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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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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千金散盡還復來 無疾而終留傳奇

晨光如金,悄然鍍上陶邑朱公府邸的飛檐。七旬之年的范蠡立于庭中老槐之下,霜發(fā)如雪,卻無絲毫佝僂之態(tài),目光穿透氤氳霧氣,落在遠處市井升騰的煙火氣上。微風拂過,庭角那方圓不盈丈的“聚沙池”內(nèi),細沙緩緩流淌,無聲地描摹著盈虧起伏的軌跡——此乃他每日必觀之物象,非為占卜,只為提醒自己,天下財富,亦如流沙,握得愈緊,流失愈快。

“父親,”長子范孟津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上月在楚地失手的那批葛布,市價已跌近三成。管事們的意思,是再等等行情?或是……索性折價清倉?”

范蠡未曾回頭,只凝視著沙痕變幻:“孟津啊,你看這沙池,何處為峰?何處是谷?”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跌近三成,于旁人已是谷底,于我,恰是珠玉待取之時。傳話下去,楚地各‘陶朱公’商號,敞開收購葛布,有多少,收多少?!?/p>

范孟津喉頭滾動一下,似有千言萬語梗住。自二弟命喪楚獄,父親性情愈發(fā)難以捉摸。折價清倉分明能止損,何苦反其道而行?他望著父親挺拔如松的背影,終究只沉沉應了聲:“是,兒子即刻去辦。”轉身離去時,腳步略顯滯重。

范蠡微微闔目,庭院里的草木清氣沁入心脾。他何嘗不懂長子的憂懼?那場楚獄之痛,如刀刻斧鑿,深埋骨血。他遣幼子攜金救次子,長子卻以死相爭,執(zhí)意前往,終因吝惜錢財、處事僵化,誤了性命。那一刻,千斤之重,竟換不回骨肉一命。幼子范季澤自此沉默,??葑ブ?,對著一盤殘局,不言不語,只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冰冷的棋子。財富如山,卻壓得家宅難安。沙池中沙流低陷,他心頭那點明悟卻如晨星,破開沉夜:富足非為守財,散之四方,方能滋養(yǎng)根本,此乃“富好行其德”的真義。

“父親,”季澤不知何時已立于身側,手中捧著一卷新謄抄的簡牘,“您命我整理的《計然策·積著篇》,已抄錄完畢。”聲音平淡無波,目光卻落在沙池那不斷塌陷的沙痕上,若有所思。

范蠡接過竹簡,指尖拂過墨跡猶新的字句:“‘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撈溆杏嗖蛔悖瑒t知貴賤?!緷桑瓕懼畷r,可曾想過,此乃聚財之術,亦是散財之基?”

季澤抬眼,眸底掠過一絲微瀾:“散財?”

“正是?!狈扼活h首,引他至池邊,“聚沙成塔,塔終有傾頹之日。若將沙粒散入沃土,滋養(yǎng)稼穡,則生機綿延不絕。財富亦如此。積之,如沙塔危聳;散之,如春雨潤物。陶邑居天下之中,四通諸侯,商賈輻輳,此乃‘散’的最佳所在?!彼抗馔断蛲ピ褐猓新曤[隱傳來,“我欲在此地,以‘陶朱公’之名,行一次真正的‘積著’——積德著善,而非積金著帛?!?/p>

散財之念,非一時興起。當那場不期而至的暴雨如天河傾覆,連下七日,陶邑城外低洼之地頓成澤國,災民如蟻,涌入城墻投下的陰影中避禍。消息傳入朱公府邸時,范蠡正與幾位老管事核驗新收葛布的賬目。

“朱公,北門外,災民已逾千數(shù)!茅棚坍塌無數(shù),糧價…一日三漲!”倉房管事陳仲腳步踉蹌奔入,蓑衣上雨水淋漓。

堂中諸人皆是一驚。糧價飛漲,正是囤積居奇、牟取暴利之機!幾個年輕賬房眼中已按捺不住熱切的光。

范蠡放下手中竹簡,神色平靜如常,只問:“府中糧倉,現(xiàn)存幾何?”

“新麥入庫,尚有三千石!”陳仲急答。

“好?!狈扼黄鹕恚抗鈷哌^堂下眾人各異的神色,聲音沉穩(wěn)如磐石,“傳令:其一,朱公名下所有米鋪,即刻開倉,以平日七成價售糧,每人限購三斗,童叟無欺。其二,于北門外設粥棚三處,日夜不停,以稠粥賑濟災民。其三,遣人持我名帖,速往鄰近未被水淹的城邑,按市價大量購糧,運回陶邑,耗損不計?!彼D了頓,看向陳仲,“另,府庫支取千金,購木料、葦席、藥材,于高地搭建臨時居所,延請醫(yī)師診治傷病。”

“七成價?購糧耗損不計?千金?”范孟津再也按捺不住,霍然站起,臉色因激動而漲紅,“父親!此乃天賜良機!糧價正昂,我們賤賣已是虧損,還要耗費巨資購糧、搭棚、請醫(yī)?這…這不是散財,是傾家??!府中存糧盡出,若后續(xù)糧源不濟,朱公商號信譽何在?家業(yè)根基何在?”他胸口劇烈起伏,眼前仿佛又閃過楚獄那令人窒息的絕望——財富如流水般潑灑出去,卻未能挽回至親性命。痛楚與不解交織,令他聲音都帶了顫。

堂內(nèi)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在范蠡與范孟津之間逡巡。

范蠡看著長子因痛苦和不解而扭曲的面容,并未動怒。他緩緩繞過書案,走到范孟津面前,抬手輕輕按在他緊繃的肩上。那手掌沉穩(wěn)有力,帶著歲月磨礪出的溫度。

“孟津,”范蠡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古井深潭,“你可還記得,當年越王勾踐困守會稽,山窮水盡之時,是何景象?”

范孟津一怔,父親甚少主動提及那段崢嶸歲月。

“餓殍枕藉,易子而食?!狈扼谎壑新舆^一絲沉重的追憶,“彼時,文種大夫與我,殫精竭慮,所求者何?非一人之富貴,乃一國百姓之活路!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聚的是民心民力,散的是吳國兇焰。今日陶邑之水患,雖不比國難,然黎民倒懸之苦,并無二致?!彼抗廪D向堂外雨幕,“‘務完物,無息幣’——貨物需完好流轉,錢幣需如活水不息。眼下糧價高企,百姓無錢購糧,糧鋪囤積居奇,看似獲利,實則如死水一潭,終將腐臭,殃及池魚。我以七成價售糧,是為平抑物價,引活水入渠。災民得活,市廛得穩(wěn),看似虧損,實則保全了陶邑商脈這棵大樹。待水退之后,人心所向,商譽所歸,何愁千金不復來?”他收回手,環(huán)視眾人,“昔日助越王復國,散的是智謀心力;今日散此千金,散的是財帛浮名。其理一也——‘富好行其德’。德之所至,生機自生。”

范孟津肩頭那沉甸甸的壓力仿佛隨著父親的話語而卸去,他怔怔地望著父親那雙洞悉世情的眼睛,心中翻江倒海的質(zhì)疑竟如潮水般緩緩退去,只留下一種近乎震撼的明悟。他張了張口,最終只深深一揖:“兒子…明白了。這就去辦!”轉身大步流星走出廳堂,背影再無半分遲疑。

父親話語中的深意如同驚雷,劈開他心中經(jīng)年的陰霾。那“富好行其德”五字,宛如一道強光,照見了財富流轉之外更遼遠的天地。原來父親散財,并非無端揮霍,更非心血來潮,而是以商道為引,行濟世之實。這千金散去的背后,是深謀遠慮的活水之策,是滋養(yǎng)商脈的沃土之功。范孟津胸腔里積郁多年的塊壘仿佛瞬間松動,腳步竟是從未有過的輕快。

朱公府龐大的商業(yè)機器在范蠡的意志下高效運轉起來。北門外,三座巨大的粥棚迅速支起,粗陶大釜下柴火熊熊,翻滾著濃稠的粟米粥,米香與柴煙的氣息混合著雨后泥土的腥氣,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災民排起長龍,捧著破碗,眼中重燃起對生的渴望。臨時搭起的葦棚下,醫(yī)者忙碌穿梭,為傷病者敷藥包扎。一車車木料、葦席運抵,工匠們在高燥處叮叮當當?shù)刳s制簡易居所。而城內(nèi)朱公名下的糧鋪前,按七成市價敞開售糧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洶涌搶購的人潮幾乎擠垮了門檻,伙計們聲嘶力竭地維持著秩序:“莫擠!莫擠!朱公有令,人人有份,每人三斗!”

糧價應聲而落。

那些囤積居奇、待價而沽的糧商們瞠目結舌地看著市面糧價如雪崩般下跌,恐慌迅速蔓延。他們手中的糧食瞬間從炙手可熱的金磚變成了燙手山芋。有人捶胸頓足,懊悔不迭;有人咬牙切齒,咒罵著那壞了行規(guī)的“陶朱公”。

“瘋了!這陶朱公定是老糊涂了!”城東最大的糧商趙萬金在自家堂屋里暴跳如雷,一把將算籌掃落在地,“他這般賤賣,是要拉著全城的糧行一起跳火坑嗎?他朱公府底子厚,耗得起,我們這些小家小戶如何耗得起?”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堂內(nèi)團團亂轉。

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稟:“老爺,探子報來,朱公府的人正快馬加鞭,往東邊未被淹的亢父、成武等城大批購糧,給的是十足市價,毫不還口!看那架勢,是要源源不斷運回來啊!”

“什么?!”趙萬金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他猛地意識到,范蠡此舉絕非一時沖動,而是有備而來,甚至不惜虧本,也要將這場糧價風暴徹底壓下去!恐慌攫住了他,囤積的糧食眼看就要爛在倉里,變成壓垮身家的巨石?!翱?!快!開倉!”他幾乎是嘶吼出來,“我們也賣!價格…價格就按…按朱公鋪子的七成半!不,七成!快!”

恐慌如同瘟疫,在囤糧的商人中飛速傳染。糧價一跌再跌,迅速回歸到水患前的水平,甚至更低。百姓得以喘息,市面秩序漸復。而朱公府以市價從外邑購回的糧食,正絡繹不絕地運入陶邑,不僅補足了賑濟和平抑糧價的消耗,更以合理的價格投入市場,穩(wěn)穩(wěn)托住了局面。

當最后一輛滿載新糧的牛車吱呀呀駛入朱公府糧倉,范蠡立于倉廩高大的門檻內(nèi),看著金黃的粟米傾瀉而下,堆積如山??諝庵袕浡鹿忍赜械母稍锓曳?。管事陳仲捧著賬冊,臉上是劫后余生般的激動與深深的嘆服:“朱公神算!此次賑災平糶,購糧、搭棚、施藥等項,耗去約一千二百金。然,因我府帶頭平抑糧價,穩(wěn)住了陶邑商市根本,各行業(yè)未受致命沖擊,我名下布帛、漆器、鹽鐵等商鋪,交易量反比水患前增了三成,所獲之利,遠超所費!更莫提如今陶邑上下,無人不念朱公恩德!”他聲音微微發(fā)顫,“千金散去,果真復來!且來得更厚、更穩(wěn)!”

范蠡撫摸著飽滿的谷粒,臉上并無得意之色,只有一種深水般的平靜:“此非蠡之神算,乃天道人心之必然?!穭t修備,時用則知物’,洞悉所需,備于未然;‘財幣欲其行如流水’,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散之,使其流轉,使其生利,使其養(yǎng)民,則其必復歸,且益增其勢。此乃‘積著之理’的真髓?!彼D身,目光投向倉外忙碌的街市,“千金之數(shù),不過流沙一粒。真正不朽的,是這‘富行其德’四字。”

散財之舉,自此一發(fā)不可收。它不再局限于災變之時的傾力相助,而是如同春溪解凍,涓涓滴滴,無聲浸潤著陶邑乃至更遠方的土地。

城西,一座傾頹已久的鄉(xiāng)校舊址上,新的屋舍正拔地而起。木匠、瓦匠揮汗如雨,孩童們好奇地在工地外圍探頭探腦。這是范蠡捐資重建的學庠。他親自踏勘選址,延聘飽學鴻儒,更立下規(guī)矩:凡陶邑及周邊鄉(xiāng)里子弟,無論貧富,束脩皆免,唯以向學之心為準。消息傳開,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世代不識字的農(nóng)人,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對“學問”這陌生之物的熾熱光芒。

“朱公,”主持修建的老儒生魯申須發(fā)皆白,對著送來又一批書簡和筆墨資金的范蠡,激動得長揖及地,“此乃再造斯文之德!寒門子弟,終有鯉躍之階矣!”

范蠡扶起他,指著那些在遠處泥地上用樹枝比劃學寫的孩子:“魯先生請看,此中或有治國良材,或有巧匠能工。今日播下一粒種,他日或成棟梁蔭。此非蠡之德,實乃為陶邑、為后世,積一份永不枯竭的‘財’?!?/p>

城南,年輕陶工阿土的作坊煥然一新。原本漏雨的茅棚被堅固的瓦房取代,兩座新砌的、溫度更均勻的陶窯冒著青煙。范蠡偶然在市集見其所作陶器,胎質(zhì)細膩,釉色清潤,隱有大家之風,卻苦于本小力微,窯爐簡陋,成品率極低。他當即遣人詳詢,得知阿土為精研釉色配方,屢屢失敗,家資耗盡。范蠡親至其破敗的作坊,留下足以擴建作坊、添置新窯、購買上好陶土釉料的資金,只留下一句話:“但求精進,勿慮盈虧。三年之后,我再來觀器?!卑⑼僚踔浅恋榈榈腻X囊,望著朱公離去的背影,淚流滿面,朝著那背影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他知道,手中托著的不僅是錢,是技藝得以升華的階梯,是匠心不被埋沒的希望。

隆冬時節(jié),一支朱公府的商隊滿載著厚厚的皮襖、成車的炭薪,冒著風雪深入北部邊陲苦寒之地。領隊的管事手持范蠡親筆書信,拜會當?shù)乩镎骸爸旃劥说乜嗪裆S艱,特備些御寒之物,分贈鰥寡孤獨及戍邊軍屬之家,略盡綿薄?!北煅┑刂校患ひ\,一筐筐木炭,帶著遠方的暖意,送到了蜷縮在冰冷土屋中瑟瑟發(fā)抖的老人、婦孺手中。那炭火的溫暖,不僅驅散了身體的嚴寒,更在邊民心中烙下了“陶朱公”三個滾燙的大字。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卒,摩挲著厚實的新皮襖,老淚縱橫,對南而拜:“陶朱公,活命之恩??!”

散財如風,德澤似雨。朱公府庫房中的金銀似在減少,然“陶朱公”的名號,卻在更廣闊的天地間如春雷般傳響。商旅往來,提及陶朱公,無不交口稱贊其仁義誠信。農(nóng)夫販夫,感念其恩德,凡朱公府采買貨物,皆以最優(yōu)者奉上。官府遇有難處,亦常登門咨議,敬其德望。一種無形的、比黃金更堅牢的財富——信譽與人心,在范蠡有意的“散”之中,悄然匯聚,如百川歸海,其勢沛然莫之能御。

又是一年暮春,朱公府庭院里那株老槐新葉如碧,槐花初綻,甜香浮動。范蠡坐于樹下石案旁,與一位遠道而來的故友——昔日越國舊僚,如今已辭官云游的謀士逢同對弈。黑白云子錯落于楸枰之上,無聲廝殺。

“文種兄…可惜了?!狈晖湎乱蛔樱p嘆一聲,打破了棋枰的靜謐。提起那位未能及時隱退、終被勾踐賜劍自刎的故人,他眼中仍有痛惜之色。

范蠡執(zhí)白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目光投向池中緩緩流動的細沙,仿佛穿過歲月煙云,看到了會稽山風雨飄搖的營帳,看到了石室為奴的漫漫長夜,也看到了姑蘇城破后文種那躊躇滿志卻暗藏憂色的臉。他緩緩將白子落下,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穿透時光的蒼涼與洞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可與其共患難,難與其同安樂。此乃定數(shù)。我留書勸退,言猶在耳,然文種兄…終是舍不下那功名廟堂。”他端起粗陶茶杯,啜飲一口清茗,“世間執(zhí)念,名利最甚。能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抽身而退者,幾人哉?非大智慧,大勇氣,不能為也?!?/p>

逢同凝視著范蠡清癯而平和的面容,感慨萬千:“世人皆言范大夫…不,陶朱公一生傳奇,從政則助越吞吳,霸業(yè)可成;從商則三致千金,富甲天下。進退自如,古今罕有。然同觀之,公之能,非止于功業(yè)財富,更在于這‘舍得’二字。舍相位,得逍遙;散千金,得人心。此等境界,幾人能及?”

范蠡聞言,淡然一笑,目光掃過庭院。長子范孟津正指揮著仆役將新收的葛布分類入庫,神情專注沉穩(wěn),再無昔日面對財貨去留時的焦慮彷徨。幼子范季澤則在不遠處的涼亭下,耐心地為幾個慕名而來、衣著樸素的年輕商賈講解著什么,指尖在沙盤上勾畫著貨物集散的路線,聲音不高,卻條理分明,眼中沉寂多年的光彩重新點亮??粗鴥鹤觽兊纳碛?,范蠡心中涌起一絲欣慰的暖流。楚獄的陰霾雖未散盡,但他們顯然已在父親身體力行的“散”與“德”中,尋得了新的支點。

“舍得…”范蠡收回目光,落向棋局,指尖一枚白子輕輕點在關隘之處,“不過順天應人,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罷了。如這棋局,該棄子時莫吝惜,該爭先時勿遲疑。治國、營商、安身,其理一也。聚散盈虧,如四季輪轉,皆是天道常理。強求者困,順應者通?!彼D了頓,眼中澄澈如秋水,“至于這‘陶朱公’之名,不過浮云過眼。唯愿所散之財,能如這春雨,滋養(yǎng)幾株新苗;所行之事,能如星火微光,照見一隅暗路。此生,足矣?!?/p>

暮春的陽光透過槐樹新綠的葉隙,灑下斑駁的光影,在石案棋盤上跳躍。逢同望著對面老友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心中唯有深深的嘆服。這盤棋,勝負早已不重要了。

時光如庭院沙池中的細沙,悄然滑落。又是幾個寒暑交替。范蠡年近八旬,精神依舊矍鑠,只是登高望遠時,腳步顯出些許不易察覺的遲滯。

這年初春,他做了一件震動陶邑乃至整個商界的大事。他召集了跟隨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十幾位大管事于正廳。

廳堂肅穆,檀香裊裊。范蠡坐于上首,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熟悉而敬重的面孔。這些面孔,有的已染風霜,有的正當盛年,都曾是他龐大商業(yè)帝國不可或缺的支柱。

“諸位追隨范蠡多年,櫛風沐雨,勞苦功高?!狈扼宦曇羝椒€(wěn),帶著一貫的溫和力量,“蠡老矣,精力日衰,于商事,漸感力不從心。而諸君年富力強,經(jīng)驗才干,皆可獨當一面。”

他頓了頓,廳內(nèi)一片寂靜,眾人屏息,預感將有大事宣布。

“今日召諸位前來,”范蠡示意侍立一側的范季澤。季澤捧出一摞厚厚的契書與賬冊,置于案上?!拔覜Q意,將我名下‘陶朱公’所有商號、貨棧、車馬、舟船、田地、桑園…凡屬產(chǎn)業(yè),盡數(shù)拆分,按諸位多年勞績、才干所長,析股均分,贈與諸君!”

“贈與?!”

“析股均分?!”

“朱公!這如何使得?!”

廳堂內(nèi)瞬間炸開,驚呼聲此起彼伏。管事們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何等龐大的一份產(chǎn)業(yè)!縱橫數(shù)國,日進斗金!竟要分贈于他們?這已不是散財,簡直是傾囊相授!

“朱公三思!”資格最老的糧號總管事鄭渠離席跪倒,老淚縱橫,“老仆追隨朱公三十余載,深知這份家業(yè)是您一生心血所聚!我等受朱公恩養(yǎng),得享富貴,已是天幸,豈敢再受此厚贈?折煞老仆了!”眾人紛紛離席,跪倒一片,懇求范蠡收回成命。

范蠡離座,親手將鄭渠扶起,又示意眾人起身:“諸位請起。此非蠡一時心血來潮。產(chǎn)業(yè)析分,非為蠡個人,實為長遠計。諸位各有所長,分領一方,如良木分枝,各自參天,遠勝困于一隅。此其一?!彼抗饩季?,掃視眾人,“其二,諸君皆蠡之股肱,情同手足。產(chǎn)業(yè)予諸君,如歸良田于善耕者,蠡心甚安。其三,”他聲音沉靜下來,“錢財產(chǎn)業(y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聚之愈多,負累愈重。蠡此生所求,非守金山銀海,但求無愧于心。諸君能承我商道,持誠信,濟民生,便是對蠡最大的回報。此分,非散,乃‘續(xù)’也。”

他言辭懇切,情理并重。廳內(nèi)眾人,從最初的震驚、惶恐,漸漸轉為動容、沉思,最終化為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與深深的敬服。他們看著眼前這位須發(fā)如雪的老人,他一生大起大落,位極人臣,富甲天下,卻在此刻,親手將常人夢寐以求的潑天富貴,如拂去塵埃般輕輕散去,只為那“無愧于心”四字。

分產(chǎn)的儀式持續(xù)了數(shù)日。契書在官府見證下逐一簽署,賬目交割清晰。當最后一份契書落定,范蠡立于階前,目送著那些曾是他商業(yè)帝國重臣、如今已是獨立商號主人的管事們,或激動、或不舍、或躊躇滿志地離去。偌大的朱公府,仿佛瞬間空曠了許多,也寧靜了許多。

長子范孟津與幼子范季澤侍立左右。孟津眼中仍有復雜之色,卻已無掙扎,只剩下深深的感慨與理解。季澤則望著父親清瘦而挺拔的側影,目光澄澈,低聲道:“父親散去的,是萬貫家財;留下的,是商道真諦與‘陶朱公’不朽之名。此乃無價之寶?!?/p>

范蠡微微一笑,拍了拍兩個兒子的肩膀,并未言語。春風和煦,拂過庭院,帶著新葉與泥土的氣息,溫柔地纏繞著他們。

產(chǎn)業(yè)盡散,朱公府門庭卻未冷落。相反,那些受贈產(chǎn)業(yè)、心懷感恩的新主人們,那些曾受恩于學堂、作坊、賑濟的百姓子弟,那些感佩其德行的四方商旅,往來問候、請教者反而絡繹不絕。范蠡一概以平常心待之,或于庭院槐蔭下烹茶待客,或在沙盤前指點商道迷津,言語平和,如話家常。

一個春深似海的午后。庭中老槐花開得正盛,累累白花如雪覆枝頭,甜香濃郁醉人。范蠡坐于槐樹下那張慣長的藤榻上,手中握著一卷翻開的《計然策》,卻并未閱讀。他微微闔著雙目,似在小憩,神態(tài)安詳。

長子孟津捧著一盅新煎的參湯,輕輕走來。幼子季澤則與幾位常來請益的年輕商賈在稍遠處的石桌旁低聲討論著今年桑麻的行情,不時傳來會心的輕笑。和煦的陽光透過繁密的花葉,灑下溫暖的光斑,在老人素凈的衣袍上、在攤開的書簡上、在光滑的石板上跳躍。

孟津走近,欲將參湯置于案幾,目光觸及父親的面容。只見范蠡嘴角噙著一縷極淡、極滿足的笑意,仿佛沉浸在一個無比美好的夢境之中。他呼吸均勻,胸膛微微起伏,如同熟睡。

“父親?”孟津輕聲喚道,將參盅放下。

范蠡沒有回應。

孟津心頭猛地一緊,一股巨大的不安瞬間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探向父親擱在書卷上的手背。那手背微涼,已不復往日的溫熱。

“父親!”孟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惶,雙膝一軟,跪倒在藤榻前。

石桌旁的談笑聲戛然而止。季澤猛地回頭,看見兄長跪地悲呼,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霍然起身,撞翻了身后的石凳,踉蹌著撲到榻前。

“父親——!”季澤握住父親另一只手,觸手冰涼。他顫抖著將手指探向父親鼻息。

庭中一片死寂。春風依舊溫柔,槐花無聲飄落,潔白的花瓣拂過老人安詳?shù)乃?,滑落在攤開的《計然策》上,覆住那句墨色淋漓的古訓:“時斷則循,知斷則備,知此二者,形于體萬物之情,而貴賤之分可察也?!?/p>

孟津與季澤緊緊握住父親冰冷的手,巨大的悲慟如潮水般淹沒了他們,淚水無聲滑落,滴在飄落的花瓣上。

消息如長了翅膀,飛遍陶邑的大街小巷?!疤罩旃扇チ耍 ?/p>

沒有預兆,沒有痛苦,如秋葉之靜美,在滿庭春色與槐香中,溘然長逝。

無人組織,無需召喚。陶邑的街巷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人流從四面八方匯聚,涌向那座已不再懸掛“朱公府”匾額、顯得格外靜謐的府邸。商賈停下了手中的交易,農(nóng)夫放下了肩頭的擔子,工匠擱下了鑿斧,學子合上了書卷。市井的喧囂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抹去,只余下一種沉重而肅穆的寂靜。

府邸大門緩緩敞開。沒有奢華繁復的儀仗,沒有堆砌如山的冥器。范蠡的靈柩極其樸素,由他生前最親近的幾位老仆穩(wěn)穩(wěn)抬出。長子范孟津、幼子范季澤身著素麻孝服,面容哀戚而平靜,一左一右扶柩而行。

靈柩甫出大門,人群如靜默的潮水般涌動起來。沒有嚎啕大哭,只有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匯成一片悲傷的海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當年水患中靠朱公粥棚活命的婦人,在朱公資助的學堂里得以讀書的寒門少年,受過朱公商隊冬衣炭火的邊民代表,那些分得產(chǎn)業(yè)、如今已是富庶商賈的舊日管事們…無數(shù)人默默跟在靈柩之后,蜿蜒成一條不見首尾的白色長龍。

紙錢如雪,漫天飛舞。潔白的槐花瓣亦被春風卷起,與紙錢共舞,紛紛揚揚,灑落在素白的隊伍上,灑落在靜默的街道上。陽光穿透花雪,落下道道金色的光柱。

“朱公走好——!”人群中,不知是誰,用盡全身力氣嘶喊了一聲,聲音哽咽而悲愴。

這呼喊如同點燃了引線。

“陶朱公——一路走好!”

“大恩人——!”

“商圣——!”

呼喊聲此起彼伏,匯聚成震撼天地的聲浪,沖破了先前的靜默,飽含著最深沉的不舍與最崇高的敬意。無數(shù)手臂高高舉起,仿佛要托住那飄向天際的靈魂。街道兩旁,樓閣之上,人們紛紛跪下,伏地叩首。那樸素的靈柩,仿佛承載的不是一位老人的軀體,而是一個時代關于智慧、謀略、胸襟與德行的不朽傳奇。

送葬的隊伍緩緩移動,白色的長龍在陶邑古老的街巷中穿行,紙錢與槐花鋪滿了前路。陽光照耀著這條由無盡哀思與崇敬鋪就的道路,照耀著那張漸行漸遠的樸素棺木,仿佛為這位從楚地寒門走出,曾定鼎一國興衰,曾富甲天下又千金散盡,最終無牽無掛、無疾而終的老人,加冕上一道永恒的光環(huán)。富而行其德,散盡千金,終成不朽。那漫天飛舞的潔白,是人間對他的祭奠,亦是天地為他垂落的挽紗。

第十六回 青史丹心傳不朽 人間俚語頌陶朱

范蠡的靈柩消失在陶邑城郊蔥郁的山道上,然而“陶朱公”三個字卻如春風播撒的種子,在更遼闊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抽枝散葉。他的肉身歸于塵土,魂魄卻融入了浩蕩長河與巍巍青山,化作商旅口中虔誠的祝禱、市井巷陌悠長的傳說、文人墨客案頭雋永的沉思。他的智慧與德行,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在時光的打磨下,愈發(fā)璀璨奪目。

祠廟香火:民心鑄就的豐碑

范蠡下葬后的次年春天,陶邑城東,五河交匯的青龍磯頭,一座并不宏偉卻異常精致的祠廟悄然矗立起來。沒有官府敕封的匾額,也無繁復的雕梁畫棟,青磚灰瓦,樸素莊重。廟門懸一木匾,上書三個樸拙有力的大字:“陶朱祠”。此乃陶邑及四方感念朱公恩德的商賈、農(nóng)人、工匠自發(fā)捐資所建。

廟內(nèi),正中供奉的并非泥塑金身,而是一尊由本地名匠采五河深處沉泥、經(jīng)七七四十九日精心燒制而成的陶像。范蠡寬袍廣袖,面容清癯,目光平和深邃,似在凝視著面前永不枯竭的流水。他左手持一卷竹簡,象征《計然策》的商道智慧;右手虛握,掌心向上,微微傾斜,仿佛隨時準備將掌中之物——無形的財富與仁德——播撒出去。陶像腳下,并無尋常神祇的猙獰瑞獸,唯有一方淺淺的陶盆,盆中盛滿清澈河水,幾尾赤鱗小魚悠然游弋,盆沿刻著一行小字:“財如流水,德似淵深”。

陶朱祠落成開光那日,場面之盛,遠超官府祭典。五河之上,大小船只云集,桅桿如林,船頭皆系白麻,船工肅立。岸上,人流摩肩接踵,延綿數(shù)里。販夫走卒,衣著簡樸的農(nóng)婦,意氣風發(fā)的年輕商賈,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甚至還有幾位聞訊遠道而來的越地故人之后。無人高聲喧嘩,唯聞腳步沙沙與河水湯湯。

主祭者并非高官顯貴,而是當年受范蠡資助擴建作坊、如今已成陶器大匠的阿土。他身著潔凈的葛衣,雙手捧一只他親手燒制的青釉陶爵,緩步上前,將清冽的河水緩緩傾灑于陶像前的地面。

“朱公在上!”阿土聲音洪亮,帶著陶邑鄉(xiāng)音特有的質(zhì)樸與穿透力,“陶邑小民阿土,代四鄉(xiāng)父老、行商坐賈、船夫腳力,敬告公之英靈!公在世時,散千金以活民命,授商道以啟愚蒙,建庠序以育寒門。公之大德,澤被桑梓,惠及四方!今立此祠,非敢僭越,實乃民心所向,如川歸海!愿公之神明,永佑我陶邑水路通達,商旅繁盛,民生安康!佑我天下商賈,誠信為本,和氣生財,富而好德,如公一般!”

話音落,岸邊船上,萬千百姓齊刷刷跪倒,伏地叩首。沒有震天的呼號,只有一片低沉而虔誠的祈禱聲匯成洪流,伴隨著河風的嗚咽與船帆的獵獵,直上云霄。那尊沉靜的陶像,在無數(shù)道飽含敬仰與感恩的目光注視下,仿佛真的有了靈性,嘴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在香燭的氤氳里顯得愈發(fā)慈悲與睿智。

自那日起,陶朱祠的香火便未曾斷絕。尤其每月朔望、春秋兩季開市、新船下水、遠行商隊啟程之前,祠前更是人頭攢動。船老大在像前默默祈禱風平浪靜;小伙計偷偷許愿能學會朱公的本事;老掌柜恭敬地獻上賬簿,祈求生意順遂,莫要虧了良心。那盆中之水,被商旅們視為“財源活水”,常有人恭敬地取上一小瓢,灑在自家店鋪門前或新購的船艙之中,祈求財源如流水般滔滔不絕,更祈求能得朱公智慧與仁德的指引。陶朱公,這位沒有神格卻深得民心的智者,在陶邑百姓心中,已然成為庇佑一方、啟迪商魂的“人間財神”與“道德之師”。

詭譎傳說:凡塵之上的神光

范蠡的傳奇,在口耳相傳中,漸漸披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衍生出無數(shù)亦真亦幻的故事,在江河湖海、驛路客棧間流轉不息。這些傳說,非但無損其形象,反將他的智慧、眼光和德行推向了凡人難以企及的神異之境。

傳說一:陶朱公點金

江南絲綢巨賈沈萬山,家資累萬,富可敵國,然性情吝嗇刻薄,錙銖必較,商譽不佳。某年,他押運一船價值連城的蘇繡、云錦沿運河北上,欲販至燕京。船至彭城(今徐州)附近,忽遇罕見狂風暴雨,濁浪滔天。沈萬山重金雇傭的船老大也束手無策,眼看巨船就要撞向河中猙獰的礁石群,船毀人亡只在頃刻。

絕望之際,沈萬山恍惚看見驚濤駭浪之中,一葉扁舟逆流而來,穩(wěn)如山岳。舟上立一老者,寬袍大袖,須發(fā)如銀,面容清癯,赫然便是畫中見過的陶朱公模樣!老者手中并無長篙,只對著沈萬山的主船方向,隔空虛虛一點。

奇跡陡生!那咆哮的濁浪仿佛被無形巨手劈開,顯出一條狹窄卻平穩(wěn)的水道。沈萬山的主船被一股柔和而無可抗拒的力量牽引著,堪堪避過犬牙交錯的礁石,駛入水道。風雨依舊狂暴,但這水道之內(nèi)卻風平浪靜。待船隊安然駛過險境,風停雨住,紅日破云,那葉扁舟與舟上老者,已杳無蹤跡,仿佛從未出現(xiàn)。

沈萬山驚魂未定,命人仔細檢查船貨,發(fā)現(xiàn)唯有自己存放私房金錠的檀木小箱出了問題——箱中那幾十錠黃澄澄的金子,竟全都變成了灰黑色的頑鐵!唯有一錠金子例外,上面似乎多了一些模糊的字跡。沈萬山顫抖著拿起那錠金子,仔細辨認,只見上面竟似天然生成般凸現(xiàn)八個篆字:“千金散盡,方得真金”。

沈萬山如遭雷擊,捧著那錠沉甸甸又輕飄飄的金子,呆坐良久?;叵胱约喊肷鶠?,唯利是圖,刻薄寡恩,與陶朱公“富好行其德”的境界判若云泥。此番若非朱公顯圣,早已葬身魚腹。那“千金散盡”四字,如晨鐘暮鼓,震醒了他。自此,沈萬山性情大變,在彭城上岸后,將所攜價值萬金的蘇繡云錦,盡數(shù)賑濟了因水災流離失所的災民。消息傳開,其商譽鵲起。更奇的是,他散盡那船貨物后,生意非但未垮,反而因誠信仁德之名遠播,各路客商爭相合作,短短數(shù)年,竟積累了遠超從前的財富。他特意請巧匠將那錠刻字金錠熔了,重鑄成一尊小小的陶朱公金像,日夜供奉于書房,時時警醒自己。此“點金成鐵,警醒吝嗇”的故事,成為商人圈中勸誡“輕利重義”的經(jīng)典寓言。

傳說二:商船飛渡

洞庭湖煙波浩渺,自古風浪險惡。有湘西木商張茂才,為人忠厚誠信,專營上等杉木、楠木,運往江浙。某年深秋,張茂才押運滿滿一船珍貴木材,自沅水入洞庭,欲趁北風起時揚帆東下。不料船至湖心,狂風驟起,濁浪排空,偌大的木船在波峰浪谷間如同脆弱的樹葉,隨時可能傾覆。船工們拼死掙扎,奈何人力難抗天威。

絕望籠罩全船。張茂才跪在甲板上,對著茫茫湖水,想起家中老母妻兒,悲從中來。他并非篤信鬼神之人,但此刻走投無路,心中默念:“陶朱公在上!小人張茂才,一生經(jīng)商,不敢欺心,薄利濟人,今遇此大難,死不足惜,唯船上數(shù)十名船工兄弟,皆因我而陷此絕境,家中亦有父母妻兒!若公真有靈,祈望顯圣,救我等性命!茂才若能生還,必效公之所為,散財濟困,廣行善事!”

禱祝方畢,眾人忽覺船身猛地一震,并非被巨浪拍打,倒像是被一股巨大而平穩(wěn)的力量從水中托起!緊接著,在船工們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這艘沉重的木船竟脫離了洶涌的湖面,離水騰空!船底水花四濺,船身卻異常平穩(wěn),仿佛行駛在無形的軌道之上。狂風在耳邊呼嘯,浪濤在腳下翻滾,而木船卻似生了雙翼,貼著湖面數(shù)丈之高,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著東北方向平穩(wěn)“飛”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木船竟已“飛”越了數(shù)百里風高浪急的湖面,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鄱陽湖口一處平靜的港灣!當船身觸到水面,那神奇的托舉之力瞬間消失。張茂才與船工們面面相覷,恍如隔世。檢查船只貨物,竟毫發(fā)無損。

此事在洞庭、鄱陽兩湖的船幫中引起軒然大波。張茂才兌現(xiàn)誓言,將此次販木所得利潤的一半,在湖口修建了一座義渡碼頭,免費供往來商旅、漁民使用,并在碼頭旁立碑記述此事,銘刻“陶朱公顯圣佑誠信”字樣。自此,凡行走兩湖的船商,開船前必遙祭陶朱公,誠信經(jīng)營之風亦在兩湖船幫中大盛?!吧檀w渡”的奇聞,成為水上人家對“誠信通神”信念最生動的詮釋。

傳說三:金秤砣

洛陽城西,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雜貨鋪,店主姓王,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鋪子生意清淡,勉強糊口。王店主年輕時曾讀過幾年書,最是仰慕陶朱公的為人,雖家貧,卻從不短斤少兩,遇有窮苦街坊賒欠,也從不催逼。

一日深夜,王店主盤點完所剩無幾的貨物,對著昏黃的油燈發(fā)愁。家中老母病重,急需錢抓藥,可鋪中連像樣的存貨都沒有了。朦朧間,他伏在柜臺上睡著了。夢中,見一清瘦老者,寬袍大袖,笑吟吟地向他走來,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陶朱公模樣。朱公不言不語,只從袖中取出一個黃澄澄、光芒四射的小小秤砣,放在他柜臺的秤桿旁,隨即飄然而去。

王店主猛地驚醒,揉揉眼睛,油燈如豆,柜臺依舊空空。他搖頭苦笑,只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然而,當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那桿用了多年的舊秤時,指尖卻觸到一個冰冷堅硬之物!借著微光一看,他驚得差點叫出聲來——秤桿旁,赫然放著一個沉甸甸、金燦燦的秤砣!與夢中所見一般無二!

王店主顫抖著拿起金秤砣,入手沉重異常,絕非黃銅。他心中驚疑不定,將金秤砣掛上自家那桿舊秤。更奇的事情發(fā)生了:無論稱量何物,哪怕是最輕微的針頭線腦,這桿配上金秤砣的舊秤,其精準程度竟遠超官府校驗過的標準秤!分毫不差!

王店主又驚又喜又懼。驚的是神明顯靈,喜的是老母藥錢有了著落,懼的是懷璧其罪。他不敢聲張,悄悄將金秤砣藏好,只切下極小極小的一塊,換了錢抓藥。老母服藥后,病情果然好轉。

這金秤砣的神奇之處遠不止于此。王店主發(fā)現(xiàn),凡用此秤砣稱量過的貨物,哪怕是最普通的針線、油鹽,似乎都帶上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靈氣”。買主用了之后,總會覺得格外稱心如意,回頭客越來越多。更有些街坊,家中器物損壞或身體微恙,竟也偷偷拿來請他用這金秤砣“稱一稱”,仿佛那金光能驅邪避穢一般。小店的生意,竟奇跡般地紅火起來。

王店主始終牢記夢中朱公不言而贈砣的情境,深知這神物所昭示的,乃是“誠信公平,毫厘不差”的經(jīng)商至理。他恪守本分,童叟無欺,將小店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更時常接濟鄰里。那金秤砣,被他視為圣物,從不示人,只在夜深人靜時取出擦拭,金光流轉,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公道自在人心,誠信價值千金”的永恒箴言。此“金秤砣助貧商”的故事,在坊間傳為美談,也成了小商販們心中對“公平交易”這一商道基石最樸素也最神圣的信仰。

三、俚諺弦歌:智慧凝成的珠玉

范蠡的思想精髓,并未被束之高閣,而是如同鹽溶于水,化入了最樸素的民間智慧和最鮮活的生活語言之中,成為指導世道人心的無形圭臬。

市井箴言:

“不識陶朱公,買賣做不通。” 此語在商賈云集的碼頭、集市流傳最廣。它直白地宣告:不懂得陶朱公“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逆向思維,“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的前瞻眼光,“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的買賣訣竅,以及“誠信不欺”的根本原則,想在商場上立足發(fā)展,無異于癡人說夢。這是對范蠡商道智慧最普及也最權威的認證。

“家趁陶朱富,心要文種忠?!?此諺語巧妙地將范蠡與文種這對命運迥異的故友并提。前半句表達了對積累如陶朱公般財富的向往,后半句則飽含深意地警醒世人:即使擁有了富可敵國的財富,內(nèi)心也要像文種大夫忠于越國那樣,守住根本的忠誠與道義。這“忠誠”不僅指對君國,更指對商業(yè)信義、對做人的底線。暗含著對文種未能及時隱退的惋惜,也凸顯了范蠡功成身退、保全令名的智慧。

“富得快,學范蠡;富得久,學朱公?!?此語精辟地區(qū)分了“驟富”與“長富”的根源。前半句“學范蠡”,指的是學習他輔佐越王時洞察先機、出奇制勝、謀定乾坤的非凡謀略,這種能力能助人抓住機遇迅速崛起。而后半句“學朱公”,則強調(diào)要學習他化名隱居后所踐行的“務完物,無息幣”、“富好行其德”的經(jīng)商哲學與處世智慧,這才是財富得以長久傳承、家族得以綿延興旺的根本。短短十字,道盡了范蠡一生兩大階段的精髓。

“秤砣雖小壓千斤,良心一點值萬金。” 這明顯脫胎于“金秤砣”的傳說,將抽象的道德具象化。秤砣是衡量貨物輕重的工具,象征著公平交易的原則;良心則是無形的道德準繩。諺語強調(diào),在商業(yè)行為中,公平誠信這看似微小的原則(秤砣),其分量足以支撐起巨大的財富(壓千斤);而商人內(nèi)心秉持的那一點良知(良心),其價值遠勝過萬兩黃金。這是對范蠡誠信為本理念最通俗的禮贊。

“聚財如堆沙,散財似栽花?!?此語用生動的比喻,形象地闡釋了范蠡的財富觀?!岸焉场币咨ⅲ蜗蟮卣f明單純積累財富的不穩(wěn)定性與脆弱性;而“栽花”則象征著將財富用于有益之事(如賑災、助學、濟困),如同播種,雖暫時失去財富本身,卻能收獲聲譽、人脈、內(nèi)心的安寧以及社會生態(tài)的改善,這些才是更為持久和豐厚的回報。呼應著范蠡“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實踐與信念。

童謠傳唱:

《陶朱公謠》 (流傳于齊國海濱、陶邑一帶)

“鴟夷子,鴟夷子,海邊耕田不怕苦。

撒下種,流下汗,秋天糧滿倉,魚兒堆成山。

陶朱公,陶朱公,天下之中做買賣。

冬買扇,夏買炭,人笑我傻我不管。

貴了賣,賤了買,金銀財寶自然來。

有了錢,不獨享,修橋鋪路辦學堂。

朱公好,朱公善,美名傳到天邊邊!”

這首童謠語言質(zhì)樸,朗朗上口,概括了范蠡(鴟夷子皮)在齊地耕海致富、在陶地經(jīng)商生財?shù)闹饕论E,尤其突出了他“人棄我取”(冬買扇夏買炭)的經(jīng)營智慧和“富好行其德”(修橋鋪路辦學堂)的仁厚品行,將一位可敬可親的智者形象融入孩童的咿呀學語之中。

《商圣經(jīng)》 (茶館說書人或行商途中吟唱的小調(diào)片段)

“……(前略)說經(jīng)商,道根本,陶朱遺訓記在心。

一要那眼光看得遠,旱天備船雨天傘。

二要那心腸放得正,秤平斗滿莫虧人。

三要那膽魄拿得穩(wěn),人棄我取貴賤分。

四要那錢財散得勤,修路助學濟鄉(xiāng)鄰。

莫學那囤積居奇黑心賈,莫做那為富不仁刻薄人。

商圣箴言是明燈,照得那財路通坦途也光明!”

這類小調(diào)將范蠡的商道思想編成易于傳唱的韻文,在通俗文藝中傳播,成為底層商販和學徒的啟蒙教材。它提煉了前瞻(旱天備船)、誠信(秤平斗滿)、膽識(人棄我?。?、仁德(錢財散勤)四大要點,并附以勸誡,使高深的商道智慧以最接地氣的方式深入人心。

衣缽承繼:薪火相傳的道統(tǒng)

范蠡的思想,不僅存在于傳說和諺語中,更被后世無數(shù)有識之士奉為圭臬,身體力行,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域,續(xù)寫著“陶朱精神”的篇章。

案例一:義莊興學——范仲淹的“先憂后樂”

北宋仁宗年間,蘇州吳縣。一代名臣范仲淹因主持“慶歷新政”受挫,外放地方。雖仕途坎坷,他心中始終燃燒著“以天下為己任”的火焰。在故鄉(xiāng)吳縣,他目睹了許多范氏宗親子弟雖有向學之心,卻因家貧無力攻讀的困境。這讓他想起了先祖(范仲淹自稱是范蠡后人,雖譜系難考,但精神上無疑深受影響)陶朱公散財興學的義舉。

“朱公能于陶邑免束脩而教寒門,我輩豈能坐視宗親子弟失學?”范仲淹慨然道。他效仿范蠡“富好行其德”的精神,將自己多年為官積蓄的大部分俸祿,加上族人捐贈,購置良田千余畝,創(chuàng)立“范氏義莊”。義莊田產(chǎn)所得,??顚S茫阂徊糠钟糜谥軡逯婿姽压陋殹⒇毑o依者;更重要的部分,則用于設立“義學”——凡范氏子弟,無論貧富,皆可免費入讀;對于天資聰穎、志向遠大的貧寒子弟,義莊還提供筆墨紙硯乃至趕考盤纏!

范仲淹親自為義學訂立章程,強調(diào)“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他教導子弟要學習范蠡的智慧與胸襟:“昔陶朱公三致千金而三散之,非不能守,乃深知‘財聚則人散,財散則人聚’之理。吾輩讀書,當求明理濟世,若只為一己功名富貴,豈不愧對先賢?”

范氏義莊與義學,如一顆火種,在江南燃起興學重教之風。它不僅保障了范氏一族數(shù)百年的文脈昌盛(范氏子孫中進士、舉人輩出),其“贍族濟貧、興教育才”的模式,更成為后世各地效仿建立義莊、族學的典范。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博大情懷,與范蠡“富而行其德”的精神,跨越千年時空,在“義莊興學”這一善舉上交相輝映,照亮了無數(shù)寒門學子的前程,也鑄就了中華慈善史和教育史上的一座豐碑。

案例二:平糶濟民——“小陶朱”的活水之策

明萬歷年間,山西連遭大旱,赤地千里,糧價飛漲,餓殍載道。晉商巨族常氏家族的年輕家主常萬達,時年不過三十,卻已深諳先祖?zhèn)鞒械纳痰谰?。面對慘狀,他憂心如焚,想起了家族秘傳手抄本《陶朱公商訓》中“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的箴言和范蠡在陶邑水災時平糶救災的往事。

“朱公當年散財平糶,非為沽名,實乃活水養(yǎng)魚,保商脈根本。今我晉地大旱,商路凋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常萬達力排家族中保守勢力的反對,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他動用了常家數(shù)代人積累的龐大資本和人脈網(wǎng)絡,不惜重金,遠赴湖廣、四川等未收災地區(qū),甚至通過特殊渠道從關外購入大批糧食。

糧食運抵山西后,常萬達并未如其他糧商般囤積居奇,而是公開宣布:常家名下所有糧店,以低于市價四成的“常氏平價”開倉售糧!每人每日限購,確保最貧苦者也能買得起救命糧。同時,在災情最重的州縣,設立粥廠數(shù)十處,日夜施粥。

此舉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間壓住了山西瘋狂上漲的糧價。百姓歡呼雀躍,稱常萬達為“小陶朱公”。而那些囤積居奇的奸商則損失慘重,咒罵不已。常萬達不為所動,繼續(xù)從外地調(diào)糧,維持平價供應。

災后,山西民生凋敝,百業(yè)待興。常家的“義舉”贏得了空前的人心與商譽。當市場復蘇時,人們重建家園、恢復生產(chǎn)所需的鐵器、布匹、藥材等大宗貨物,都優(yōu)先找信譽卓著的常家商號購買或賒購。常家的生意非但沒有因救災虧損而萎縮,反而因深得民心、渠道穩(wěn)固,迅速擴張,成為晉商中的翹楚。常萬達晚年總結一生商道,曾對子孫言:“我常氏能立足三晉,非僅賴資本雄厚,實乃效法陶朱公‘以義為利’‘散即是聚’之精髓。商道即人道,得道者多助?!?“小陶朱”的名號,伴隨著他平糶濟民的傳奇,在晉商中代代相傳,成為“以商濟世、義利共生”的典范。

案例三:商徒悟道——沙盤前的頓悟

清乾隆年間,山東濟南府。繁華的芙蓉街旁,有一家經(jīng)營文房四寶、兼售書籍的“墨香齋”。店主是個姓李的老秀才,生意清淡,勉強維持。他有個十五六歲的學徒,名叫陳三槐,家境貧寒,但天資聰穎,尤其對數(shù)字和貨物周轉有著天然的敏感。閑暇時,三槐最愛翻看店主珍藏的一本破爛不堪的《計然策輯要》,雖半懂不懂,卻對里面“積著之理”、“貴賤之變”的論述著了迷。

一日,店里來了位走南闖北的老行商,在等店主取貨時,與三槐閑聊起來。老行商見這小學徒眼神清亮,談吐不俗,便考問他:“小子,你說說,這做買賣,最要緊的是什么?”

三槐想了想書本上的話,又想想店里的冷清,認真回答:“老伯,書上說‘務完物,無息幣’。我們店里的墨錠、宣紙都是上好的,可就是…就是客人少?!?/p>

老行商捋須一笑:“貨好是根本,不錯。但‘無息幣’何解?錢要動起來,像活水!你看這芙蓉街,人流如織,為何不進你家店?好比陶朱公說的,‘時用則知物’,你得知道人家啥時候需要啥!光有好貨,藏在這深巷舊鋪,無人知曉,貨再好也是死物,錢自然‘息’了?!?/p>

老行商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三槐的思緒。他想起書中陶朱公在陶地“居天下之中,諸侯四通”的選址眼光,又想起“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的買賣之道。他再看著自家這位置雖在芙蓉街,卻在僻靜一隅、門面陳舊的小店,心中豁然開朗。

當晚,三槐鼓起勇氣向李店主進言。他模仿《計然策》的筆法,用沙盤在柜臺推演:

“擇地”:建議將店鋪搬到芙蓉街最熱鬧的十字路口,哪怕租金貴一倍。

“察需”:觀察往來人群,發(fā)現(xiàn)應試學子、書畫愛好者眾多,建議增加時興的科舉范文選、名家字帖摹本,以及便于攜帶的精致小墨錠、毛筆。

“貴賤”:趁淡季低價從作坊批量購入優(yōu)質(zhì)存貨(賤?。?,待科舉臨近、需求大增時,以合理高價但保證品質(zhì)售出(貴出)。

“無息幣”:將有限的資金快速周轉,哪怕單件利薄,靠流量取勝。同時,對信譽好的老主顧可適當賒欠(變相加速資金流動)。

李店主起初將信將疑,但見三槐分析得頭頭是道,沙盤推演也清晰明了,又想到鋪子確實難以為繼,便咬牙采納。挪了新址,按三槐建議調(diào)整了貨品,果然生意日漸興隆?!澳泯S”以其貨真價實、順應需求(尤其是考生需求)而聲名鵲起。陳三槐也因此被李店主視為子侄,著力培養(yǎng)。

數(shù)年后,陳三槐自立門戶,在運河碼頭開了家更大的貨棧,專營南北雜貨。他將“察時需、擇地利、暢貨流、重誠信”的陶朱公之道奉為經(jīng)營鐵律,生意越做越大,成為濟南商界新銳。他常對后輩學徒講:“商道無他,在《計然策》中,在陶朱公的故事里。沙盤可推演貨物錢財,但推演人心向背、世情冷暖,需用‘誠’與‘智’作砝碼?!?他的成功,正是范蠡智慧在最普通商販學徒身上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的生動寫照。

史筆千秋:不朽的傳奇豐碑

民間的香火與傳說,賦予范蠡神性的光輝;而史家的如椽巨筆,則為其智慧與德行,刻下了不朽的理性豐碑。歷代文人學者、史官政要,無不對這位能出將入相、能富甲天下、更能進退自如的奇才,給予極高的評價,試圖從不同角度解讀其傳奇人生。

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

“昔者越王勾踐困于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修之十年,國富,厚賂戰(zhàn)士,士赴矢石,如渴得飲,遂報強吳,觀兵中國,稱號‘五霸’。

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國,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chǎn)積居,與時逐而不責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修業(yè)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p>

“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非茍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傳曰陶朱公?!?/p>

太史公的筆墨,堪稱定鼎之論。他清晰地勾勒出范蠡人生的兩大輝煌階段:以“計然之策”助越滅吳的政治軍事成就;功成身退后,以“擇人任時”、“與時逐”(順應時機)的商道智慧“三致千金”,并以“富好行其德”的胸懷“再分散”千金。尤其點明其“三徙成名”并非消極避世,而是主動選擇并成就于所止之地。司馬遷將范蠡置于《貨殖列傳》之首,將其尊為善于“治生”(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的典范,奠定了范蠡作為“商圣”的至高歷史地位。

班固《漢書·貨殖傳》:

班固在《漢書》中基本承襲了司馬遷對范蠡的記述,并進一步強調(diào)其成功在于“與時俯仰,獲其贏利”,即精準把握時機,順勢而為。同時,班固在《古今人表》中將范蠡列為“智人”上等,與管仲、晏嬰等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并列,充分肯定了其超凡的智慧。

后世評述:

蘇軾:“范蠡、張良,可謂人中龍也。翩然高蹈,遠引深潛,非夫茍去者之所為也?!?東坡居士將范蠡與漢初謀圣張良并稱為“人中龍”,盛贊其功成身退、飄然遠引的非凡氣度與智慧,認為這絕非簡單的逃避,而是洞悉人性、明哲保身的大境界。

李贄(明):“范蠡者,……其智足以及此,其勇足以決此,其量足以容此。故能成震世之名而終免于禍?!?明代異端思想家李贄,則從智慧、勇氣、器量(胸襟)三個維度盛贊范蠡,認為正是這三者的完美結合,才成就了他震古爍今的功業(yè)與聲名,并最終得以保全自身,避免了文種式的悲劇。突出了范蠡作為“完人”的特質(zhì)。

王夫之(明末清初):“蠡之去越,非潔身也,知勾踐之不可與共安樂也。其治生,非逐利也,驗計然之術于家也。散金,非好施也,明于聚散之理也?!瓎韬簦∪趔徽?,可謂知道矣!” 船山先生王夫之的評論極具深度。他深刻指出:范蠡離開越國,并非僅僅為了個人清高,而是深知勾踐“可共患難不可共安樂”的本性;他經(jīng)商致富,并非追求私利,而是為了在實踐中驗證和運用“計然之策”的治國理財智慧;他散盡千金,也非簡單的樂善好施,而是透徹理解了財富聚散無常、流轉生機的根本規(guī)律(“聚散之理”)。最終,王夫之給予范蠡至高評價——“可謂知道矣!” 認為他是一位真正通曉并踐行了天地人世之大道(道)的智者。這一評價,將范蠡從政治謀略家、商業(yè)奇才的層面,提升到了悟道哲人的思想高度。

歲月悠悠,江河奔流。陶邑的陶朱祠,香火千年不絕。那尊沉靜的陶像,被無數(shù)虔誠或好奇的手撫摸得溫潤發(fā)亮,嘴角的笑意似乎更深邃了。祠前那盆象征“財源活水”的清水中,游魚換了一代又一代,依舊悠然。五湖的煙波之上,出航的商船船頭,三炷清香青煙裊裊,飄向水天相接處,那是船家對那位傳說中能平息風浪的“陶朱公”無聲的祈愿。

“陶朱公點金”、“商船飛渡”、“金秤砣”的故事,在茶館酒肆、在商隊駝鈴聲中,被一代代說書人添上新的枝葉,傳得愈發(fā)神乎其神。白發(fā)老叟搖著蒲扇,對膝下的孫兒講述著朱公的智慧與仁義;初涉商海的年輕人,懷揣著寫有“人棄我取,人取我與”、“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的小抄,在喧囂的市集中尋找自己的第一桶金,心中默念著那位從未謀面卻如指路明燈般的“商圣”。

范蠡,這個名字早已超越了血肉之軀。他成為一種象征——象征著洞察先機的深邃智慧,象征著翻云覆雨的雄奇膽略,象征著富甲天下的經(jīng)營之道,更象征著千金散盡的豁達胸襟與“富好行其德”的仁者情懷。他從楚地寒門走出,在越國廟堂揮斥方遒,于吳宮石室忍辱負重,在五湖煙波悄然隱退,最終在陶邑市井成就商圣之名。他的一生,是謀略與仁義的完美交融,是進取與退守的從容平衡,是聚斂與散財?shù)纳羁剔q證。

太史公的如椽巨筆,王夫之的深邃洞見,早已將其定格于青史的巔峰。而真正讓“陶朱公”不朽的,卻是那街頭巷尾的俚語諺言,是那船頭灶前的裊裊香煙,是那商旅行囊中口口相傳的奇聞軼事,是那融入血脈的“誠信公平”的商道基因。他的智慧與德行,如同那沙池中流轉不息的細沙,雖無定形,卻滋養(yǎng)了無數(shù)心靈的沃土;如同那盆中生生不息的流水,雖處低位,卻映照著人間正道的永恒天光。

廟堂之高,終有傾頹之日;青史丹心,亦會泛黃蒙塵。唯有融入市井煙火、化入黎民心魂的精神,方能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歷萬古而常新。范蠡,這位被尊為“商圣”的智者,其不朽傳奇,正在于他早已不是史冊中一個冰冷的名字,而是化作了人間一股溫潤而堅韌的力量,一種關于如何智慧地生存、如何仁厚地致富、如何從容地面對得失聚散的永恒啟示。他活在每一桿公平的秤星上,活在每一次“人棄我取”的果敢抉擇中,活在對“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豁達信念里,更活在“富好行其德”這盞照亮無數(shù)商魂的明燈之中。此乃真正的千秋不朽。


更新時間:2025-08-10 06: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