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盜門被踹得咚咚響。我正蹲在地上數(shù)硬幣,三毛五毛的湊了二十一塊七,
夠買明天早上的豆?jié){油條。“林薇!你個不要臉的!開門!”前婆婆的大嗓門穿透門板,
震得墻上的舊日歷簌簌掉渣。我把硬幣塞進襪子里,貼著門問干嘛?!案陕??
給我孫子的撫養(yǎng)費!你想拖到什么時候?”她在外面拍著大腿哭嚎,
“我兒子娶你回來就是個錯!生不出兒子就算了,離婚了連女兒的撫養(yǎng)費都想賴!
”樓道里腳步聲漸多,都是看熱鬧的。我攥著門把手的手在抖。離婚時前夫說房子歸他,
女兒歸他,我凈身出戶,每月還得給兩千塊撫養(yǎng)費。他是國企中層,我是私企HR,
誰都覺得我占了便宜??蓻]人知道,他背著我賭輸了二十萬,房子早被抵押了。
“我這個月工資還沒發(fā)?!蔽覍χT縫說。“放屁!”她踹得更狠,“我都打聽了,
你們公司上周就發(fā)工資了!你是不是把錢給野男人了?”我突然想起早上收到的降薪通知,
HR總監(jiān)在會上說“公司效益不好,全體降薪30%”,我的工資從六千五變成四千五,
扣完社保只剩三千八。兩千塊撫養(yǎng)費,再刨去房租一千二,剩下的六百塊要撐一個月。
防盜門“哐當”一聲晃了晃,鎖芯好像要壞了。我突然抓起桌上的水果刀,不是想傷人,
是想給自己壯膽。就在這時,手機“?!钡仨懥艘宦?,是條APP推送廣告。
以前我從不看這些,但今天那行字像釘子一樣扎進眼里:“某媽媽,
陪孩子4小時賺300元,愛心兼職,當天結款。”下面配著張圖,
一個穿圍裙的女人在給鄉(xiāng)下孩子喂飯,笑得一臉溫柔。前婆婆還在外面罵,
我點進APP注冊的手在抖。認證很簡單,上傳身份證和戶口本,
證明自己是“女性、無犯罪記錄”就行。系統(tǒng)立刻跳出一堆訂單,
最遠的那個在三十公里外的山坳里,時薪最高,75塊。訂單詳情寫著:“陪伴對象:阿木,
10歲,男,留守兒童,父母外地務工,性格內向,需陪伴者提供午餐,講兩個故事。
”我咬咬牙接了單。前婆婆的罵聲還在繼續(xù),我對著門喊:“別踹了!下午就給你錢!
”外面安靜了幾秒,傳來她冷哼:“最好是!不然我就去你公司鬧!”腳步聲漸遠,
我癱坐在地上,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阿木”兩個字。三千八的工資,扣掉撫養(yǎng)費和房租,
只剩六百。跑一趟山坳賺300,跑兩趟就夠給女兒買奶粉了。
我起身翻出衣柜最底下的裙子,是離婚前買的,三百多塊,只穿過一次。我想,穿得體面點,
孩子可能會喜歡。去山坳的路比想象中難走。公交轉小巴,小巴再轉三輪摩托,
最后那段路只能靠腿。泥土粘在帆布鞋上,越來越沉。我提著給阿木買的奶油蛋糕,
盒子已經被擠得變了形。導航在一片竹林前斷了信號,
我對著訂單上的地址問一個放牛的老漢?!罢依贤跫业陌⒛景??”老漢往竹林深處指,
“走到頭,紅磚墻的就是?!奔t磚墻是新刷的,跟周圍的土坯房格格不入。我敲了敲門,
沒人應。推開門,院子里堆著半人高的柴火,一個小男孩蹲在灶臺前,
手里攥著把生銹的鐮刀,正在割豬草。他抬頭看我,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
“你是阿木?”我把蛋糕遞過去,“我是……來陪你的林阿姨?!彼麤]接,低頭繼續(xù)割豬草,
鐮刀劃過草莖的聲音“咔嚓咔嚓”的,在安靜的院子里格外清楚。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露出的胳膊上有塊淤青?!澳隳棠棠兀?/p>
”訂單上寫著監(jiān)護人是奶奶。他往堂屋的方向努了努嘴。我走過去,
看見個老太太躺在竹椅上,蓋著件打補丁的棉襖,眼睛閉著,胸口微微起伏?!澳棠??
”我小聲喊。她沒動。阿木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拿著個鐵盒子,掉漆的那種,
以前裝餅干的。他把盒子塞給我。我打開一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束干花,
紫色的是野菊,黃色的是蒲公英,還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都壓得扁扁的,
帶著股曬干的草味?!拔覌屢郧懊看巫撸家獛б话??!彼f話的聲音很輕,像怕驚著誰。
我突然想起早上出門前,女兒給我打電話,奶聲奶氣地說:“媽媽,爸爸給我找了新媽媽,
她不給我扎辮子。”我的鼻子一酸。那天我沒講故事。阿木蹲在灶臺前燒火,
我在旁邊幫他擇菜。他說奶奶風濕犯了,下不了床,家里的活兒都是他干。我問他想媽媽嗎。
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臉紅彤彤的?!安幌搿!彼f。
可我看見他偷偷摸了摸鐵盒子里的干花。臨走時,他從鐵盒子里抽出一束野菊,塞給我。
花桿已經硬了,花瓣邊緣卷得像波浪?!澳弥?。”他說。我接過來,塞進包里。
坐三輪摩托下山時,手機收到轉賬提醒:300元,附言“某媽媽愛心補貼”。
我看著那串數(shù)字,突然想起早上前婆婆的罵聲,想起女兒的電話,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
摩托師傅回頭看我:“妹子,咋哭了?”“沒什么?!蔽夷税涯?,“賺著錢了,高興。
”回到城里時天已經黑了。我先去銀行取了兩百塊,剩下的八百轉進了前婆婆的賬戶。
路過超市,我買了袋最便宜的奶粉,想明天給女兒送過去。在小區(qū)門口等前夫時,
手機彈出條新聞推送,標題是“某電子廠老板王建軍轉型慈善,
創(chuàng)辦暖陽基金助力留守兒童”。配圖上的男人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
正給一個孩子系鞋帶,笑得一臉慈善。我盯著那張臉,手里的奶粉袋“啪”地掉在地上。
王建軍,我前公司的大老板。三年前,他以“優(yōu)化結構”為名,裁掉了車間一半的工人,
包括我爸。我爸氣得住了院,他連句慰問都沒有。
我記得他在大會上說過:“慈善都是做給別人看的,賺錢才是正經事。
”超市的霓虹燈照在我臉上,忽明忽暗。我撿起奶粉袋,發(fā)現(xiàn)上面沾了片干枯的野菊花瓣,
是阿木塞給我的那束上掉的。手機里,王建軍還在對著鏡頭說:“每個孩子都該被溫柔以待。
”我突然覺得這300塊錢,燙得像塊烙鐵。而我包里的野菊花,帶著山坳里的風,
冷得刺骨。第二次去阿木家,我?guī)Я吮就挄J桥畠阂郧白钕矚g的那本,
封面上的公主裙都被翻得起了毛邊。阿木還是蹲在灶臺前,不過這次沒割豬草,
在給奶奶捶腿。老太太的腿腫得像發(fā)面饅頭,一按一個坑?!澳棠陶f,多捶捶就不疼了。
”他頭也不抬。我把童話書放在桌上,去廚房看了看。水缸快見底了,米缸里只剩個底。
“中午想吃什么?”我問。他從灶膛里抽出根柴火,在地上畫了個圈:“奶奶說,
吃白米飯就好。”我掏出手機想點外賣,才發(fā)現(xiàn)這里連4G信號都時有時無。“我去鎮(zhèn)上買。
”我說著就要走。阿木突然拉住我的衣角,手心全是汗:“別買肉,貴。
”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上次來帶的奶油蛋糕,他一口沒吃,全給奶奶了。
老太太偷偷告訴我,阿木長這么大,就吃過一次生日蛋糕,是他媽媽走之前買的。
我沒聽他的,在鎮(zhèn)上買了排骨、西紅柿,還有兩斤蘋果?;宋迨鶋K,
差不多是我半天的時薪?;厝サ穆飞?,手機響了,是“某媽媽”平臺的客服?!傲峙磕?,
”那邊的聲音甜得發(fā)膩,“根據平臺新規(guī)定,從本周起,陪伴過程需要拍攝至少3段視頻,
每段不少于1分鐘,要體現(xiàn)‘媽媽式關愛’,否則會影響補貼結算哦?!薄芭囊曨l干嘛?
”我皺起眉?!笆菫榱舜_保服務質量呀,”客服笑得更甜了,
“而且這些視頻會做成公益宣傳片,讓更多人關注留守兒童呢?!睊炝穗娫?,
我看見平臺首頁已經掛出了幾個視頻。有個穿旗袍的媽媽給孩子梳頭,
配文“用愛編織童年”;還有個戴眼鏡的媽媽在輔導作業(yè),標題是“知識改變命運”。
點贊量都好幾萬。阿木見我提著排骨,眼睛亮了亮,
又趕緊低下頭:“說了別買……”“今天阿姨發(fā)工資。”我揉了揉他的頭發(fā),
才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里全是頭皮屑,結得一塊一塊的。中午燉了排骨玉米湯,
阿木給自己盛了小半碗,剩下的全給奶奶端過去了。老太太拉著我的手,
一個勁地說“浪費”?!鞍⒛荆^來跟阿姨拍個視頻?!蔽蚁肫鹂头脑挕?/p>
阿木手里的勺子頓了一下:“拍這個干嘛?”“平臺要的,不然拿不到錢。
”我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他沒說話,默默放下碗,對著鏡頭站好。我讓他笑一個,
他扯了扯嘴角,比哭還難看。視頻拍了不到十秒,他突然轉身跑出去,
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肩膀一抽一抽的。我走過去,
聽見他在小聲念叨:“媽媽以前從不拍我……”我的心像被錘子砸了一下。
那天的視頻最終沒發(fā)出去。平臺扣了我20%的補貼,到手240塊。我看著那串數(shù)字,
第一次覺得這錢掙得憋屈。接下來的幾周,平臺的規(guī)則越來越離譜。
要求必須用平臺指定的“愛心禮包”,里面是臨期的牛奶和過期的餅干,
價格卻比超市貴一倍,從補貼里直接扣。要求每周寫“愛心日記”,
還得編幾句孩子的“暖心話”,比如“謝謝媽媽給我買新衣服”“我最喜歡林媽媽了”。
有個叫小梅的媽媽在群里吐槽了一句“這不是騙人嗎”,當天就被封號了,
上個月的補貼也沒給。我開始琢磨著要不要退出去。可一想到女兒的撫養(yǎng)費,
想到阿木那雙亮閃閃的眼睛,又狠不下心。阿木對我越來越依賴。他會把作業(yè)本拿給我檢查,
雖然字歪歪扭扭,但每道題都寫得很認真。他會在我來之前,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
用石頭在地上畫個笑臉。有次我穿了雙新鞋,他盯著看了半天,說“像白雪公主的水晶鞋”。
我才想起,上次給他講《白雪公主》的故事,他問“什么是水晶鞋”。我偷偷量了他的腳碼,
在網上買了雙運動鞋。三十塊錢,打折的。他收到鞋那天,把舊布鞋洗得干干凈凈,
晾在繩子上,新鞋小心翼翼地擺在床頭,睡覺都要看著?!傲职⒁?,”他突然問,
“你會一直來嗎?”我正在給他剪指甲,手一抖,剪到了肉。他“嘶”了一聲,卻沒縮回去。
“會的。”我說。其實我心里沒底。前夫最近總找借口不讓我見女兒,
說“你現(xiàn)在的工作不正經,別帶壞孩子”。前婆婆更是天天在小區(qū)群里發(fā)我的照片,
說我“靠騙鄉(xiāng)下孩子賺錢”。公司里也有人議論,說“林薇現(xiàn)在可真能干,放著HR不當,
去給人當假媽”??偙O(jiān)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對勁。那天離開阿木家時,
他塞給我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雙鞋墊,針腳歪歪扭扭的,上面繡著幾朵小野花。
“奶奶教我繡的,”他臉紅紅的,“說墊著不磨腳?!蔽野研瑝|塞進包里,剛走出村口,
就撞見個穿西裝的男人。他舉著攝像機,旁邊跟著個助理模樣的年輕人,
正在給一個“某媽媽”拍視頻。那媽媽我認識,叫李靜,家里條件不錯,
來做這個純粹是為了拍視頻發(fā)朋友圈?!巴蹩偨淮?,一定要拍出‘母子情深’的感覺,
”助理拿著劇本念,“等下你就抱著孩子哭,說‘媽媽以后一定常來看你’。
”李靜皺著眉:“這孩子怕生,根本不讓抱啊?!薄皬姳?!”助理不耐煩地說,
“王總等著這條片子上新聞呢!”我心里“咯噔”一下。王總?不會是王建軍吧?
我加快腳步往山下走,包里的鞋墊硌得慌。回到出租屋,我翻箱倒柜找充電器,
無意間碰掉了床底下的紙箱。里面全是我以前的東西:離婚判決書、女兒的滿月照,
還有一摞某電子廠的工作資料。我蹲下來整理,一張泛黃的紙飄了出來。
是份《工傷死亡撫恤金速結協(xié)議》,三年前的。我當時是HR部門的小主管,
負責處理員工意外事件。這份協(xié)議是我親手整理的,簽了字,蓋了章。死者姓名那一欄,
寫著“陳春燕”。我盯著那三個字,腦子有點懵。阿木的奶奶好像提過,阿木媽叫春燕。
不會這么巧吧?我顫抖著手翻到協(xié)議末尾,
家屬簽字處是“王秀蓮”——阿木奶奶就叫王秀蓮。再往下,是經辦人的簽名。
“林薇”兩個字,像用血寫的一樣,刺得我眼睛生疼。協(xié)議里夾著一張工牌復印件,
照片上的女人梳著馬尾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和阿木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下面寫著入職日期:2020年3月15日。離職日期:2020年11月7日。
備注:意外身故。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冬天,王建軍把我叫到辦公室,扔給我一份協(xié)議。
“這事兒辦利索點,”他抽著煙,煙霧繚繞,“家屬那邊我已經談好了,二十萬,
一次性結清,別讓他們再來鬧?!薄巴蹩?,不用做工傷鑒定嗎?”我當時覺得不對勁。
“鑒定什么?”他把煙摁滅在煙灰缸里,眼神冷得像冰,“她自己違規(guī)操作摔下來的,
公司給二十萬已經仁至義盡了!你要是辦不好,就給我滾蛋!”我當時剛離婚,帶著女兒,
急需這份工作。我拿著協(xié)議去找王秀蓮,老太太坐在車間門口哭,眼睛都快瞎了,
根本看不清字。我把“自愿放棄尸檢”“自愿放棄工傷鑒定”一條條念給她聽,
她只是哭著點頭,說“只要能給孩子留點錢就行”。我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蓋了章,
把二十萬的支票遞過去。那天的風很大,吹得我臉生疼。我看著手里的協(xi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