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鮮粥的熱氣裊裊升騰,氤氳在兩人之間。林靜秋的手依舊輕輕覆在冷雪的手背上,沒有用力,只是那樣安靜地放著,像一個無聲的港灣。那溫熱的觸感透過皮膚,絲絲縷縷地滲入冷雪冰封已久的心底。
她緩緩地、幾乎帶著一種遲疑的試探,將自己的手翻轉(zhuǎn)過來。不再是承受,而是掌心向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林靜秋的手。
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和珍視。林靜秋的手指纖細而溫軟,安靜地棲息在她的掌心。肌膚相貼的瞬間,冷雪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指尖傳來細微的震顫,一種久違的、近乎陌生的暖流從掌心交匯處奔涌開來,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林靜秋似乎也愣了一下。她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冷雪的手指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此刻卻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僵硬。她沒有抽回,反而微微收攏了指尖,更緊地回握了冷雪一下。那力道溫柔而堅定,帶著無聲的回應(yīng)。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周圍的喧鬧聲浪、鍋碗瓢盆的碰撞、食客的談笑……都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世界縮小到只剩下她們兩人,以及掌心傳遞的那份滾燙的、令人心悸的暖意和無聲的交流。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直到老板端著剛出鍋的椒鹽皮皮蝦,洪亮的嗓門在桌邊響起:“林小姐,您的椒鹽蝦來咯!趁熱吃!”那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林靜秋像是被驚醒,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立刻松開。她抬起頭,看向冷雪,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淡淡的紅暈,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絲羞赧,更多的卻是坦然的溫柔。冷雪也抬起了眼,四目相對。在那雙溫潤的眼眸里,冷雪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種無需言說的、心照不宣的暖流。
林靜秋終于輕輕地、帶著不舍般地松開了手,去接老板遞過來的盤子。掌心驟然失去的溫度讓冷雪心頭也跟著一空,那空落感讓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
“快嘗嘗這個,”林靜秋將盤子推到兩人中間,臉上紅暈未消,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試圖掩飾剛才那片刻的悸動,“老板的椒鹽可是一絕?!?/p>
冷雪拿起筷子,夾了一只蝦。酥脆的外殼,鮮甜的蝦肉,咸香適口的椒鹽味道在舌尖炸開。她慢慢地咀嚼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林靜秋帶著薄紅的臉頰上。那抹紅暈,比任何珍饈美味都更讓她心頭發(fā)燙。
接下來的晚餐,氣氛變得有些微妙。交談依舊在繼續(xù),聊著無關(guān)緊要的天氣、城市的變化、書里的故事。但每一次目光不經(jīng)意的交匯,都仿佛帶著細微的電流??諝饫飶浡环N心照不宣的甜蜜與緊張,混合著海鮮的香氣和海風的咸澀。
回酒店的路上,兩人并肩走在燈光昏黃的濱海小道上。海浪聲輕柔地拍打著堤岸。她們之間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衣袖偶爾會輕輕摩擦。誰也沒有再主動去牽對方的手,但那份無聲的張力,卻比任何親密的接觸都更加撩動心弦。
走到酒店后門那條安靜的管理通道入口時,林靜秋停下了腳步。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冷雪。通道里光線昏暗,只有遠處路燈投來的微弱光芒,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
“冷雪,”她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通道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絲猶豫,卻又異常堅定,“謝謝你……今晚的粥,還有……陪我說那些話。”
冷雪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小半個頭?;璋档墓饩€下,林靜秋微微仰著臉,溫潤的眼眸里清晰地映著冷雪的身影,帶著一種專注而柔和的光芒。那光芒里,似乎還蘊含著某種無聲的期待。
通道里異常安靜,只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諝馑坪跬V沽肆鲃?,帶著一種粘稠的暖意。冷雪看著眼前這張臉,看著那雙在昏暗中依舊明亮的眼睛,看著她唇邊那抹極淡的、溫柔的弧度。一股強烈的、難以抑制的沖動,如同漲潮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她沒有說話,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微微低下頭,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和試探,朝著那抹溫柔的弧度靠近。
林靜秋沒有后退。她甚至微微踮起了腳尖,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微微顫動著,像受驚的蝶翼,卻又帶著一種全然的交付與信任。
距離在無聲中迅速縮短。冷雪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呼吸,帶著淡淡的、屬于她的清雅氣息,拂過自己的唇畔。那氣息像羽毛,撩撥著她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
就在兩人的唇瓣即將觸碰的瞬間——
“冷總!冷總!可找到您了!”一個急促而洪亮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猛地劈開了通道里醞釀到極致的靜謐!
工程部主管老張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通道另一端,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腳步匆匆地朝這邊跑來,臉上帶著焦急:“冷總,三號機房那邊備用電源的切換出了點問題!李經(jīng)理讓我趕緊找您!說是……”
后面的話冷雪一個字也沒聽清。
所有的旖旎和悸動,在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擾撞得粉碎。林靜秋猛地睜開了眼睛,像是被驚醒般,迅速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臉頰瞬間飛起兩片紅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慌亂地低下頭,避開了冷雪的目光。
冷雪的身體也瞬間僵硬。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那翻涌的、近乎暴戾的煩躁感。她迅速轉(zhuǎn)過身,面向老張時,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慣常的冷靜,只是眼神深處,那未及退去的灼熱和被打斷的慍怒,讓老張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知道了?!崩溲┑穆曇衾涞孟癖?,不帶一絲情緒,“去機房?!彼踔翛]有再看林靜秋一眼,抬步就跟著老張匆匆離去。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在寂靜的通道里顯得格外急促而冰冷。
林靜秋獨自站在原地,看著冷雪決絕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通道拐角。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海水。剛才那幾乎要沖破一切的距離,那溫熱的氣息,此刻都變成了諷刺。通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和那被打斷的、令人心悸的余溫。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閉上眼睛,胸口傳來一陣沉悶的鈍痛。
冷雪幾乎是小跑著沖進三號機房的??諝饫飶浡娖髟^熱的焦糊味和機油味,巨大的備用發(fā)電機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震得人耳膜發(fā)麻。幾個工程部的員工圍著一排閃爍著故障紅燈的控制柜,急得滿頭大汗。李薇也在,看到冷雪進來,立刻迎上來,語速飛快地匯報情況。
冷雪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推開圍著的員工,走到控制柜前,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跳動的指示燈和復(fù)雜的線路圖。她不需要圖紙,對這套系統(tǒng)的每一個節(jié)點都爛熟于心。
“啟動日志調(diào)出來!B組供電回路隔離閘手動復(fù)位!檢查UPS到主控板的信號線!”她的聲音冷冽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間壓過了機器的轟鳴和眾人的慌亂。她的手指在冰冷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動作精準而利落。
員工們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按照指令迅速行動起來。機房里的氣氛依舊緊張,卻不再是無頭蒼蠅般的混亂。
冷雪盯著屏幕上滾動的數(shù)據(jù)流,大腦高速運轉(zhuǎn),分析著每一個可能出錯的環(huán)節(jié)。然而,剛才通道里那幾乎要成真的畫面,林靜秋閉著眼、微微踮起腳尖的樣子,卻像頑固的幽靈,不斷地在她眼前閃現(xiàn)。那溫熱的呼吸拂過唇畔的觸感,林靜秋慌亂后退時眼底一閃而過的受傷……每一個細節(jié)都無比清晰,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緒翻騰。
該死!
她在心里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是對這該死的故障,更是對那個不合時宜出現(xiàn)的自己!只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
“冷總!信號線沒問題!”一個員工大聲報告。
冷雪猛地回神,強行將那些紛亂的畫面驅(qū)散。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所有注意力拉回到眼前跳動的數(shù)據(jù)和嗡嗡作響的機器上。她必須解決眼前的問題?,F(xiàn)在,立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汗水沿著冷雪的額角滑落,她卻渾然不覺。終于,在更換了一個疑似接觸不良的繼電器模塊后,控制柜上那排刺眼的紅燈,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穩(wěn)定的綠色指示燈。備用電源切換成功!
機房內(nèi)爆發(fā)出一陣小小的歡呼。李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冷雪卻連一絲放松的表情都沒有。她面無表情地檢查了最后的運行參數(shù),確認一切穩(wěn)定。
“通知前臺和客房部,受影響區(qū)域的供電已恢復(fù)。工程部留人值守,監(jiān)控運行狀態(tài)?!彼穆曇粢琅f冰冷,交代完,轉(zhuǎn)身就走,沒有理會身后員工們投來的、帶著敬佩和感激的目光。
走出機房,冰冷的夜風瞬間灌入,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機油味,卻吹不散心頭的焦躁和那被打斷的、無處宣泄的渴望。她大步走向電梯,直接按下了行政樓層的按鈕。
電梯平穩(wěn)上升。冷雪看著鏡面門里映出的自己。頭發(fā)有些凌亂,臉色緊繃,眼神深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懊惱、急切,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慌?恐慌剛才那一刻如果成真,恐慌那之后無法預(yù)知的局面?不,不是恐慌。是……害怕失去。
電梯門打開。冷雪幾乎是沖了出去,快步走向1602房間。走廊里很安靜,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厚厚的地毯上被吸走。她在房門前站定,深吸一口氣,抬手,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響了厚重的實木門。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制。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冷雪的心沉了一下。她又抬手,加重了一點力道。
篤、篤、篤。
依舊是一片沉寂。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林靜秋的號碼。聽筒里傳來單調(diào)而漫長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最終歸于沉寂——無人接聽。
一種冰冷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冷雪的心臟。她立刻轉(zhuǎn)身,快步走向電梯,按下了通往酒店后門碼頭的樓層。電梯下降的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后門推開,帶著咸腥味的海風猛烈地灌了進來。棧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燈光孤獨地照亮著濕漉漉的木板。海浪聲比之前更加清晰,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
冷雪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整條棧道,最后定格在盡頭。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的心一點點沉入谷底。
她會去哪里?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冷雪轉(zhuǎn)身,朝著酒店另一側(cè),那片被臺風清理過、白天很少有人去的礁石灘跑去。高跟鞋踩在濕滑的石板路上有些不穩(wěn),她也顧不上了。
繞過酒店側(cè)翼的綠化帶,一片開闊的礁石灘出現(xiàn)在眼前。月光被薄云遮擋,光線昏暗。海浪拍打著黑色的礁石,濺起白色的浪花。在靠近海水邊緣的一塊巨大礁石上,冷雪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林靜秋獨自一人坐在那里,抱著膝蓋,面朝著漆黑翻涌的大海。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么小,那么孤單,像一塊隨時會被海浪卷走的礁石。海風吹拂著她的長發(fā)和單薄的衣衫,她一動不動,仿佛融入了這片夜色與濤聲之中。
冷雪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所有的焦躁、懊惱,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洶涌的心疼和自責。她放輕腳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那塊礁石走去。
海浪聲掩蓋了她的腳步聲。直到她走到礁石下方,林靜秋似乎才察覺到身后的動靜。她慢慢地回過頭來。
月光恰好從云層縫隙中漏下幾縷,清冷地灑在她的臉上。冷雪清晰地看到,她的臉頰上,殘留著未干的淚痕。那雙總是溫潤含笑的眼眸,此刻紅腫著,盛滿了未散的委屈、迷茫,還有一種被深深刺傷后的脆弱。
看到冷雪,林靜秋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她只是迅速地別過臉去,抬起手,用力地擦了一下臉頰,動作帶著一種倔強和狼狽。
冷雪的心被那抹淚痕狠狠刺痛。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動作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和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握住了林靜秋撐在礁石上、微微顫抖的手腕。那手腕冰涼。
“跟我回去?!崩溲┑穆曇舻统辽硢?,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不是請求,是陳述。
林靜秋的身體僵了一下,沒有掙脫,也沒有回應(yīng),只是任由冷雪拉著她的手腕,將她從冰冷的礁石上帶了下來。她的手指冰涼,順從地被冷雪牽著,像個迷路的孩子。
回去的路上,兩人沉默不語。冷雪的手緊緊地包裹著林靜秋冰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林靜秋低著頭,任由她牽著,腳步有些虛浮。
回到1602房間門口。冷雪松開手,拿出自己的萬能房卡刷開了門。她沒有離開,而是跟著林靜秋一起走進了房間。
門在身后輕輕合攏。房間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落地燈,光線朦朧??諝庵袕浡?、屬于林靜秋的氣息。
林靜秋背對著冷雪,站在客廳中央,肩膀微微顫抖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冷雪看著她單薄而倔強的背影,看著她微微聳動的肩膀,心底那洶涌的情緒再也無法抑制。她上前一步,從背后,伸出雙臂,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和笨拙的溫柔,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環(huán)抱住了林靜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