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二十九，除夕。北城胡家巷。年關(guān)已至，卻無風(fēng)雪彌漫，唯有肅殺的氣息籠罩著天空。
城里張燈結(jié)彩的喜慶，卻抹不平戰(zhàn)爭帶來的陰云。人心懸著，百靈廟那仗雖打得不錯，
但戰(zhàn)火遲早燒到家門口。1 歸鄉(xiāng)風(fēng)波富貴杵了一根長帚子，在前庭賣力的掃著雪，
說是大少爺衣錦還鄉(xiāng)，要騰出個敞亮的地方進門。一條大紅色地毯繃得筆直，
從前廳一直鋪到了門外?！笆裁磿r辰了，咋還沒到？”問話的是趙家大夫人，
這已是她今日第三次開口?！安钚〈淝屏?，說福叔還在陽門等著哩。
”趙秀云穿了身舊式祅褂，紅的耀眼，手里抱了個四五歲的娃娃，慢悠悠走了過來。
她本家姓張，嫁過來后改隨了趙。“咋個沒去接你男人？”大夫人又問?！芭d邦尿哩，
搞得可米瓦臉滴，吵著要洽碗托?！壁w秀云一臉溺愛，將碗托遞到孩子手里。興邦接過，
嚼得嘎嘎作響?！拔疫@大孫子真挨心！”大夫人剜了下志邦的鼻子，歡喜得緊。
今日趙耀邦要回來，三代同堂，所有人臉上的喜悅都藏不住?！盎貋磉?，大少爺回來咧！
”小翠跑在前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進院子報喜。她身后幾步，
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子與一個頭戴瓜皮帽的老者輕聲攀談著。還有一個穿粉色百褶裙，
打扮時髦的女子緊緊墜在后邊，左右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按蟾缈伤慊貋砹?，爹娘念得緊。
”趙耀宗聞訊快步迎出，穿了身長褂子，笑容熱情又洋溢。他是趙家老二，
家里的皮貨生意都由他操持?！斑@位是莉莉絲，我在法蘭西的伴侶。
”趙耀祖將身后的女人拉到前面，向眾人介紹道，目光微不可察的看了一眼秀云。
趙秀云見狀，臉色有些暗淡，手指絞著興邦的褲兜子，旋了好幾圈。她強撐著行了個禮，
雖聽不懂什么是伴侶，但那親昵的姿態(tài)總能說明問題。趙耀宗看向莉莉絲，目光一皺，
干笑了一下，并沒有多嘴什么。大夫人上前仔細(xì)端詳久別的兒子，上下打量?！芭至?，
異國的水真養(yǎng)人?！贝蠓蛉藵M眼的自豪，這個留洋的兒子可是家里的驕傲。
她輕拍了拍兒子的肩，又怕弄皺了那筆挺的西裝，最終在自己的衣角上撫了撫，
算是給兒子撣去一路的風(fēng)塵。“娘?！壁w耀祖咧開嘴笑了笑，離家多年，
對自己母親也有幾分疏離。他抬頭看了看闊別多年的家，風(fēng)景依舊，只是朱漆脫落，
略顯頹敗?！凹依锲渌四兀俊壁w耀祖問?！耙棠飩冊诖髲d里，我迎出來看看，
爹在書房等你。”趙耀宗適時接話。趙耀祖轉(zhuǎn)過身，在莉莉絲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
莉莉絲飛快的瞥了一眼眼前的秀云和趙耀宗，禮貌的回了一個微笑。“福叔，
先帶這位小姐去西廂歇腳，好生伺候著?！壁w耀宗對福叔吩咐道，
他也覺得場面尷尬需要化解。“二弟，爹的身體可還好？”趙耀祖隨口一問，
目光落在趙秀云手里抱著的興邦身上。小家伙正抱著一整個碗托啃得起勁，
下巴口水單上撒滿了碎屑，好奇的盯著陌生的“父親”。“腿腳有些不行了，其他都還好，
就是惦記著你?！贝蠓蛉藫屩卮穑嗄晡匆?，她總想著多跟兒子說幾句。
然后又對著秀云道，“快帶興邦回屋去拾掇拾掇，一會兒年夜飯，別搞得黑草捂爛滴。
”語氣是平常吩咐的樣子，但總感覺有讓秀云避開這尷尬場面的意味。趙秀云應(yīng)了聲“是”，
轉(zhuǎn)身就走。轉(zhuǎn)身之時，手里的興邦不知怎的，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小手指著趙耀祖的方向，脆生生的喊了聲“爹爹”。這一聲“爹爹”讓趙耀祖表情瞬間僵住，
帶著點被冒犯的不悅，他看了看莉莉絲，又看了看趙秀云，厭惡之色溢于言表。“興邦乖，
爹剛回來，累哩，娘帶你去洽好吃滴。好不？”秀云幾乎是逃似的，抱著孩子穿過回廊，
然后消失在前庭里。那件紅得耀眼的襖褂，在冰雪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氣氛一下變得呆滯，
只有興邦的哭鬧聲回蕩，顯得刺耳又尖銳?！斑@娃子，忒不懂事。”大夫人皺眉，
臉上喜悅之色掛不住了，像是數(shù)落孩子，又好像另有所指。“大哥剛回來，不說那些，
爹還等著呢?！壁w耀宗打破沉默，給莉莉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禮數(shù)依然周全。
趙耀祖這才回過神來，對著有些不悅的莉莉絲輕聲安慰了幾句，然后對著耀宗點了點頭，
“有勞二弟?！彼桃庹砹讼伦约旱奈餮b，抹了抹油頭粉面的大背頭，
刻意維持的優(yōu)越感又回到了身上。莉莉絲在仆役的指引下，緩步走出前庭，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嗒嗒聲與這中式庭院顯得格格不入?！奥牳Ｊ逭f，家里年后準(zhǔn)備南遷？
是真的嗎？”在通往書房的回廊里趙耀祖問道?！皬埍敝?，日本人步步緊逼，
通往多倫和張家口的銷路都斷了，你也知道咱家主要做皮貨生意，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趙耀宗輕聲回道，解釋了南遷的理由?！斑@是爹的意思？還是你？”趙耀祖追問。
“爹說聽我的?！壁w耀宗答?！岸苓€是太年輕，離了這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
我們的生意還怎么做得下去，再說了日本人不見得是洪水猛獸，我們是正經(jīng)生意人，怕甚？
”趙耀祖的語氣輕蔑，而且對局勢不以為然，典型的外行指點內(nèi)行的做派。聽完這話，
趙耀宗眉頭一皺，他想不明白這話怎么能從留洋的大哥嘴里說出來，簡直匪夷所思，
不知是不是墨水喝多了漲壞了腦子。“大哥說的是，是弟弟考慮不周。
”趙耀宗雖然心中不悅，但并沒有強行頂撞，“大哥這次回來，準(zhǔn)備待幾天?！薄安蛔吡?，
待會兒我就和爹說，讓我來接手家里的生意，這些年辛苦你了，生意上的事情你可鬧不機密，
我早些接手不至于頹成這樣?！壁w耀祖的話含沙射影，耀宗拳頭一緊，指節(jié)捏得發(fā)響，
又輕輕放開，喉頭一動，把心中的不屈強咽了下去。這時遠(yuǎn)處傳來幾聲零星的炮竹，
襯得趙家大院愈發(fā)沉寂，天空烏云蔽日，風(fēng)雪欲來的壓迫感沉在每個人的心頭。
年夜飯的喜慶還未開始，似乎已經(jīng)蒙上了不祥的陰影。
2 年夜飯的陰影一張古樸的大圓桌居于堂廳中央，仆人穿梭其間?；椟S的電燈明明滅滅，
映襯著趙家老小各自的心思。趙老太爺?shù)潞裾魑唬疫吺菑姶蚓竦拇蠓蛉耍?/p>
余下分別是二夫人三夫人，和其余幾個姨太太。其中六姨太最年輕，年紀(jì)大概與耀宗相仿，
曾是個唱梆子的名角兒，去年剛被納進門，她此刻眼波流轉(zhuǎn)，反復(fù)打量著桌上的每一個人。
老太爺?shù)淖筮?，是按輩坐的晚輩：長子耀祖(大夫人生)，次子耀宗(二夫人生)，
三子耀邦(三夫人生)，長女耀禾(大夫人生)和丈夫賀鵬程，
四子耀光(四姨太生)依次排坐。莉莉絲排在了耀祖身旁，換上了法式赫本風(fēng)的連衣裙，
與古舊森嚴(yán)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賀鵬程身著藏青色軍裝，正襟危坐，
領(lǐng)章上藍色牙線綴著兩顆五角星，左臂清晰的“35”表明了他的部隊番號。
秀云抱著安靜下來的興邦，挨著老二老三媳婦，排在了最下首。那件結(jié)婚時穿的紅襖褂，
在燈光的映襯下愈發(fā)刺眼，如同一段不合時宜的舊夢。剛開始，氣氛還算平靜，
老太爺撂了個簡單的開場白，而后眾人拘謹(jǐn)祝酒，杯盞輕碰。酒過三巡后，
流于表象的窗戶紙將被趙耀祖親手戳穿。那刻意維持的體面被酒精沖得一干二凈，
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癲狂?！班亍钡囊宦?，他把酒杯猛的砸在桌面，把眾人嚇得一顫。
隨即“唰”的站了起來?！暗?，娘?！彼抗鈷咭曇蝗Γ缓罂聪蚋改?，“我有話說！
”“叫嚯啥？過年呢！戳甚莽？”大夫人隔著老太爺，急忙去拉兒子的衣袖，
想把他拽回座位?！安唬∥揖鸵f?！壁w耀祖拂開母親的手，走到莉莉絲身后，
雙手按在莉莉絲肩上，輕揉了兩下?！皟鹤舆@次回來，有件大事要稟明?！北娙嗣婷嫦嘤U，
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老太爺眉頭緊鎖，抬手阻止了大夫人，示意耀祖說下去。
“兒子與莉莉絲小姐在法蘭西已經(jīng)私定終身，她是天津人，我的真愛！這輩子，我非她不娶。
”趙耀祖借著酒勁，身子左右搖晃，語氣斬釘截鐵，表述要對包辦婚姻的割離。
而后他目光轉(zhuǎn)向秀云，眼神中不帶半分情分：“至于秀云，我想把她休了，娶莉莉絲進門。
”“啊??？”這句話在廳中掠起了一陣驚呼，然后議論聲不停?！斑旬?dāng)！”秀云端著瓷碗，
正和老二媳婦桂枝輕聲攀談著，聞聽此話，手中瓷碗驟然落地，摔了個稀碎。秀云眼眶含淚，
沒有哭出聲，只是下意識的把興邦抱得更緊，臉漲得通紅，比那件襖褂還要刺目，
興邦聽見碎碗響，“哇”的一聲又嚎了起來。秀云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猛得起身，
快速抱起孩子遠(yuǎn)離了這里的是非。背影無聲的顫抖，比任何哭嚎更顯絕望?！捌舶鈾C滴！
”老太爺猛的一拍桌子，“六出她犯了哪一條，你鬧她干甚！
”隨后一陣咳嗽打斷了他的訓(xùn)斥?！耙妫惘偭?？大過年的講這話，傳出去失笑死了！
”大夫人又驚又怒，急得原地跺腳?！鞍k婚姻莫甚感情，我追求自己幸福有么錯，
興邦可以留下，秀云就給她點錢安置罷了！”“你怕拿給鬼擱到了哦？
”大夫人氣得口不擇言。其余幾個夫人姨太太見場面失控，也紛紛圍了過來，
輕輕拍著大夫人和老頭子的肩膀，七嘴八舌的安慰著。唯有六姨太一動未動，
慢條斯理的撥弄著碗里的菜，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按蟾纾 壁w耀宗忍不住站起身，
“我們中國人講究倫理綱常，這洋人的做派可要不得！”“關(guān)你屁事！顯著你了？
不起爛山的貨！”趙耀祖在酒精作用下口無遮攔，“守著老舊的規(guī)矩把生意做成這衰樣，
還想管我的家事，不要忘了！我才是長房長子！”這句話徹底算引爆了火藥桶，
耀宗胸膛劇烈起伏，差點就要沖過去一較高低。耀禾夫妻對視一眼，一撇嘴，直接起身離席，
這破事他們可不想摻和進去。老三耀邦給媳婦方萍使了個眼色，奈何方萍一臉懵懂。
他氣急敗壞低聲嘟囔了句“早晚也把你給休了?！?，后果就是耳朵迎來一陣劇痛，
被自家媳婦狠狠擰了好個大圈。“娘？什么是休妻？”年紀(jì)最小的耀光不合時宜的抬頭，
懵懂問了一句?！俺阅愕物?！”四姨太沒好氣的給了他一個大爆栗子?！岸冀o我坐下！
”眼看局面越來越亂，老太爺用拐杖連連杵地，發(fā)出急促的響聲，厲聲呵道。
誰知趙耀祖置若罔聞，借著酒勁，又開始第二輪作妖，他無視所有人的反應(yīng)，
用宣布重大決定的口吻說道：“還有件事，我不去留洋了，在家守著產(chǎn)業(yè)，這才是正理，
家里的生意，以后就交給我打理！”然后他挑釁的看著耀宗，“二弟眼界窄，
聽說主張舉家南遷，我看就是自毀根基，不適合再執(zhí)掌生意！”“你說什么？
”趙耀宗聲音拔高，震驚和憤怒淹沒了他，沒想到他這些年殫精竭慮，
竟被這剛回來的紈绔如此貶低。“我說，生意，以后，我來接手。
”趙耀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耀宗，一字一頓，清晰無比?！澳孀?！孽障！
”老太爺氣得直打哆嗦，“就你那球相，真以為讀了幾天破書就會做生意了？南遷才是活路，
耀宗和掌柜們，與其他商號商量好的，你就是褲襠里頭耍大刀，把全家往死路上帶，
你……你給我滾出去！”說完老太爺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眼看就要被過氣?！袄蠣?！
”“爹！”一片驚呼聲響起，亂做一團?！鞍パ?！耀祖你少說兩句，瞧把你爹氣的？
”趙耀祖一聲冷哼，醉醺醺的拉著不知所措的莉莉絲，在眾人目光下，
大步流星走出這片狼藉，老頭身體的情況他一點不關(guān)心。趙耀宗站在原地，
看著耀祖遠(yuǎn)去的背影，腮幫子咬得作響，眼神里翻騰著前所未有的寒意。
本應(yīng)是喜慶的年夜飯，被鬧得雞飛狗跳，只剩下滿地的狼藉。遠(yuǎn)處傳來零星的爆竹響，
這個夜，注定無眠。3 除夕夜的喧囂除夕夜的喧囂爭吵，最終被深宅大院吞沒。
彌漫在空氣中的怨恨氣息，卻如同庭院里厚重的積雪，未曾挪動分毫，仿佛還更深了。
西廂里，自趙耀祖強拽著莉莉絲回房，爭吵就一直未停?！摆w耀祖！你就是個騙子！
”莉莉絲聲音尖銳，幾乎粗暴的將衣物和化妝品，胡亂的塞進精致的行李箱里，
一副很急迫的樣子?！拔因_你什么了？”趙耀祖坐在床榻上酒勁未消，
他想用輕松的腔調(diào)掩飾?！澳阕约盒睦锴宄?！”莉莉絲轉(zhuǎn)過身，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他。
“來的時候，你可沒有跟我說過你有老婆兒子?！崩蚶蚪z的嘴如同機關(guān)槍一樣，
噼里啪啦一頓輸出?！澳蔷褪莻€包辦婚姻，不做數(shù)的！”趙耀祖厭煩的揮手，
像是驅(qū)逐蒼蠅一樣，“我對你是真的，你要相信我?！薄跋嘈拍?？”莉莉絲嗤笑了一聲，
“相信你什么？像打發(fā)叫花子一樣把她攆走？還是說學(xué)你爹？你娘能同意嗎？
再說了……”她“啪”的一下合上行李箱，挺直了腰背，“誰知道哪天，
你會不會像對她一樣對我，當(dāng)我是件舊衣服一樣，草草的扔了，
所以收起你那自以為是的小把戲。我——絕不給你當(dāng)小老婆！絕不！”“我自以為是？
你好得到哪里去！”趙耀祖被這斥責(zé)打得措手不及，臉色時紅時白，直接脫口而出，
“還不是看有錢！你又有多高尚?！薄笆前?，我哪有你趙大少高尚，留學(xué)歸來？體面人？
不知道的還以為真有那回事呢？實際呢？被別人趕出門的喪家犬罷了！
”趙耀祖的話刺激了她，莉莉絲不依不饒的回懟，話語里滿是鄙夷?！澳阏f什么？
”趙耀祖被莉莉絲的話噎到了，直接惱羞成怒，“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被退學(xué)是他難以啟齒的痛，他不許任何人置喙。他如同失去控制的野獸，猛的撲了過去，
雙手死死鉗住莉莉絲的脖子。莉莉絲猝不及防，瘋狂的踢打，但徒勞無功，
臉色只剩下冰冷的蒼白。這時，恰到好處的敲門聲響起，如同救命稻草?！按笊贍敚磕趩?？
夫人讓我給您送醒酒茶！”丫鬟小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房門從里邊“唰”的一下打開，
趙耀祖只透出了半個頭，死死盯住小翠，目光陰桀看得小翠心里發(fā)毛?！澳闶裁磿r候來的，
聽到了什么？”趙耀祖沉聲問，帶著一絲戾氣。小翠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沒……沒聽到什么，剛來一會?！薄肮芎米约旱淖?，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心里掂量清楚。
”趙耀祖接過醒酒茶，冷不丁撂了一句，“嘭”的一下摔上了門。小翠碰了一鼻子灰，
驚魂未定，一撇嘴，聳了聳肩，趕緊溜了。主人家的事，少打聽為妙。閉上房門后，
趙耀祖放下茶壺，狂飲了幾口。然后站起身，走到莉莉絲身旁，雙手捧著她的臉?！坝H愛的，
我剛剛失態(tài)了，原諒我好嗎？”趙耀祖的話帶著一絲懺悔的假意。莉莉絲身體抖了抖，
望向趙耀祖的眼睛，剛剛那充滿殺意的眼神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偽。她知道。
他不是真的懺悔，是怕自己將他的破事抖出去。如果忤逆他的意思，
眼前這個男人會毫不猶豫掐死自己，從剛剛陰狠的眼神中，她看得出來，那絕不是虛張聲勢。
所以她只得機械的點點頭，這是趙家，屬于他的趙家。自己孤立無援。別無選擇，
只能暫時順從，待天亮了，再找個由頭離開這里。趙耀祖滿意的笑了笑，
那笑容下隱藏的虛偽，讓莉莉絲不寒而栗。片刻后趙耀祖轉(zhuǎn)身出門，只過了一會兒，
門外傳來金屬摩擦的聲響，一把鐵鎖，從外邊牢牢的扣在門環(huán)上。他的體面和謀劃，
可不能毀在這個女人手里。讓她安靜的待在這里，是最好的選擇。“喲——！
大少爺這是唱哪一出??？”西廂的回廊外，六姨太倚著廊柱子，離著趙耀祖不遠(yuǎn)，
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妖嬈的說道?！芭叮业朗钦l，原來是六姨娘啊。這么晚了不睡？
貼這兒聽墻根瞎嗲嗒啥呢？”趙耀祖看清樣子，戾氣未消，語氣不陰不陽。
“老爺子領(lǐng)著一家老小祠堂守歲呢？我一個閑人，四處逛逛?！绷棠镞呎f話，
邊從趙耀祖身旁走過。那旗袍豁口都開到大腿根兒了，肌膚在雪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在這臘月的冰天雪地里也搞不懂她到底冷不冷。六姨太扭著水蛇腰，一邊隨手拋著瓜子殼，
很快消失在了西廂的盡頭，誘人的脂粉味殘留，有一種詭異，一直未曾消散。
趙耀祖搞不懂她的話什么意思，但守歲這種事，還選在祠堂？還不叫他這長房長孫？
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一想到這里他就氣不打一處，用穿著尖頭皮鞋腳，狠狠踹向廊柱子，
發(fā)泄著心中的不忿?！澳烁裉m貨，寡求氣嘞！毛思頭淹死你！”他朝著六姨太走的方向，
惡狠狠的咒罵。這位紈绔的大少爺發(fā)泄著心中最后的不滿，他渾然不知，
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子時過半，爆竹聲連成一片，新的一年終于來到。窮家難舍，
熱土難離。這未知的年歲里，將有多少人背井離鄉(xiāng)，離開這片祖輩們生活的土地。
避戰(zhàn)火也好，隨波逐流也罷，選擇留下的，不知能否還能再見。寧戀家鄉(xiāng)一捧土，
不愛他鄉(xiāng)萬兩金。這是流傳多年的俗語。而在東廂某個房間里，懷里的興邦早已睡去，
趙秀云靜靜坐在炕沿，推開了半扇窗欞。她沒有點燈，只是借著窗口縫隙，看著焰火升起。
緊閉的嘴唇無聲嗚咽，身體微微顫抖，最后化作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慢慢融入無邊的夜色里。那件白日里刺眼的大紅襖，在這夜色里，
仿佛也蒙上了一層未知的陰影。4 血色黎明大年初一，天色未明。
西廂急促的拍門聲打破了沉寂。莉莉絲被三急所困，賣力的搖晃著門板，
回應(yīng)她的只有鎖鏈無情的撞擊聲?！鞍 ?！”她嘶啞著狂吠，險些要被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