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鉆入鼻腔，像冰冷的針刺。凌晨三點的急診走廊亮得瘆人。蘇曉曉蜷縮在輪椅上，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冷汗濡濕了鬢角細碎的頭發(fā)。每一聲壓抑的痛哼都抽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護士快速翻著病歷夾，圓珠筆尖敲在塑料板上的噠噠聲催促著?！凹毙躁@尾炎，得馬上手術。家屬簽字?！?/p>
“我就是?！蔽医舆^那張沉甸甸的紙。指尖劃過冰冷的紙張，在監(jiān)護人一欄落下“林瀟”兩個字時，鋼筆的冰涼觸感透過紙背滲入神經(jīng)深處，像昨夜的記憶。冰涼的金屬，溫熱的墨跡。
繳費窗口排著稀疏的幾個人。我把卡塞進窗口，等著機器吐出票據(jù)。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旁邊隊伍。一個極其挺拔的背影刺入視線。深灰色的高定羊絨大衣，打理得一絲不茍的短發(fā)，側影在慘白的熒光燈下勾勒出冷硬的線條。不可能是他。霓虹在他肩頭投下變幻的光斑，像破碎的萬花筒。那身影幾乎與嘈雜擁擠的繳費廳格格不入。太熟悉?？淘诠穷^里的那種熟悉。
——江馳。
指尖猛地一顫，薄薄的繳費單差點脫手。他怎么會在這里？星途藝人的急診信息，不可能這么快就傳到江氏總部！
他轉過身，手里捏著幾張紙和零散的找贖鈔票。視線猝不及防撞上我的。他眼底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意外，隨即沉寂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燈光刺眼，照得他臉色有些過分的蒼白。他看到我身后的蘇曉曉，以及輪椅上那張因疼痛而扭曲的小臉。沒有寒暄，沒有任何開場白，空氣驟然凍結。
“……你跟蹤我？”聲音出口，帶著自己都未覺察的嘶啞和疲憊，像繃緊的弦。
江馳沒答話。只是下意識地將手里捏著的幾張單據(jù)對折，壓入掌心。有什么東西從他的指縫里滑落下來。
輕飄飄的。一張小小的、有些邊緣卷曲發(fā)黃的照片。在空中翻了個身，打著旋兒，安靜地落在我和他之間冰冷光滑的地磚上。
視線釘在那張泛黃的紙片上。
操場上夏日蒸騰的熱浪，躁動喧嘩的人群。鏡頭邊緣，十七歲的林瀟踮著腳，得意地扒在江馳背后，對著鏡頭比了個極其夸張的“耶”。幾縷汗?jié)竦膭⒑ｐぴ谒鉂嵉念~頭上。站在前面的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T恤，抿著唇，身體微微側向我這邊。陽光越過我的頭頂，將他棱角分明的下頜輪廓鍍上一層柔光，而他努力壓下卻終究未能完全藏住的、唇邊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被瞬間的快門精準地捕捉下來。
那笑容，淺得像投在深潭里的一道微光，沉在記憶最深處從未褪色。
空氣凝滯。消毒水的味道變得異常濃烈刺鼻。他彎腰，修長的手指將那張小小的照片拾起。指腹在它邊緣有些磨損的紙面上，極輕地摩挲了一下。像是擦去并不存在的塵埃。
“我來復查?！彼K于開口，聲音平直得像一條凍結的河。目光越過照片，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然后，他用沒拿照片的那只手，隨意地、幾乎是動作流暢地，解開了裹在腰側那件價值不菲的高定羊絨大衣的最后一粒紐扣。
燈光慘白。襯衣下擺被他緩慢地掀開一角。
一道蒼白猙獰的疤痕，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位于側腰靠后的位置，足有數(shù)寸長。縫合的針腳早已在時光里褪色模糊，化為一道道扭曲盤踞、永不會消除的白色凸起，像一只巨大的、丑陋的蜈蚣，緊緊扒在曾經(jīng)光滑緊致的皮膚上。與這張英俊面孔、這身優(yōu)雅裝扮，形成令人心膽俱裂的反差。
“被人捅的?！彼畔乱陆?，動作干脆利落，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別人的事。那道猙獰的白色蜈蚣瞬間消失在平滑的襯衣之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三年前，在國外?！?/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彈，精準地釘進我的腦神經(jīng)。三年前。江氏集團繼承人猝亡。權力真空。境外資本異動。江氏老臣公開支持小叔叔江成霖入主。一系列腥風血雨的財經(jīng)新聞標題在記憶里炸開，走馬燈般閃過。那時我以為他終于厭倦了林瀟這個麻煩。那時我守著冰冷的郵件，看著“別等”兩個字，像個傻透了的笑話。
“……江成霖？”喉嚨干得發(fā)不出完整的音節(jié)。
他默認。眼神沉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底下洶涌著看不見的暗流。
血液瞬間變得冰涼。指尖的寒意直沖頭頂。三年前那個倉惶消失的背影，那句冰冷的“別等”，無數(shù)個夜晚在相親飯局上刻意扮演的荒唐，還有昨夜那封署名為“鋼筆”的郵件和他那句耗盡力氣般的警告……所有碎片在腦子里瘋狂攪動、撞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為什么？”聲音嘶啞，幾乎被自己吞噬，但每個字都如同泣血的質問，砸在這死寂的空氣里，“……為什么……不告訴我？”手指無意識地攥緊冰涼的輪椅上金屬扶手，指尖抵在骨節(jié)上，刻骨的疼痛也喚不回任何理智。為什么不告訴我？那些深夜里獨自飲下的苦，相親局上堆起的虛假笑容，為了忘記而拼命往懷里塞的新人，像個永不知疲倦的木偶……全都是建立在被刻意蒙蔽的基石之上！
那雙沉寂的眼睛牢牢鎖住我，里面翻涌的東西太過沉重復雜，竟讓我感到一種幾近暈眩的窒息。急診室的燈光像無數(shù)銳利的針尖，扎得人無法喘息。
“告訴你什么？”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浸滿了某種長久忍耐后磨出的砂礫質感，“告訴你我在那邊隨時可能被人丟進太平洋？”他嘴角扯起一抹極淡、毫無溫度的弧度，像一道新添的傷疤?！案嬖V你我最怕的事，就是連累你被那些人盯上？”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從遠處濃稠的黑暗收回來，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像背負著一座山。他低頭，視線在手中那張泛黃的畢業(yè)照上短暫停頓了一瞬，聲音低啞得幾乎要被空氣摩擦掉：
“那封郵件……”喉結滾動一下，每一個字都帶著艱澀的拖拽感，“…原本寫的是……”
繳費窗口的喇叭突然刺耳地尖叫起來，蓋過了他后面的話：“林瀟！蘇曉曉的家屬！手術費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