿佛攥著通往希望的鑰匙。
送走張姨，穆擇立刻回到病房，用手機搜索紙條上的號碼。信號不太好，嘗試了幾次才撥通。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帶著濃重新疆口音的男聲，普通話不太流利，但態(tài)度很熱情：“喂？雪域陽光療養(yǎng)院，哪位？”
穆擇深吸一口氣，盡量清晰地說明來意，報了沫婉的基本情況和王主任的診斷。對方耐心聽著，時不時用維語和旁邊的人交流幾句，然后回復道：“哦，肺上的病?。课覀冞@里空氣好，海拔也合適，很多心肺不好的客人來療養(yǎng)，效果嘛，有的好有的慢一點……你們可以來試試！單間有，帶獨立制氧機，一個月費用是8000元，包吃住和基本護理。藥要自己帶或者我們幫買……你們什么時候能來？”
聽著對方樸實的話語，穆擇的心跳加速。他詳細詢問了交通路線（需要飛到喀什市，再轉乘長途汽車到縣里，最后可能還需要當地的車接送）、氣候情況、需要攜帶的物品。對方都一一解答，最后還熱情地說：“來了打電話，我們去接！”
掛了電話，穆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一直壓在胸口的巨石松動了一些。他轉身看向沫婉，眼中閃爍著興奮和希望的光芒：“婉婉，聯系上了！叫‘雪域陽光’，在雪山邊上，有獨立房間帶氧氣！我們可以去！”
沫婉看著他難得明亮起來的眼神，那份為了她而燃燒的熾熱希望，讓她冰冷的心底也涌起暖流。她伸出手，穆擇立刻緊緊握住。
“好。”她微笑著，盡管呼吸依舊費力，笑容卻像穿透烏云的陽光，帶著恬靜的力量，“我們一起去。去看雪山?！?她頓了頓，目光溫柔地凝視著他，“阿擇，別怕。不管結果怎么樣，能和你一起去看雪山，我就覺得很好了?！?/p>
穆擇的心被這溫柔的話語填滿，酸澀與甜蜜交織。他俯下身，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感受著彼此溫熱的呼吸?！吧翟?，”他聲音微啞，帶著無限的珍重，“我們要一起看很多年。雪山會一直在那里?！?/p>
接下來的幾天，穆擇忙得腳不沾地。他根據王主任提供的清單，跑遍各大藥房采購足夠量的特殊藥物和氧氣袋耗材。他聯系航空公司，訂了兩張飛往喀什的機票，選擇了相對寬松舒適的座位，并提前申請了機上氧氣服務。他整理打包行李，大部分是沫婉的藥品、衣物和制氧機配件，他自己的東西只塞了一個小包。
收拾行李時，沫婉堅持要自己整理她的小物件。她坐在床邊，一件件疊著她喜歡的圍巾、帽子，還有一本翻舊了的詩集。動作很慢，卻很認真。穆擇在一旁整理藥品，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給她蒼白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光。她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顫動，神情專注而安寧。這一幕，美好得讓穆擇心頭發(fā)顫，也讓他守護的決心更加堅定。他走過去，拿起一條柔軟的羊毛披肩，輕輕圍在她肩上，換來她一個甜甜的微笑。
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張姨又來了，手里提著一大袋剛烤好的馕餅和真空包裝的醬牛肉。“路上帶著，新疆那邊東西怕你們吃不慣，墊墊肚子！”她絮絮叨叨地囑咐著，“婉兒啊，到了那邊好好養(yǎng)著，聽醫(yī)生的話，別怕花錢！小擇，照顧好婉兒，也照顧好自己！”她臨走時，還悄悄往穆擇口袋里塞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她和老街坊們湊的一點心意。穆擇推辭不過，只能紅著眼眶收下，千恩萬謝。
夜深了。病房里只留了一盞昏暗的壁燈。沫婉在藥物的作用下，呼吸變得平穩(wěn)悠長，已經睡著了。穆擇坐在陪護椅上，借著手機屏幕的光，最后一次核對著清單：機票、身份證、病歷、藥品清單、氧氣袋、充電器、現金、銀行卡……還有那部舊手機上，依舊在波動的股票K線圖。他買的幾只股票，有一支今天意外拉了個小陽線，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但杯水車薪。
他放下手機，靜靜地看著沫婉沉睡的容顏。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形成兩道彎彎的弧線，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安然。這一刻的寧靜與美好，是他拼盡一切也要守護的珍寶。
他輕輕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微涼的觸感傳來，帶著她特有的、淡淡的藥香和溫暖氣息。
“婉婉，”他在心底無聲地說，“天亮了，我們就出發(fā)。去抓那束光。不管多難，我都陪著你?！?/p>
江南沉沉的雨夜，似乎也透出了一絲黎明的微光。年輕的穆擇，背負著他生命中最沉重的愛與責任，一個冰冷的秘密，以及一張寫著遙遠“雪域陽光”的紙條，即將帶著他生命中的白月光，踏上那條通往天山腳下、吉兇未卜卻充滿希望的求索之路。而命運，正靜靜地在遠方，等待著他們，以及那即將闖入的、如火焰般熾熱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