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土夫子老疤把洛陽鏟往地上一戳時,驚蟄剛過三天。
凍土化開的潮氣混著腐葉味往鼻腔里鉆,我蹲在酸棗樹叢后數他煙盒里的錫紙,
聽見金屬摩擦土壤的刺啦聲,像有什么東西在地下磨牙。"找到了。"老疤的聲音裹著白氣,
他手里的鏟頭沾著青黑色的黏土,指甲縫里嵌著碎木屑——那是剛從封土堆上刮下來的。
這處墳在亂葬崗深處,碑早就被雨水沖成了半截,碑額上的龍紋被人鑿過,
只剩兩個坑洼像瞎眼。我摸出洛陽鏟配套的探針,三股鋼條擰成的桿子往土里扎,
沒到一半就撞上硬東西。老疤吐掉煙蒂,露出缺了顆門牙的嘴:"是青磚,明代的活兒。
"他扒開表層的浮土,果然露出塊青灰色的磚角,磚縫里長著半寸長的白茅根。
我們是頭年冬天踩的點。當時雪下得正緊,老疤在亂葬崗轉悠時踢到塊松動的石頭,
底下露出個黑窟窿,往里扔石子能聽出空響。他蹲在雪地里扒拉半晌,摸出片帶云紋的瓦當,
釉色發(fā)烏,是典型的萬歷年間樣式。"這主兒肯定不一般。"老疤用袖子擦瓦當,
"你看這云紋,沒點官階用不了。"我比他入行晚三年,跟著他倒過三座墳,
最遠的在冀北的山溝里。那次我們蹲了半個月,等山里的野豬被獵戶清干凈才動手,
結果只摸出個缺嘴的陶罐,賣的錢剛夠來回的車票。"這次得準備周全。
"老疤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地形圖,"我打聽了,
這亂葬崗以前是個官墳,后來改朝換代,就成了野地。"他用手指點著圖上的紅圈,
"入口就在那半截碑后面,往下挖三米,準能著。"我們回家備了家伙:兩把工兵鏟,
一盞礦燈,三卷尼龍繩,還有老疤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黑驢蹄子——他說這玩意兒辟邪,
比桃木劍管用。我媽在廚房剁餃子餡,聽見我們在院里收拾東西,隔著窗戶喊:"大春,
別跟你疤叔瞎跑,最近村里不太平。""知道了媽。"我應著,把礦燈塞進帆布包。
老疤沖我擠眼睛,嘴角的疤跟著動,像條蜈蚣在爬。他這疤是三年前留下的,
在陜北倒一座宋墳時被塌下來的土塊砸的,醫(yī)生說再偏半寸就瞎了。"你媽就是膽小。
"老疤拍我后背,"咱們是土夫子,跟死人打交道的,講究的是眼明手快,
別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可我總想起去年在冀北那座墳里的事。當時老疤正用撬棍撬棺蓋,
我突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看卻空無一人,只有礦燈照在墻上的影子在晃,
像有人踮著腳走路。二、盜洞夜里九點,我們背著包往亂葬崗走。月亮被云遮著,
土路兩旁的楊樹影子張牙舞爪,風一吹就嘩嘩響,像有人在拍手。老疤在前頭開路,
他手里的工兵鏟拖在地上,劃出刺啦刺啦的聲。"把煙掐了。"老疤突然回頭,
我趕緊把剛點燃的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他說過,夜里在墳地不能有明火,
不然會引來"東西"。我以前不信,直到有次在墳地抽煙,看見遠處的墳頭冒出串藍火,
跟著我們走了半里地,嚇得我把煙盒都扔了。半截碑就在亂葬崗中央,碑身裂了道縫,
像被人攔腰砍過。老疤放下包,從里面摸出指南針,指針轉了兩圈,
穩(wěn)穩(wěn)地指著碑后面的方向。"就在這兒。"他用腳跺了跺地面,"往下挖,注意別碰著磚。
"我們輪流用工兵鏟刨土,凍土剛化,底下的土又黏又硬,每一鏟都得用盡全力。
挖了不到半小時,我聽見"當"的一聲,鏟頭撞上了硬物。老疤湊過來,用手扒開浮土,
青磚的棱角露了出來,磚縫里還嵌著點白灰。"是金剛墻。"老疤眼睛發(fā)亮,
從包里掏出小鏟子,小心翼翼地把磚縫里的白灰刮掉,"這墻是糯米漿混著石灰砌的,
硬得很。"他試了試,用撬棍才勉強把一塊磚撬松動。我們花了一個鐘頭,
在金剛墻上掏出個能容一人鉆進的洞。老疤先把礦燈塞進去,
燈光掃過的地方能看見青磚鋪的地面,角落里堆著些爛木頭,像棺材板。"我先進去。
"老疤系上尼龍繩,繩子另一頭綁在碑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在上面看著,
有動靜就拉繩。"他鉆進去的時候,我聽見布料摩擦磚面的聲音,還有他壓低的咳嗽聲。
過了會兒,繩子動了三下——這是我們約好的信號,說明里面安全。我深吸一口氣,
跟著鉆了進去。洞里比想象的寬敞,像個小耳室。礦燈的光柱掃過墻壁,
能看見上面糊著的白灰,有些地方還殘留著彩繪,畫的是車馬出行的圖案,顏料已經發(fā)黑。
角落里堆著幾個陶罐,有兩個已經碎了,里面空空的,只有些泥土。"主墓室在那邊。
"老疤指著耳室盡頭的拱門,門是木頭做的,已經朽得不成樣子,輕輕一推就塌了。
主墓室比耳室大,正中間放著口棺材,黑沉沉的,棺蓋邊緣雕著花紋,看不太清。
四周散落著些陶俑,大多缺胳膊少腿,有個文官俑的頭掉在地上,臉朝上,
眼睛的位置是空的。"這主兒夠排場。"老疤用礦燈照棺材,"你看這棺木,是金絲楠的。
"他用手敲了敲棺蓋,聲音悶沉沉的,像敲在棉花上。我突然覺得冷,不是洞里的那種陰涼,
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礦燈的光在墻上晃,那些陶俑的影子也跟著動,
像活過來了一樣。"快動手吧。"我催老疤,心里有點發(fā)毛。老疤從包里摸出撬棍,
插進棺蓋和棺身的縫隙里。"你搭把手。"他喊我,我們倆一起用力,
棺蓋發(fā)出"嘎吱"的響聲,像有人在磨牙。就在棺蓋被撬開一條縫的時候,
我聽見身后傳來"啪"的一聲,像是什么東西掉在地上。回頭看,是那個文官俑的頭,
剛才還在地上,現在卻滾到了拱門旁邊,臉對著我們,黑洞洞的眼窩像是在看。"別管它。
"老疤喘著氣,"是老鼠碰的。"可這洞里哪來的老鼠?我沒敢說,
只是握緊了手里的工兵鏟。三、骨笛棺蓋被撬開的瞬間,一股腥甜的氣味涌了出來,
像爛掉的桃子混著鐵銹味。老疤把礦燈湊近,光柱里飄著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光里跳舞。
棺材里鋪著層暗紅色的絨布,早就朽成了碎片。尸體穿著件官服,顏色發(fā)黑,看不清水洗,
但上面繡的蟒紋還能辨認出大概,至少是三品以上的官。尸體已經爛得只剩骨頭,
頭上戴著頂烏紗帽,帽翅斷了一根,斜斜地搭在肋骨上。"有貨。"老疤眼睛發(fā)亮,
他用撬棍撥開碎布,在尸體的胸口摸到個硬東西。那是個青玉扳指,油光發(fā)亮,
像是經常被人摩挲。他小心翼翼地把扳指摘下來,塞進懷里的布袋里。"再找找。
"老疤又在尸體的袖子里摸,掏出個巴掌大的銀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是空的,
只有些黑色的粉末。"媽的,被人動過手腳。"他罵了一句,把銀盒子也塞進布袋。
我站在旁邊,礦燈的光無意間照到尸體的手邊,那里好像有個細長的東西。"疤叔,
你看那是什么。"老疤湊過來,用撬棍撥開碎布,露出個骨頭做的笛子,有巴掌長,
笛身上鉆著七個小孔,孔邊刻著些歪歪扭扭的花紋。"這是骨笛。"老疤拿起來掂量了一下,
"用動物骨頭做的,不值錢。"他隨手就想扔,我卻鬼使神差地說:"給我吧。
"老疤愣了一下,把骨笛遞給我。骨頭冰涼,上面的花紋刻得很深,摸著有點扎手。
我放在手里看了看,笛尾刻著個"安"字,筆畫歪歪扭扭的,像個孩子寫的。
"別瞎碰死人東西。"老疤提醒我,他又在棺材里翻了翻,摸出個銅制的帶鉤,
上面雕著龍紋,算是件好東西。"差不多了,撤。"我們把東西收拾好,正準備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