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樓，走廊盡頭的窗戶正對著一棵老梧桐。秋陽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晚提著保溫桶走進來時，母親正靠在床頭，手里翻著本牛皮封面的舊相冊，塑料封皮被摩挲得發(fā)毛。
“來了？”母親笑著拍了拍床邊的椅子，指腹劃過相冊里的一頁，“剛在看你小時候的照片，你看這張，三歲時畫的全家福，把你爸畫成了大花貓，他還樂呵呵地貼在冰箱上貼了半年?！?/p>
蘇晚湊過去看，照片上的小女孩扎著歪歪扭扭的羊角辮，手里舉著張皺巴巴的畫，紅顏料涂的貓臉上還點著三個黑圓點。她突然想起，父親以前總把這話掛在嘴邊，說她三歲就懂“抽象派”，可自從三年前那場變故——生意失敗的父親醉酒后從臺階摔斷腿，躺在病床上罵了三天三夜，從此再也沒提過“畫畫”兩個字。
“媽，醫(yī)生說你恢復(fù)得不錯，可以轉(zhuǎn)去VIP病房了?！碧K晚打開保溫桶，雞湯的香氣漫開來，她用勺子舀出塊雞腿，“我已經(jīng)跟護士說好了，下周就搬，那里人少，清凈?！?/p>
母親的手頓了頓，鑷子夾著的藥片懸在半空?！笆遣皇怯忠嗷ㄥX？”她放下藥片，沒接蘇晚遞來的湯碗，“晚晚，我們別折騰了，這里護士照顧得挺好，隔壁床的李阿姨還能陪我說說話?！?/p>
“不貴的?！碧K晚撒謊時，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有點發(fā)緊，“項目獎金發(fā)了不少，夠花。你就安心住著，早點好起來，還等著看我畫的大項目呢?！?/p>
正說著，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陳陽拎著個果籃走進來，白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塊舊手表?！鞍⒁?，我來看看你?！彼压@放在床頭柜上，蘋果的清香混著消毒水味，倒也不違和?？吹教K晚，他眼神柔和了些，“畫稿改完了？上次你說陸總要求挺細?！?/p>
“差不多了?！碧K晚沒抬頭，假裝專心給母親吹湯，湯匙碰著碗沿，發(fā)出輕響。
陳陽是她的發(fā)小，從穿開襠褲時就認(rèn)識?，F(xiàn)在在一家建筑事務(wù)所做設(shè)計師，性子溫吞，像杯晾到剛好能喝的溫水。父親摔斷腿后，是他每天下班騎著電動車來醫(yī)院，幫著抬輪椅、取藥，母親總拉著他的手說：“陽陽比親兒子還貼心。”
“對了，”陳陽剝著橘子，突然說，“我上周去盛遠科技送圖紙，好像在大廳看到你了。你們在合作？”
蘇晚“嗯”了一聲，低頭舀湯的手重了些。母親眼睛卻亮了：“盛遠？是不是陸則衍那家公司？你爸以前跟我說過，陸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城南那塊有整棟寫字樓……”
“媽，就是普通合作?！碧K晚趕緊打斷，指尖捏著碗沿泛白。她沒告訴母親，父親當(dāng)年的建材生意，正是被突然殺入市場的盛遠關(guān)聯(lián)公司擠垮的。雖然沒有實證，可父親每次喝醉了，都要拍著桌子罵“姓陸的沒良心”，她不想讓病中的母親再添堵。
陳陽看了蘇晚一眼，把剝好的橘子遞到母親手里，沒再追問，轉(zhuǎn)而說起設(shè)計院里新來的實習(xí)生把承重墻畫成虛線的趣事，逗得母親直笑。蘇晚看著他的側(cè)臉，心里有點不是滋味——陳陽什么都好，可她對他，就像對那碗晾溫的水，渴了會喝，卻品不出別的滋味。
下午離開醫(yī)院時，蘇晚在樓下遇到了陸則衍。他穿著件黑色風(fēng)衣，立領(lǐng)襯得脖頸線條利落，站在老梧桐樹下，手里拿著個黑色文件袋，秋風(fēng)卷著落葉掃過他的鞋邊，像是在等誰。
“你怎么在這？”蘇晚很驚訝，保溫桶的提手勒得手指有點紅。
“給張教授送資料，他今天在這棟樓出診?！彼噶酥缸≡翰康呐谱?，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保溫桶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來看人？”
“我媽在這里住院?！碧K晚沒打算細說，指尖無意識地蹭著保溫桶的花紋。
陸則衍點點頭，沒多問，只是從文件袋里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米白色的卡片上印著燙金的名字：“這是VIP病房的負(fù)責(zé)人，我打過招呼了，你直接找她辦手續(xù)?！?/p>
蘇晚看著名片上“劉主任”三個字，指尖像被燙了下?！拔易约嚎梢浴?/p>
“費用我已經(jīng)預(yù)繳了一個月?！彼驍嗨?，語氣很淡，像在說天氣，“算在項目預(yù)算里，以后從稿費扣?！?/p>
這個理由讓她無法拒絕。蘇晚捏著名片，突然想起母親剛才看照片時的樣子，輕聲說：“謝謝你?！?/p>
“應(yīng)該的?！彼粗瑴\褐色的瞳孔里映著樹影，“畫稿有問題可以隨時找我，晚上也可以?！?/p>
他的目光很坦誠，蘇晚卻莫名紅了臉，耳根燒得厲害。她轉(zhuǎn)身說了句“我先上去了”，就快步跑進了住院部，樓道里的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亂翹。
回到病房時，母親正對著窗戶發(fā)呆，梧桐葉落在窗臺上，像只停駐的蝶?！巴硗?，”母親突然說，“剛才那個是不是陸則衍？”
蘇晚心里一驚：“媽，你認(rèn)識他？”
“以前在生意場上見過一次，”母親嘆了口氣，手指在窗臺上劃著圈，“那時候他還小，也就十七八歲，跟著他爸爸來的，不愛說話，坐在角落喝果汁，眼神卻很沉，像個小大人?！彼D了頓，轉(zhuǎn)頭看著蘇晚，目光里藏著擔(dān)憂，“你跟他……”
“就是合作關(guān)系，媽你別多想。”蘇晚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幫母親掖了掖被角，被單上有淡淡的陽光味。
母親沒再問，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那力道很輕，卻像壓在蘇晚心上。
晚上改畫稿時，蘇晚總想起陸則衍站在梧桐樹下的樣子。風(fēng)衣被風(fēng)吹得揚起一角，像只欲飛的鳥，卻又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她打開電腦，鬼使神差地搜了“盛遠科技 陸則衍”，跳出的新聞里，他要么是在發(fā)布會現(xiàn)場舉著新產(chǎn)品，要么是在商業(yè)論壇上和大佬們握手，西裝革履，眼神銳利，和在醫(yī)院樓下看到的那個樣子，判若兩人。
其中一條舊聞吸引了她的注意——五年前，盛遠科技剛成立時，遭遇資金鏈斷裂，是陸則衍抵押了自己名下唯一的公寓，才湊夠錢發(fā)了員工工資，挺了過來。報道里配了張他當(dāng)時的照片，穿著簡單的白T恤，坐在堆滿零件的辦公室里，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卻對著鏡頭笑得很堅定。
蘇晚看著照片，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堅硬的外殼下，藏著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像她畫稿里那些藏在星云后的光。
這時，手機“嗡”地震動了一下，是陸則衍發(fā)來的消息：“顏料用著還行？”
她回了個“嗯，很好”，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謝謝?！?/p>
很快收到回復(fù)，只有兩個字：“晚安?！?/p>
蘇晚看著屏幕上的“晚安”，突然笑了，指尖在屏幕上輕輕點了點。她低頭看了看畫稿上的熒光弧線，在拉上窗簾的黑暗里，亮得溫柔，像誰在夜里，悄悄為她留的一盞燈。煤球不知何時跳上桌子，用頭蹭著她的手腕，小小的身子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