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植的大軍,如烏云壓境,將巨鹿城團團圍住。
沒有急著攻城,只是豎起營寨,斷絕了內(nèi)外的一切聯(lián)系。這是最穩(wěn)妥,也最殘酷的戰(zhàn)術(shù)——困。
他要讓城里的太平道信眾,在絕望中自亂陣腳。
巨鹿城內(nèi),人心確實開始浮動。
最初攻占城池的狂喜褪去后,隨之而來的是對圍城的恐懼。糧食雖然有我的白粥兜底,但單調(diào)的米粥早已讓人口味生厭,更重要的是,城外那黑壓壓的官軍,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大賢良師,盧植那老賊不攻城,是想困死我們??!”張梁焦躁地闖進議事廳,他的鎧甲上還帶著干涸的血跡,“不如我們殺出去,跟他們拼了!”
張寶也眉頭緊鎖:“兄長,城中存糧雖有(指繳獲的官府糧倉),但多是粗糧,且只夠支撐月余。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光靠‘符水’,怕是難以安撫人心?!?/p>
我沉默著,手指敲擊著案幾。案幾上,放著一碗剛具現(xiàn)的白粥,熱氣早已散去,變得冰涼。
“拼?”我抬眼看向張梁,“怎么拼?我們的人,大多是流民,未經(jīng)訓練。盧植的軍隊,是朝廷正規(guī)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出城決戰(zhàn),無異于自殺?!?/p>
“那我們就眼睜睜看著被圍困?”張梁不甘地嘶吼。
“不?!蔽覔u了搖頭,目光掃過兩人,“我們要守,不僅要守住城,更要守住人心?!?/p>
守住人心,談何容易?
我開始改變策略。除了每日定量發(fā)放的白粥,我下令將繳獲的粗糧按人頭分配,讓信眾們可以自己動手做飯,換換口味。我還組織人手,清理街道,掩埋尸體,防止瘟疫滋生——這是我用“仙師”的名義推行的,告訴他們這是“凈化邪氣”。
更重要的是,我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城頭,出現(xiàn)在街巷,與信眾們交談。
我不再僅僅是那個高高在上、“作法”賜粥的“大賢良師”,而是會蹲在傷兵身邊,親手喂他們喝一口溫熱的米粥;會走到勞作的婦人身邊,詢問她們的難處;會撫摸著孩子們的頭,告訴他們,只要守住城池,就能看到“天下大吉”的那一天。
我的白粥,也開始有了新的用途。
我讓張寶組織人手,將米粥熬得更稠,混合草藥,分發(fā)給傷員——這成了新的“療傷符水”。雖然沒有真正的藥效,但溫熱的米粥能提供能量,那一點點心理上的慰藉,有時比草藥更管用。
“看,大賢良師親自給我們送符水了!”
“有仙師在,我們一定能守??!”
漸漸地,城中的恐慌情緒,似乎平復了一些。信眾們看到我,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些希望。
但盧植的攻勢,還是來了。
不是大規(guī)模攻城,而是小規(guī)模的試探,以及無休止的喊話。
“城上的反賊聽著!張角妖言惑眾,聚眾謀反,已是死罪!爾等若能迷途知返,開城投降,朝廷或可從輕發(fā)落!”
“張角用一碗稀粥欺騙爾等賣命,你們的家人還在城外受苦,你們卻為一個騙子死守,值得嗎?”
“盧中郎有令,擒殺張角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這些話,像毒蛇一樣,鉆進信眾的耳朵里。
果然,幾天后,城中開始出現(xiàn)逃兵。有人趁著夜色,試圖偷偷翻越城墻,卻被巡邏的衛(wèi)兵抓住。
“大賢良師,這些叛徒,按律當斬!”張梁將幾個瑟瑟發(fā)抖的逃兵押到我面前,眼中殺氣騰騰。
逃兵們撲通跪倒,連連磕頭:“仙師饒命!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是想家了,想孩子了……”
“想家?想孩子?”張梁怒喝,“當初是誰說要誓死追隨大賢良師的?現(xiàn)在城外就是官軍,你們出去,就是自投羅網(wǎng)!”
我看著這幾個面黃肌瘦的逃兵,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我知道,他們不是叛徒,只是被恐懼壓垮了。
“放了他們吧?!蔽逸p聲道。
“兄長!”張梁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放了他們?那其他人都會效仿的!”
“放了他們?!蔽抑貜偷?,語氣平靜,“給他們每人一碗熱粥,讓他們走吧?!?/p>
張梁還想爭辯,卻被張寶拉住了。張寶對我點了點頭,示意衛(wèi)兵執(zhí)行命令。
逃兵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直到一碗碗熱粥遞到他們手中,他們才反應(yīng)過來,對著我連連磕頭,然后踉蹌著走向城門——那里,我們會打開一個缺口,放他們出去。
“兄長,你這是……”張梁不解。
“他們?nèi)粽嫘南胱?,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我望著逃兵消失的背影,緩緩道,“讓他們走吧?;蛟S,他們能活下來。”
“可這會動搖軍心!”
“動搖軍心的,不是逃兵?!蔽肄D(zhuǎn)過身,看著張梁,“是絕望。我們要做的,是給他們希望,而不是用刀槍逼著他們留下。”
那天之后,逃兵反而少了。
或許是那些被放走的人,在城外并未得到善待(盧植對逃兵的處置并不寬容),消息傳回了城內(nèi);或許是我的舉動,讓他們看到了一絲不同于“妖師”的寬容。
但圍城的日子,依舊艱難。
盧植開始用投石機攻城,巨大的石塊砸在城墻上,震耳欲聾,碎石飛濺。雖然我們用繳獲的物資加固了城墻,但傷亡還是不可避免。
我站在城頭,看著一個年輕的信眾,被一塊碎石擊中,倒在血泊中。他手中還緊緊攥著一個空了的粥碗。
我的心,像被那石塊狠狠砸中,痛得喘不過氣。
我伸出手,一碗熱粥出現(xiàn)在手中??蛇@碗粥,再也喂不活那個年輕的生命了。
“值得嗎?”
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是在問我,也像是在問那些死去的信眾,問那些還在苦苦支撐的人。
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天下大吉”,為了一碗能果腹的白粥,付出這么多條生命,值得嗎?
我曾以為,我能改變張角的命運,能避免這場血流成河的起義??涩F(xiàn)在,我親手將他們推向了戰(zhàn)場,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下。
我和歷史上的張角,有什么區(qū)別?
或許,我比他更殘忍。他用的是“符水治病”的謊言,而我,用的是實實在在的白粥,誘惑他們走向死亡。
“兄長,小心!”
張寶猛地將我推開,一塊碎石擦著我的肩膀飛過,砸在身后的城墻上,碎裂開來。
“你沒事吧,兄長?”張寶緊張地問。
我搖了搖頭,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周圍那些疲憊卻依舊堅守的信眾,心中的叩問愈發(fā)強烈。
如果我沒有穿越過來,沒有這個無限白粥的金手指,他們會怎么樣?
或許,他們會餓死在荒野,成為史書上“白骨露于野”的一個注腳。
或許,他們會在某個角落,茍延殘喘,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
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死在戰(zhàn)場上。
“仙師!”一個傷兵掙扎著爬過來,對著我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屬下……屬下殺了三個官軍……沒給仙師丟臉……”
說完,他頭一歪,再也沒有了聲息。
我蹲下身,輕輕合上他的眼睛。
“沒丟臉……”我低聲道,聲音哽咽。
是啊,他們沒丟臉。他們?yōu)榱嘶钕氯?,為了那個渺茫的希望,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那我呢?我能因為害怕死亡,害怕犧牲,就放棄嗎?
如果我放棄了,他們的死,就真的成了毫無意義的犧牲。
“傳我命令。”我站起身,抹去臉上的淚水,眼神重新變得堅定,“所有青壯,輪流守城,不得懈?。∷袐D人,負責熬粥、救治傷員!所有能拿起武器的,都準備好,盧植的下一輪攻勢,要來了!”
“諾!”
信眾們齊聲應(yīng)和,聲音雖然疲憊,卻帶著一股決絕。
我再次伸出手,這一次,我沒有具現(xiàn)白粥,而是具現(xiàn)了一把刀。
一把普通的鐵刀,算不上鋒利,但足夠沉重。
我握緊刀柄,冰冷的觸感從手心傳來,讓我混亂的心緒漸漸平靜。
我不知道這場戰(zhàn)爭最終會走向何方,不知道“天下大吉”是否真的能實現(xiàn)。
我只知道,只要巨鹿城還在,只要還有一個信眾愿意堅守,我就不能倒下。
我要用這把刀,劈開眼前的困境。
我要用這碗粥,支撐起他們的希望。
哪怕,這希望的代價,是鮮血和生命。
城頭上,風獵獵作響,吹動著“大賢良師”的旗幟。旗幟上的字跡,在炮火的硝煙中,依舊清晰。
城下,盧植的大軍,再次開始集結(jié)。
新一輪的攻城,即將開始。
我舉起刀,指向城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守住城池!活下去!”
活下去。
這或許,才是亂世之中,最樸素,也最沉重的信仰。
而我,張角,將用這無限的白粥,和手中的刀,守護這份信仰,直到最后一刻。哪怕,我的雙手,早已沾滿鮮血,我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叩問。
戰(zhàn)爭,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