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襲的結(jié)果,是一場摻著血的“慘勝”。
當(dāng)天邊泛起魚肚白,張梁帶著殘部回來了。去時三百青壯,回來的不足百人,個個帶傷,渾身浴血,連張梁自己也被一支流矢射穿了臂膀,臉色慘白如紙。
“兄長……”張梁剛開口,便咳出一口血,“我們燒了盧植的糧草營,殺了他不少人……但他們反應(yīng)太快,我們被圍住了……”
他身后,幾個幸存者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身上的傷口還在淌血,沒人顧得上包扎。他們帶回的,除了滿身傷痕,還有幾面繳獲的官軍旗幟,旗幟上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
我站在城門口,看著這慘烈的景象,喉嚨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些沒能回來的兩百多人,昨天還接過我遞去的熱粥,還喊著“為了大賢良師”。今天,他們就成了城外曠野里的一具具無名尸。
“快,帶他們?nèi)ク焸 睆垖毞磻?yīng)最快,嘶吼著招呼醫(yī)士,“把最好的傷藥都用上!”
我默默轉(zhuǎn)身,走向傷兵營。那里早已擠滿了人,呻吟聲、哭喊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草藥味。醫(yī)士們手忙腳亂,布條和傷藥很快見了底,更多的人只能躺在地上,任由傷口發(fā)炎、潰爛。
我伸出手,一碗碗溫?zé)岬陌字鄳{空出現(xiàn)在傷員面前。米粥里摻了些搗碎的草藥——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治療”方式。
“喝了吧,喝了有力氣?!蔽覚C(jī)械地重復(fù)著這句話,聲音干澀。
一個斷了腿的少年,接過粥碗,手抖得厲害,米粥灑了大半。他抬起頭,看著我,眼里沒有感激,只有一片死寂:“大賢良師……我們?yōu)槭裁匆蛘贪。俊?/p>
我愣住了。
為什么要打仗?
為了活下去?為了天下大吉?為了推翻腐朽的朝廷?
這些理由,在斷腿的疼痛和同伴的尸體面前,顯得如此蒼白。
“我不知道?!蔽业吐曊f,第一次對這個問題,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少年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喝著粥,眼淚混著米粥,一起咽進(jìn)肚子里。
那天上午,我在傷兵營待了很久,一碗接一碗地遞出白粥。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照進(jìn)來,落在粥碗上,卻暖不了那些冰冷的眼神。我忽然明白,白粥能填滿肚子,卻填不滿戰(zhàn)爭撕開的空洞——那空洞里,裝著恐懼、絕望,還有對“大賢良師”信仰的動搖。
盧植的反應(yīng),比我預(yù)想的更快。
他沒有因為糧草營被燒而暴怒,反而異常冷靜。當(dāng)天下午,城外傳來了一陣喧囂,我登上城頭,看見官軍推著數(shù)十輛囚車,停在城下。
囚車?yán)?,是前幾天從城里放走的那些逃兵?/p>
“太平道的逆賊們,看好了!”一個官軍將領(lǐng)站在囚車前,高聲喊話,聲音穿透城墻,“這就是背叛朝廷、追隨妖師的下場!”
話音剛落,刀光閃過。
數(shù)十顆頭顱滾落,鮮血濺紅了囚車的木板。
城頭上的信眾們,瞬間安靜了。剛才還在喝粥的人,手里的碗“哐當(dāng)”落地;那些本就動搖的人,臉色慘白,身體止不住地發(fā)抖。
“妖師張角,用一碗稀粥騙你們賣命!”那將領(lǐng)繼續(xù)嘶吼,“他自己躲在城里享清福,讓你們?nèi)ニ退溃】纯茨銈兊耐?,看看這些尸體——這就是追隨他的下場!”
“降者免死!只要你們殺了張角,打開城門,朝廷既往不咎,還能分你們土地糧食!”
攻心。
盧植這是在攻心。
他用逃兵的血,敲碎太平道信眾心中最后一點對“大賢良師”的信任;用“土地糧食”的誘餌,勾動他們最原始的欲望。
效果立竿見影。
城頭上,開始出現(xiàn)竊竊私語。
“他說的是真的嗎?”
“我們……真的能得到土地?”
“要不……我們降了吧?”
一個聲音響起,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蔓延的恐懼。越來越多的人低下頭,眼神閃爍,握著武器的手開始松動。
“閉嘴!”張梁捂著受傷的臂膀,掙扎著爬上城頭,怒視著那些動搖的人,“你們忘了是誰給你們一口粥活命的?忘了城外那些餓死的親人了?盧植的話能信嗎?他殺了逃兵,還會放過我們?”
“可我們守不住了啊……”一個老兵哭喊道,“每天都有人死,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光的!”
“死也不能做叛徒!”張梁嘶吼著,舉起了刀。
眼看就要內(nèi)訌,張寶連忙上前按住張梁,對我急聲道:“兄長,快說句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期待,有恐懼,有懷疑,還有一絲最后的祈求。
我看著他們,看著城下那些滾落的頭顱,看著城頭上動搖的眼神,心中一片荒蕪。
我該說什么?
說“天下大吉”?他們已經(jīng)不信了。
說“仙師庇佑”?逃兵的血就在眼前。
說“守住城池就能活下去”?連我自己都不信。
我伸出手,沒有具現(xiàn)白粥,而是將手按在了城墻的裂縫上。裂縫里,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是前幾天守城時留下的。
“你們看這城墻。”我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遍了城頭,“它破了,裂了,像我們每個人的心?!?/p>
“盧植說,我用一碗粥騙你們賣命?!蔽倚α诵ΓΦ糜行┛酀?,“沒錯,我騙了你們。我騙你們說,‘符水’是神跡;騙你們說,‘天下大吉’很快就來;騙你們說,跟著我,能活下去?!?/p>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張寶和張梁。
“可我沒騙你們的,是那碗粥?!蔽肄D(zhuǎn)過身,目光掃過每一張臉,“是你們餓的時候,那碗能填肚子的熱粥;是你們受傷的時候,那碗能讓你們多撐一會兒的稀粥;是你們看著親人餓死時,我遞給你們的、唯一能抓住的東西?!?/p>
“盧植說,降了能有土地糧食?!蔽抑赶虺峭?,“可你們想想,這些年,官府欠了我們多少土地?多少糧食?多少人命?他們的話,比我這碗粥,更不可信!”
“我們守的,不是這破城?!蔽姨岣吡寺曇簦赶蜃约旱男目?,“是一口氣!是不想再像豬狗一樣被人宰殺的氣!是不想讓后代還像我們一樣,在路邊餓死的氣!”
“這口氣,比土地金貴,比糧食實在!”
“今天,城墻可能會破,我們可能會死?!蔽业穆曇糸_始顫抖,卻帶著一股決絕,“但只要這口氣還在,太平道就還在!只要還有一個人記得,曾有一碗粥,讓他多活了一天,我們就沒白死!”
我猛地拔出腰間的刀,指向城外的官軍:“盧植想讓我們散了這口氣?可以!那就踩著我們的尸體過去!”
“愿意跟我一起守這口氣的,拿起武器!”
“不愿意的,現(xiàn)在就走,我不攔著?!?/p>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轉(zhuǎn)身走向城墻最破損的地方,將刀插進(jìn)土里,死死頂住即將坍塌的石塊。
城頭上,死一般的寂靜。
風(fēng),吹得旗幟獵獵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響起,很輕,卻很堅定:“大賢良師說得對!我們不能散了這口氣!”
是那個剛才哭喊著“守不住了”的老兵。他拄著槍,慢慢站直了身子。
“對!跟他們拼了!”
“我兒子就是被官府逼死的,我死也不降!”
“為了那碗粥!為了一口氣!”
吶喊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沒有了最初的狂熱,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悲壯。他們重新握緊武器,涌上城墻的缺口,用身體堵住裂縫,用刀槍對著城外的敵人。
張寶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隨即握緊了手中的劍,轉(zhuǎn)身組織防守。
張梁捂著傷口,咧嘴一笑,笑容里帶著血,卻格外明亮:“這才像話!”
我看著重新凝聚起來的人群,看著他們眼中不再是狂熱,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堅韌,心中沒有喜悅,只有無盡的疲憊。
我終究還是用了話術(shù),用了情緒,將他們重新推回了戰(zhàn)場。
或許,這就是“大賢良師”的宿命——用一碗粥聚攏人心,用一番話點燃斗志,然后看著他們,在自己編織的信念里,走向死亡。
城下,盧植看著城頭上重新豎起的旗幟,臉色陰沉如水。他揮了揮手,沒有再攻城,只是下令:“繼續(xù)圍?!?/p>
圍城,還在繼續(xù)。
我靠在城墻上,看著夕陽將天空染成血色。一個醫(yī)士走過來,給我遞了一碗粥——是信眾們特意給我留的,熬得格外稠。
我接過粥碗,卻沒有喝。米粥已經(jīng)涼了,像這亂世的人心。
殘粥冷透,余燼未熄。
我知道,這場仗,我們或許還是會輸。巨鹿城或許終究會破,太平道或許終究會散。
但至少此刻,他們還站在城頭上,還握著武器,還相信那碗粥里,藏著一絲比死亡更重的東西。
這就夠了。
我舀起一勺冷粥,慢慢咽下去。
味同嚼蠟,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撐著我,繼續(xù)站在這殘垣斷壁之上,看著夜色,一點點吞噬這座孤城,吞噬這亂世里,最后一點用粥和血凝聚的微光。
而城外的盧植,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他不懂,為什么一群快餓死的流民,守著一座破城,靠著一碗稀粥,就能撐到現(xiàn)在。
他不懂,有些東西,比糧食和刀槍,更能讓人舍命相護(hù)。
比如,那碗粥里,藏著的、亂世里最奢侈的東西——被記住,被在乎,被當(dāng)作“人”來看待的瞬間。
我,張角,或許成不了救世主,但至少,我讓他們在死前,嘗過被“在乎”的滋味。
這或許,就是我穿越而來,帶著無限白粥,最終的意義。
哪怕,這意義的代價,是滿城殘粥,和遍地余燼。
夜色漸深,守城的篝火,在城頭上重新燃起,微弱,卻倔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