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峪的風(fēng)是橫著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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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的日頭正毒,黃沙被曬得發(fā)燙,卷著碎石子往“回春堂”的木牌上撞,噼啪聲響得像有人在檐下甩鞭子。堂屋里沒點(diǎn)燈,只有穿堂風(fēng)帶著藥草味在梁柱間打轉(zhuǎn),蘇九正蹲在條長凳前,手里捏著根三寸銀針,針尖懸在絡(luò)腮胡大漢的肩頭,穩(wěn)得像釘在半空的鐵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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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左胸的傷口還在滲血,粗麻布繃帶早被泡成深褐色,邊緣翻卷著,露出底下紅肉模糊的創(chuàng)面——那是道從鎖骨斜劈到肋下的刀傷,刃口歪歪扭扭,顯然是被鈍彎刀劈出來的,最深處能看見白森森的骨茬,再偏半寸就得把肺葉豁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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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旁邊站著的精瘦漢子喉結(jié)滾了滾,聲音發(fā)緊,“這是我們沙狼幫的三當(dāng)家,今早跟黑風(fēng)寨搶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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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他是幾當(dāng)家?!碧K九的聲音比屋外的風(fēng)還涼,手里的銀針突然往下一沉,針尖精準(zhǔn)地扎進(jìn)傷口旁一寸的穴位,“忍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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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絡(luò)腮胡大漢猛地弓起背,額頭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鬢角。他原本咬著根木棍,此刻木棍被咬得咯吱響,眼里卻沒半點(diǎn)求饒的意思——沙狼幫的漢子在黑沙峪橫了五年,還沒誰在人前哼過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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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眼皮都沒抬,左手掀開浸透血的繃帶,右手從藥箱里摸出個粗瓷碗,倒了半碗烈酒。酒氣沖得精瘦漢子直皺眉,那是本地?zé)会劦摹盁蹲印?,烈度能點(diǎn)燃火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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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這……這直接澆?”精瘦漢子忍不住往前湊了半步,被蘇九掃過來的眼神釘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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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沒說話,手腕一斜,半碗烈酒“嘩啦”潑在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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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絡(luò)腮胡再也忍不住,木棍“啪”地咬斷在嘴里,渾身抽搐得像條離水的魚。傷口被酒精一激,紅肉翻得更厲害,血珠子像斷了線的珠子往外冒。精瘦漢子身后的兩個土匪“噌”地拔刀,刀鞘撞在門框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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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讓他死就接著動?!碧K九頭也不抬,從藥箱底層抽出把三寸短刀。刀身是啞光的,顯然用了多年,邊緣卻鋒利得能映出人影——這刀從不沾人命,專用來刮腐肉、取碎骨,沙狼幫的人暗地里叫它“剔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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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著短刀,刀尖輕巧地探進(jìn)傷口,像在挑揀什么。絡(luò)腮胡的臉疼得煞白,卻死死攥著拳頭沒再出聲,只是額角的冷汗順著下巴往下滴,砸在青磚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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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币宦曒p響,蘇九的刀尖挑出片指甲蓋大的碎骨渣,隨手扔在旁邊的銅盤里。骨渣上還沾著血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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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甲碎了塊邊角,沒大礙?!碧K九說著,又從藥箱里捏出塊黑糊糊的藥膏。藥膏散發(fā)著刺鼻的味道,像是摻了麝香和某種野性草藥,抹在傷口上時,絡(luò)腮胡明顯哆嗦了一下,卻奇異地沒再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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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黑玉斷續(xù)膏’,我自己配的。”蘇九的手指飛快地在傷口上抹勻藥膏,動作穩(wěn)得像在繡花,“三天換一次,別碰水,別喝酒,更別再挨刀子——下次再讓我看見這么糙的傷口,診金加三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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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瘦漢子剛想應(yīng)聲,就見蘇九從藥箱里拿出卷浸過桐油的麻布,三兩下把傷口纏得結(jié)實(shí),打結(jié)時特意往緊里勒了勒。絡(luò)腮胡悶哼一聲,卻忽然發(fā)現(xiàn),剛才還火燒火燎的傷口,此刻竟像被塊冰貼著似的,疼勁去了大半,連呼吸都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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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走嗎?”蘇九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藥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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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luò)腮胡試著動了動胳膊,雖然還有些發(fā)僵,卻真的能抬起來了。他眼里閃過絲詫異,隨即又被蠻橫取代,梗著脖子道:“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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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傷見骨,帶碎骨,加緊急出診費(fèi)——本來是五十兩,”蘇九指了指被踹裂的木門,門軸還在吱呀作響,“你們踹壞了我的門,再加二十兩,一共七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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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搶錢?。 本轁h子跳了起來,“黑沙峪最貴的郎中看刀傷,也不過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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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沒理他,只是彎腰從長凳底下摸出個算盤,“噼里啪啦”打了一陣,算珠碰撞的脆響在堂屋里格外刺耳。他指著算盤上的珠子:“烈酒三兩,銀針一根(用過即棄),黑玉斷續(xù)膏三錢(光里面的雪蓮就得采自雪線以上),還有我這雙接骨斷筋的手——沙狼幫在黑沙峪搶商隊,一刀下去也得看貨值多少,我這救命的活,七十兩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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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luò)腮胡盯著蘇九的眼睛。這年輕郎中的眼睛很靜,靜得像黑沙峪深處的死海子,不管你多橫的氣勢,到了他跟前都像被黃沙吞了似的。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黑風(fēng)寨的老五被人打斷了腿,找了七個郎中都不敢接,最后是蘇九用兩根夾板、半副草藥就讓老五能走路了,只是接骨時那慘叫聲,半個黑沙峪都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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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可以給,”絡(luò)腮胡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扔在桌上,銀錠子滾出來,在昏暗里閃著冷光,“但蘇先生最好記住,沙狼幫的人,不是誰都能拿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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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掃了眼銀錠,不多不少正好七十兩。他彎腰撿起銀錠,塞進(jìn)腰間的錢袋,忽然伸手,在絡(luò)腮胡沒受傷的右肩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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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絡(luò)腮胡像被蝎子蟄了似的跳起來,右肩瞬間麻得沒了知覺,手里的刀“當(dāng)啷”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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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手,能接骨,也能斷筋。”蘇九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里沒半點(diǎn)溫度,“下次讓你的人進(jìn)門時輕點(diǎn),我這門雖然舊,修起來也得花錢——到時候,就不是七十兩能打發(fā)的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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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瘦漢子想去撿刀,被絡(luò)腮胡一把按住。絡(luò)腮胡瞪著蘇九,額角的青筋還沒下去,卻最終咬著牙,彎腰撿起地上的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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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們的腳步聲消失在黃沙里,蘇九才轉(zhuǎn)身,從墻角拖出塊木板,拿起錘子釘子,慢悠悠地修那扇被踹裂的門。陽光從門縫里斜射進(jìn)來,照在他左臂的舊疤上——那是片火焰形狀的疤痕,從手肘一直蔓延到肩頭,像是被大火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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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處傳來隱約的馬蹄聲,蘇九抬頭看了眼日頭,嘴角勾起點(diǎn)冷峭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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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峪的生意,從來都不只在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