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深吸一口氣,那刺鼻的消毒水味此刻竟成了某種刺激。他再次掙扎著站起來,這一次動作放慢了許多,刻意避開護士站的方向。他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一步,朝著走廊深處,通往醫(yī)院后門、相對僻靜的那個樓梯間挪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個偷竊的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轟鳴。
他不敢坐電梯,那狹小的空間和監(jiān)控探頭讓他窒息。推開沉重的消防通道門,一股帶著灰塵和陳舊氣息的涼風(fēng)撲面而來。樓梯間里光線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標(biāo)志散發(fā)著幽幽的綠光。他扶著冰冷的金屬扶手,幾乎是手腳并用,踉踉蹌蹌地往下走。膝蓋依舊發(fā)軟,胃部因為緊張和剛才動作的牽扯又開始隱隱作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終于,推開一扇沉重的鐵門,混雜著汽車尾氣和路邊小吃攤油煙味的、屬于城市街道的喧囂空氣涌了進來。他站在醫(yī)院后門的小巷口,午后的陽光明晃晃地刺在臉上,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抬手遮擋。一種短暫脫離樊籠的虛脫感襲來,他靠在斑駁脫落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
家。他必須回家。那份報紙就在家里書房角落的舊紙堆里。
從這里走回去,大概需要四十分鐘。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苦笑了一下。身無分文,連坐公交的錢都沒有。胃部的隱痛提醒著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但他顧不上了。回家!這個念頭像唯一的救命稻草,支撐著他邁開腳步,匯入了街道上匆匆的人流。
七月的午后,陽光毒辣。鄭若穿著單薄的病號服,外面只套了一件從醫(yī)院順出來的、不知哪個病人落下的舊夾克,寬大又散發(fā)著淡淡的霉味。他低著頭,盡量縮著肩膀,躲避著路人投來的或好奇或嫌惡的目光。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胃部的疼痛并沒有因為行走而緩解,反而像有只手在里面不輕不重地揉捏著,牽扯著神經(jīng)。
他走得異常艱難,每一步都像踩在滾燙的沙礫上。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街道的景物在炙熱的空氣中微微扭曲變形。汽車的喇叭聲、路邊商店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人群的喧嘩聲……的聲音都變成了模糊的、令人煩躁的背景噪音,沖擊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路過一個報亭,花花綠綠的雜志和報紙封面沖擊著視線。他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那一排排報紙上。心臟驟然縮緊,幾乎停止了跳動。
沒有。沒有那份報紙。距離那個日期還有三天,那場慘烈的車禍,此刻還只是未來某個的陰影。不會有人報道。
一股寒意再次攫住了他。他踉蹌著加快了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報亭。
半個多小時后,當(dāng)他終于站在自家那棟老舊的單元樓下時,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汗?jié)竦念^發(fā)黏在額頭上,嘴唇干裂,臉色蒼白得嚇人。扶著冰冷的樓梯扶手,他一步一喘地爬上三樓。站在熟悉的、貼著褪色春聯(lián)的防盜門前,他顫抖著手摸向口袋——沒有鑰匙。
對了,鑰匙在周臨那里。他住院是突然的,周臨把他送來后,鑰匙就帶走了。
鄭若靠著冰冷的鐵門,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積滿灰塵的樓梯臺階上。絕望像冰冷的海水,再次淹沒了頭頂。他回來了,知道了未來,卻連自己家的門都進不去。巨大的疲憊感和挫敗感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將他牢牢壓在地上。
怎么辦?他該怎么辦?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樓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樓下傳來了腳步聲,還有鑰匙串碰撞的清脆聲響。
鄭若猛地抬起頭,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一種他無比熟悉的、略沉的節(jié)奏。是他!是周臨!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拐角。簡單的灰色T恤,深色工裝褲,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結(jié)實流暢的線條。手里提著一個印著XX快餐店LOGO的塑料袋。周臨的臉上帶著一絲工作后的疲憊,但眉眼依舊是鄭若刻在骨子里的深邃輪廓。當(dāng)他看到蜷縮在門邊的鄭若時,明顯愣了一下,眉頭隨即習(xí)慣性地蹙起。
“你怎么跑回來了?”周臨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zé)備和不耐煩,“不是讓你在醫(yī)院好好待著嗎?醫(yī)生怎么說?能出院了?”
鄭若仰著頭,呆呆地看著他。活生生的周臨。帶著體溫,帶著呼吸,帶著他熟悉的、混合著淡淡煙草和汗水的味道。不再是太平間里蓋著白布、冰冷僵硬的軀體。巨大的沖擊讓鄭若的大腦一片空白,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有眼眶無法控制地迅速發(fā)熱、酸脹。
他張著嘴,像個離水的魚,徒勞地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應(yīng)該撲上去,緊緊抱住他,告訴他一切!告訴他三天后那個可怕的雨夜!告訴他不要上城東高架!告訴他遠離那輛藍色大貨車!
可當(dāng)他接觸到周臨那帶著詢問、更帶著一絲“你又給我添麻煩”的審視目光時,沖到嘴邊的話語,瞬間凍結(jié)、碎裂。
前世無數(shù)個畫面洶涌而至:他鼓起勇氣勸周臨少喝酒,換來的是對方不耐煩的“應(yīng)酬哪有不喝酒的?你懂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提醒注意安全,周臨會說“開這么多年車了,還用你教?”;婆婆更是會立刻跳出來,指著他的鼻子:“你個晦氣東西!咒我兒子呢?男人在外面打拼,你幫不上忙還盡拖后腿!”那些尖銳的指責(zé)、鄙夷的眼神,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將他剛剛鼓起的勇氣戳得千瘡百孔。
巨大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臟,比前世面對周臨死亡時更甚。他害怕看到周臨此刻蹙緊的眉頭加深,害怕聽到那熟悉的、帶著厭煩的呵斥,更害怕……害怕自己說出“預(yù)言”后,周臨臉上會露出那種看瘋子、看怪物的表情。那比直接殺了他還難受。
懦弱。深入骨髓的懦弱。它從未離開,只是被重生的震驚短暫地壓制,此刻,在活生生的周臨面前,它卷土重來,變本加厲。
“啞巴了?”周臨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也不說話,眉頭蹙得更緊,語氣也重了幾分,“問你話呢!胃不疼了?跑回來干什么?”他晃了晃手里的快餐袋,“給你帶的粥,看來是不需要了?”
鄭若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被鞭子抽中。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周臨的眼睛,視線死死地釘在對方那雙沾了些許灰塵的黑色皮鞋尖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破碎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字:
“我…我想…回家躺……”聲音細若蚊吶,帶著他自己都唾棄的軟弱和乞求。
周臨看著他這副窩囊的樣子,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不耐地“嘖”了一聲,掏出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防盜門。
“進來吧?!彼麄?cè)身讓開,語氣依舊沒什么溫度,“自己找藥吃。別指望我伺候你,晚上還得去盛華那邊?!?/p>
“盛華”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鄭若的心臟!就是今晚!那個該死的、決定周臨升職、也間接決定了周臨命運的應(yīng)酬!
鄭若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進了門,動作狼狽不堪。熟悉的、屬于家的氣息撲面而來——混合著周臨常用的須后水味道、淡淡的煙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他曾經(jīng)試圖清除卻總是揮之不去的、婆婆帶來的廉價熏香味。這氣息本該是溫暖的港灣,此刻卻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帶著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將他牢牢裹住。
周臨把快餐袋隨手扔在餐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他扯開領(lǐng)口,徑直走向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呲”的一聲拉開拉環(huán),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jié)急促地滾動。冰冷的液體似乎驅(qū)散了他身上的一些燥熱和疲憊。
鄭若像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挪到餐桌邊,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瞟向書房虛掩的門。那份報紙……就在里面!
“看什么看?”周臨瞥了他一眼,語氣不善,“粥在袋子里,自己去熱。別在我眼前晃悠,看著就煩?!彼弥【乒蓿呦蚩蛷d沙發(fā),重重地坐了下去,打開了電視。財經(jīng)新聞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立刻填滿了房間。
鄭若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去碰觸那個快餐袋。塑料袋子發(fā)出窸窣的響聲。他拿出那盒還溫?zé)岬钠さ笆萑庵?,卻沒有走向廚房微波爐,而是像抓著什么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在手里。粥盒的溫?zé)嵬高^薄薄的塑料傳遞到掌心,卻絲毫驅(qū)散不了他內(nèi)心的冰冷。
他必須拿到那份報紙!那是他唯一的依仗!可周臨就在客廳,離書房只有幾步之遙。他該怎么說?怎么做?直接沖進去翻找?周臨會怎么想?會問什么?
無數(shù)個可怕的后果在腦海里翻騰,每一個都足以讓他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點點勇氣瞬間潰散。他站在原地,低著頭,身體因為內(nèi)心的劇烈掙扎而微微發(fā)抖。時間在財經(jīng)新聞單調(diào)的播報聲和易拉罐被偶爾拿起放下的輕微碰撞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電視里開始播放一個冗長的廣告,也許是周臨喝完了那罐啤酒。鄭若聽到沙發(fā)那邊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走向了主臥室!
機會!
鄭若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猛地抬起頭,看到周臨的背影消失在主臥門口,門被隨手帶上,但沒有關(guān)嚴,留了一條縫隙。
就是現(xiàn)在!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挽救周臨性命的巨大渴望,在這一刻短暫地壓倒了那如影隨形的懦弱。鄭若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敏捷,幾乎是撲向了書房的門,悄無聲息地閃身進去,反手極其輕柔地將門合上,只留下一條極細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