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風帶著秋意,卷得庭院里的梧桐葉簌簌落。我坐在鏡前,阿桃正為我梳發(fā)髻,銅鏡里映出張蒼白的臉,眼下的青影像化不開的墨。
“小姐,真要去見那個顧家公子?”阿桃的梳子頓了頓,木梳齒劃過發(fā)絲,帶起細碎的疼。
我望著銅鏡里的自己,鬢邊別著的珍珠簪是沈氏昨日送來的,圓潤的珠子在光下泛著冷光?!安蝗?,又能怎樣?”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輕叩聲。小翠的聲音隔著門簾飄進來,帶著刻意的甜膩:“沈小姐,夫人讓您去前廳呢,顧家公子已經(jīng)到了?!?/p>
我深吸口氣,將那半塊錦帕和藥方塞進貼身處,指尖觸到冰涼的布料,才勉強壓下心慌。袖中的漆盒早已被我藏在床板下,那里是這深宅里,唯一稱得上“我的”的角落。
走到回廊時,正撞見陸硯從對面過來。他換了件墨色長衫,領口繡著暗紋,遠遠望去,倒比往日多了幾分溫潤。
“妹妹這是要去見客?”他停在廊下,目光落在我鬢邊的珍珠簪上,眸色沉了沉。
“夫人的意思?!蔽业皖^避開他的視線,帕子在袖中被絞成一團。這三日來,他再沒找過我,仿佛那晚翻窗的人只是我的幻覺。
他卻突然上前一步,檀香混著皂角的清氣漫過來:“顧家公子是個紈绔,去年強搶過商戶的女兒。”
我猛地抬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這話像塊石頭投進死水,驚得我心湖亂顫:“你怎么知道?”
“大帥府的書房,什么消息沒有?”他輕笑一聲,指尖卻不經(jīng)意拂過我耳后,“沈氏讓你嫁的,從來不是良人?!?/p>
耳后的皮膚瞬間發(fā)燙,我慌忙后退:“與你何干?”
他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是與我無關?!鞭D身要走,又頓住腳步,“只是可惜了,有些人明知是火坑,還要往里跳。”
這話像針,扎得我心口發(fā)疼。我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假山后那兩個丫鬟的話——若亡母真是被陸家所害,陸硯此刻的提醒,到底是好意,還是更深的算計?
前廳里早已笑語喧嘩。沈氏穿著石榴紅的旗袍,正拉著個穿西裝的年輕男子說話,見我進來,立刻招手:“念念快來,見過顧公子?!?/p>
那男子轉過身,油頭粉面,眼神在我身上溜來溜去,像沾了膩蟲的蒼蠅。我強忍著不適行禮,他卻伸手要扶:“沈小姐不必多禮,早就聽聞小姐貌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他的手剛碰到我袖口,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屏風。屏風“哐當”一聲晃了晃,上面繡的百鳥朝鳳圖仿佛活了過來,那些鳥的眼睛,都在冷冷地盯著我。
“哎呀,顧公子莫怪,”沈氏打圓場,眼神卻在我臉上剜了一下,“念念自小靦腆?!?/p>
顧公子哈哈笑起來,眼神更露骨了:“靦腆才好,我就喜歡這樣的?!?/p>
我攥緊袖中的帕子,指節(jié)泛白。陸硯說的果然沒錯,這人的目光,讓我渾身發(fā)毛。
正難堪時,陸硯突然走進來,手里端著杯茶,似笑非笑地看著顧公子:“顧公子遠道而來,怎么不嘗嘗府里的龍井?”
顧公子見到陸硯,臉色微變,訕訕收回手:“陸公子客氣了?!?/p>
我這才松了口氣,卻見沈氏朝陸硯使了個眼色,陸硯只當沒看見,徑直走到我身邊,低聲道:“茶水燙,小心些?!?/p>
他的氣息拂過耳畔,和夢里的感覺重疊。我心頭一跳,抬頭時,正撞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溫柔,快得像錯覺。
顧公子顯然沒料到陸硯會插手,臉色沉了沉:“陸公子似乎對沈小姐很上心?”
陸硯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笑意漫上眼角:“顧公子說笑了,念念是母親的義女,我自然該多照拂?!?/p>
“哦?”顧公子挑眉,“可我聽說,陸公子向來不喜歡與女子親近,怎么偏對沈小姐……”
這話像根刺,扎得滿廳的目光都聚過來。沈氏的臉色瞬間難看,我攥著帕子的手沁出冷汗,不知該如何應對。
陸硯卻笑了,聲音清朗:“顧公子有所不知,念念的娘,是我母親的手帕交。當年若不是沈伯父出事,我與念念,本該是青梅竹馬?!?/p>
青梅竹馬?這四個字像驚雷,炸得我腦子發(fā)懵。他為什么要說這個?
顧公子的臉色更難看了,沈氏卻突然笑起來:“瞧硯哥兒說的,都是陳年舊事了。顧公子,咱們?nèi)タ次倚碌玫哪欠???/p>
眼看著他們要走,我松了口氣,卻聽見陸硯在我耳邊低語:“床板下的東西,藏好?!?/p>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漆盒的事?!
他到底是誰?是敵是友?那些綺夢,那些提醒,那些若有似無的溫柔,難道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目的?
顧公子走時,看我的眼神帶著怨毒。我站在廊下,望著滿地梧桐葉,突然覺得這深宅像個巨大的蛛網(wǎng),而我和陸硯,都是被困在網(wǎng)中央的蟲,看似糾纏,實則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
阿桃扶著我回房,憂心忡忡:“小姐,陸公子怎么會知道……”
“我不知道?!蔽掖驍嗨?,指尖冰涼。掀開床板,漆盒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那里,鎖扣上的蛛絲還在??晌抑?,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陸硯的話,像把鑰匙,不僅沒解開謎團,反而打開了更深的迷霧。
夜色漸濃,我坐在窗前,看著月光爬上床板。突然想起陸硯翻窗那晚,落在帕子上的月季花瓣,紅艷艷的,像血。
也許,從半年前落湖被他救起的那一刻,我就再也逃不掉了。這朱門里的恩怨,亡母的死因,還有我和他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早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我牢牢困住。
而那張劇毒藥方上的“陸鴻章”三個字,像只眼睛,在黑暗里冷冷地盯著我,仿佛在說:游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