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暮色像一塊浸了水的靛藍絨布,沉沉地籠罩下來。辦公室里只剩下李明一人。
空調(diào)早就關(guān)了,夏末的燥熱裹挾著塵埃和紙墨的陳舊氣味,固執(zhí)地盤桓不去。他沒有開燈,
手指沿著冰涼的紅木桌面滑行,最終停留在右下角那個最深的抽屜鎖扣上。鑰匙轉(zhuǎn)動,
發(fā)出輕微卻鈍重的“咔噠”聲,像是在開啟一個塵封的秘密。里面沒有文件,
只有十二本厚薄不一、顏色各異的筆記本。最上面一本簇新鮮亮,下面的早已褪色黯淡,
邊角磨損卷起,如同被無數(shù)次摩挲審視過。他抽出最底下那本,皮革封面是劣質(zhì)的贗品,
硬得像棺材板,邊緣被經(jīng)年的汗?jié)n浸透,呈現(xiàn)出一種油膩深沉的暗褐色。指腹劃過,
能感受到細微的粗糙顆粒。他翻開第一頁,2007年的春陽仿佛透過紙背灑出來。
一行略顯稚嫩的鋼筆字跳進眼底:“2007年4月1日,晴。趙局召見,命任局辦主任。
激動!惶恐!定不負期望。”每一個字的筆畫末端都有些微顫抖的毛邊,
當初握著筆的手分明是汗津津的?!盎炭帧蹦莾蓚€字邊緣,暈開了一小片深色水漬,
不像是汗,倒像是被眼淚滴過。李明嘴角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干澀的笑容,
分不清是自嘲還是苦澀。他重重合上本子,“啪”的一聲悶響,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蕩,
像是拍擊在心上,沉重無比。指尖殘留著紙頁的冰涼觸感,一直透進骨頭縫里。
———回憶呼嘯而至。2002年秋,
顛簸了五個小時的破舊班車把他扔在盤山鄉(xiāng)政府的泥壩子上。鞋底陷進濕軟的黃土里,
他拎著鋪蓋卷,看著遠處灰撲撲的村莊和光禿禿的山脊,
心頭那股躍躍欲試的火焰卻被山風吹得更旺。他成了最勤快的螺絲釘。山洪沖垮便橋,
他跟著民工扛著木板蹚進齊腰深渾濁冰涼的水里;婆媳打架掀了屋頂,
他操著半生不熟的方言苦口婆心調(diào)解,臉憋得通紅;為了趕一份匯報材料,
煤油燈熏得他涕淚橫流,鼻孔里都是黑的。三年下來,他褪去了城市青年的青澀,
皮膚曬成了粗糙的麥色,眼底閃爍著堅毅又渴望被認可的光。那團“勤能補拙”的火,
在心底燒得噼啪作響。調(diào)令來的那天,他反復看了三遍,確認無誤后,
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腿上,疼得齜牙咧嘴卻哈哈大笑。他覺得自己摸到了龍門的門環(huán)。
進入縣商業(yè)局,他更把自己當成了點燃的導火索。同事避之不及的信訪接待,
他陪著笑耐心梳理;無人認領(lǐng)的年度總結(jié)報告,他通宵達旦翻查資料,
寫得指關(guān)節(jié)酸痛;廁所堵了,也能看到他卷著袖子疏通的身影。
劉局長拍在他肩上的那只大手溫熱又飽含力量:“小李,好樣的!辦公室是心臟,累是累點,
但機會,是踩著別人的腳印走出來的!”這話像一瓢汽油,澆得他心頭的火苗竄天高。
那時的主任張濤,坐在他對面,三十出頭,精瘦,沉默寡言得像一截老木頭,
只有一雙手在鍵盤上翻飛時顯得格外靈巧有力。中專文憑的張濤寫材料,邏輯嚴密,
語言精練,領(lǐng)導批閱時通常只動幾個標點。李明羨慕不已,暗暗叫他“筆仙”。張濤話不多,
但對李明這個徒弟從不藏私。李明絞盡腦汁寫的請示報告遞過去,
張濤會掏出隨身帶著的紅色老式英雄鋼筆——那筆尖早已磨禿卻異常順手——逐字逐句修改。
紅色的批注密密麻麻,
覆蓋半頁紙:“邏輯不清”、“此處需實例支撐”、“用語不嚴謹”、“這句刪掉更利落”。
橘黃色的臺燈下,李明盯著那些紅墨水暈開的痕跡,像盯著武功秘籍。
他逼自己抄寫政策文件,學習優(yōu)秀公文格式,強迫癥般地琢磨遣詞造句。
一個普通的工作日晚九點,他終于憋出了第一篇勉強及格的匯報。他小心翼翼發(fā)到張濤郵箱,
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眼睛盯著窗外黑黢黢的夜空,呼吸都有些急促。幾分鐘后,
內(nèi)網(wǎng)響起一聲微弱的郵件提醒音,張濤的回復簡潔無比:“改好了。
”李明幾乎是撲過去點開附件,看著被精心打磨過的文字,
那份被認同的喜悅像一塊溫熱的姜糖,瞬間驅(qū)散了熬夜的疲憊和頸椎的酸脹。一年后,
張濤調(diào)任副鎮(zhèn)長。李明悵然若失,卻沒想到劉局長的任命書來得更快:“明啊,
辦公室這副擔子,交給你了!”2007年,剛滿三十歲的李明接過“主任”的名片,
手心里沉甸甸的。那天晚上,他躲在辦公室衛(wèi)生間的隔間里,
看著鏡子里自己因為熬夜略顯浮腫的臉,無聲地咧嘴笑了,
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狠狠握了握拳:“熬!熬出個未來!”從此,
商業(yè)局大樓五樓東頭那間辦公室的燈,成了全局最忠實的守夜人。鍵盤敲擊聲清脆密集,
像永不疲倦的啄木鳥。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卷宗檔案上蒙著薄薄的灰塵。
胃藥成了抽屜里的??汀D菐啄?,他最大的敵人不是文字,而是酒杯。
為了給趙局長(劉局已高升他處)擋酒,他硬生生把自己練成了一座移動的酒窖。
從一杯就臉紅脖子粗的菜鳥,到能面色不變地仰頭干掉二兩高度白酒,
再面不改色地談笑風生,甚至到最后,兩斤白酒下肚還能自己扶著墻挪回房間。
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些白酒入喉是如何像燃燒的汽油線一路燒灼下去;只有衛(wèi)生間的馬桶知道,
他是如何把剛剛咽下去的高粱精華又吐得干干凈凈;只有午夜時分床上翻來覆去的輾轉(zhuǎn)反側(cè),
能體會那蝕骨鉆心的頭痛和胃部扭曲的痙攣。他不斷對自己說:“值得!這是代價!
”———支撐他燃燒的,是家里那個避風的、溫暖的、幾乎令人心碎的港灣。推開家門,
永遠有一股燉湯的濃郁香氣。妻子陳蕓總能在他最疲憊的時候變出一碗溫度恰好的湯。
她在銀行的工作并不繁重,但為了支持李明,她獨自承擔了絕大部分育兒責任。
女兒丫丫小時候體弱,常深夜高燒。陳蕓一個人抱著孩子跑醫(yī)院,
簽字、拿藥、在冰涼的走廊上抱哄哭泣的女兒,
只在天快亮時才給他發(fā)一條信息:“丫丫退燒了,放心。
”父親李建國和母親張秀梅的小批發(fā)店,占據(jù)了樓房一層的大部分空間。
空氣中常年彌漫著洗衣粉、香皂和廉價花露水混合的獨特氣味。他們每天清晨五點起床開門,
晚上十點打烊。李明夫婦工資不高,老人的小店是重要的經(jīng)濟補充,
更是孫輩所有開銷的來源。孩子上小學那天,李明塞給母親一筆錢想表示一下,
老人卻像被燙到一樣推了回來,粗糙的手把他的手用力合上:“拿去給蕓買件新衣裳!
孩子的學費書本費我們兜里早備好了!你們年輕人壓力大,多存點錢!
”更令李明心疼的是兩位老人無微不至的服務。無論他深夜何時到家,
客廳的壁燈永遠為他亮著,一碗溫在砂鍋里的醒酒湯或一碗清淡小面總在廚房的小桌上。
孩子們被照顧得干凈利落,連指甲縫都剪得清清爽爽。母親張秀梅時常揉著酸痛的腰背,
笑著對要幫忙的李明說:“去去去,寫你的材料去!我和你爸干習慣了,你坐著就是幫倒忙。
”父親則在陽臺上用小爐子熬著草藥,煙霧繚繞中拍著胸口:“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
干點活心里踏實!”李明清晰地記得一個秋天的周末,他難得在家趕一份緊急報告。
陽光正好灑在陽臺上。兒子騎著小三輪車在客廳繞圈,丫丫大聲朗讀課文,
父母在廚房邊擇菜邊低聲說笑,妻子在沙發(fā)上看書。
整個屋子被一種暖洋洋的喧鬧和食物的香氣包裹著。那一刻,
巨大的滿足和同樣巨大的愧疚同時擊中了他。他幾乎不敢對上妻子偶爾投來的溫柔目光。
他暗自許諾:“等我……等我被提拔了,一定好好補償所有人?!薄陱椫浮?/p>
李明的辦公室換了新的電腦,添了綠植,墻壁重刷過,
只有那個“主任”的頭銜和他抽屜里堆積如山的“年度優(yōu)秀個人”、“先進工作者”證書,
頑固地停留在原地。他的前任,那個只當了一年主任的張濤,如今已在鎮(zhèn)上主抓工業(yè),
風生水起。再前任更早已掛上了某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頭銜。而李明桌上的臺歷,換了一本又一本,
紙張翻過,年份增長,職務一欄依舊是空白。全局大會小會上,他的發(fā)言依舊條理清晰,
部署工作依舊周密有效。
同事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偶爾投來夾雜著同情和些許幸災樂禍的眼神,
像細密的針扎在他看似平靜的表面上。那一年,
新來的分管副縣長孫強來局里調(diào)研信息化工作。李明準備的匯報材料翔實精準,
對接順暢高效。送別孫副縣長時,孫強特意握著他的手,語氣帶著欣賞:“李主任作風扎實,
思路清晰,辦公室的工作做得很扎實!最近縣府辦那邊需要加強力量,
有沒有興趣過來搭把手?發(fā)揮更大作用?”一股微弱的電流瞬間從指尖傳到李明的腦海!
他的心猛地跳快了幾拍,仿佛一潭死水突然被投入一顆小石子,蕩開了漣漪。他強壓下激動,
謹慎地回答:“感謝縣長厚愛!我服從組織安排?!比欢坏饺?,
趙局長就把他叫進了局長室。這次趙局關(guān)上了厚重的實木門,甚至還輕輕壓了一下確認關(guān)嚴。
趙局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推心置腹,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語氣沉重得像要滴出水來:“明啊,
聽說了孫縣長的意思。唉,本來不該說,但作為老大哥,我得提醒你!縣府辦水太深了!
借調(diào)過去容易,就是個干活的臨時工!到時候累死累活,功勞是別人的,編制遲遲落不了,
你再想回來,位子早沒了!耽誤的是你自己的前程!留在我們局里,你是頂梁柱,
機會……就在眼前!組織一直都在看著你的成績呢!”趙局的手掌重重拍在他的后背上,
力道不輕。李明聽著這些“掏心窩子”的話,看著趙局那雙寫滿“絕對為你好”的眼睛,
剛剛?cè)计鸬哪屈c火星,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寒流徹底澆滅。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
又悶又痛。他想起之前無數(shù)次這樣的談話場景,
那些“堅持就是勝利”、“金子總會發(fā)光”、“經(jīng)受組織考驗”的雞湯話語,
此刻像無數(shù)只嗡嗡作響的蒼蠅,讓他一陣陣地犯惡心。他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和謙恭,
低聲道:“明白了,局長。我服從安排?!弊叱鼍珠L室,走廊盡頭那扇窗外透進的陽光,
刺得他眼睛生疼。此后的日子,他像一臺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白天高效運轉(zhuǎn),
夜晚把自己埋進文件和網(wǎng)絡,拒絕任何無意義的社交和幻想。
他對那些空洞的激勵徹底麻木了。他不再去想“為什么”,只是告訴自己:“熬著吧,
這就是命。”他學會了在領(lǐng)導灌雞湯時,目光飄向窗外那棵緩慢生長的銀杏樹,
在筆記本空白處無意識地畫著圓圈,把所有的波瀾都強摁進最深的心湖底。
———時間滑到了2024年初夏的某個周六。
朋友老王——一個在偏遠鄉(xiāng)鎮(zhèn)當了多年一把手的家伙,神神秘秘地叫他:“老李,
今晚有空沒?湊個小局,有個老領(lǐng)導來,也介紹你認識認識?!本七^三巡,
席間氣氛逐漸熱絡。老王帶來的那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的長者,
竟是他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原縣委組織部王副部長,退休幾年了。幾瓶高度本地燒酒下肚,
王老的話匣子也徹底打開了,聊起當年干部選拔的種種軼事?!啊菚r候啊,看人不容易,
選誰不選誰,得看方方面面的平衡?!蓖趵厦蛄丝诰?,眼神有些微的渙散,
突然把目光投向正在埋頭對付一塊魚肉的李明,帶著三分酒意和七分毫不掩飾的困惑,
語出驚人:“對了,小李!我記起來了!在部里那會兒,好幾次要動你,
都被你們局老趙按下來了!奇怪得很!你說說,你到底哪兒得罪他了?讓他這么卡你?
”空氣仿佛凝固了。李明手里的筷子僵在半空中,夾著的那塊魚肉輕微地顫抖著,
雪白的魚肉上掛著幾滴油亮的醬汁,像凝固的血。一股寒意“唰”地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渾身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部,又在下一秒被抽干。胃里那些酒菜猛地翻攪起來,
喉嚨口泛起一股濃重的酸腥氣。他下意識地伸出左手,緊緊抓住了冰冷的座椅邊緣,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王…王部長……”他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像砂紙摩擦,
“您…您確定?不會記錯了吧?
趙局……趙局他一直很……很器重我的啊……”后面幾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王老不耐煩地擺擺手,半白的眉毛蹙成一團:“錯不了!就是你們局!
當時在部里討論幾個重要股室負責人人選,你的名字被提了好幾次,
在推優(yōu)名單里都排前面了!結(jié)果每次老趙都說:‘這同志不錯,但還要多壓壓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