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旱蝗并舉顯先機 商濟(jì)天下顯仁心
陶朱公府邸的書齋，靜得能聽見塵埃落定的聲音。厚重的帷幕隔絕了庭院里漸盛的蟬鳴，只余下青銅漏壺單調(diào)而精準(zhǔn)的滴水聲，在空曠的室內(nèi)回響，如同某種不祥的倒計時。羊皮輿圖鋪滿了整張櫸木長案，圖上山川城池、水脈道路皆用墨線勾勒，唯有陶邑與周邊廣袤的齊魯大地，被密集地釘上了數(shù)枚醒目的赤紅色小旗，如同皮膚上滲出的點點血珠。
范蠡一身素色葛袍，立于案前，身形在燭光下拉出頎長而孤峭的影子。他微微俯身，指尖正懸停在輿圖上一處赤旗標(biāo)記的方位——那是齊地腹心，糧倉重鎮(zhèn)臨淄的西南郊野。他的手指并未落下，只是虛點著，指尖微微顫抖，仿佛能穿透薄薄的羊皮，觸摸到那片土地深處傳來的燥熱與饑渴。燭火跳躍，映亮了他清癯面龐上深鎖的眉頭，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中，此刻沉淀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
“主公，”老管家范忠的聲音在門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手中捧著一卷新到的簡牘，“臨淄分號急報，還有…派往魯西、宋北的‘觀風(fēng)使’也傳回了消息?！彼麑⒑啝┕Ь吹胤旁诎附?。
范蠡的目光沒有離開輿圖，只是沉聲道：“念?！?/p>
范忠展開簡牘，聲音在寂靜的書齋里顯得格外清晰：“臨淄報：自春末以來，滴雨未落，田土龜裂如蛛網(wǎng)，禾苗焦枯過半。井水日淺，人畜爭飲，已有流言四起，人心浮動。另據(jù)分號掌柜暗訪田間老農(nóng)，皆言土中螻蛄、地老虎等蟲豸異常躁動，掘穴深藏，恐…恐非吉兆?！?/p>
他頓了頓，又拿起另一卷：“魯西觀風(fēng)使報：泗水、汶水水位較往年同期驟降三成余，河床大片裸露。田間多見蚱蜢、蟋蟀成群，尤以荒坡野地為甚。有老圃言，此等蟲豸今歲繁盛異常，若久旱不雨，恐釀大害?！?/p>
“宋北觀風(fēng)使報：濮陽一帶，去冬少雪，今春干旱，麥苗稀疏。近日常見成群飛鳥低掠農(nóng)田，盤旋不去，疑在啄食土中蟲卵或幼蛹…”
書齋內(nèi)的空氣仿佛隨著這些字句一點點凝固、下沉。窗外，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帶著一股灼人的燥氣，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熾熱的光斑。蟬鳴聲似乎更響了，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
范寅侍立在一旁，聽著這些觸目驚心的描述，看著父親越發(fā)凝重的側(cè)影，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他跟隨父親學(xué)習(xí)“計然之策”，知曉“旱極則蝗”的古訓(xùn)，更明白“蟲鳥異動”往往是蝗災(zāi)爆發(fā)的前兆！若真如觀風(fēng)使所報…少年不敢再想下去。
范蠡終于緩緩直起身，手指離開了輿圖上的赤點。他轉(zhuǎn)過身，燭光映照著他眼中銳利如鷹隼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眼前的憂患，直指未來。“忠伯，”他的聲音低沉而果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傳令下去：一、陶邑及周邊所有糧倉，即日起，除維持府邸及商號最低日常用度外，一粒新糧不得入倉！已存之糧，嚴(yán)加看管，謹(jǐn)防潮霉蟲蛀！”
范忠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主公！這…眼下糧價雖穩(wěn)，但旱象已成，各地糧商皆在暗中囤積居奇，糧價飛漲只在旦夕！我們不收反鎖，這…”他跟隨范蠡多年，深知商道機變，從未見過主公在如此明顯的漲勢前反而封倉！
范蠡抬手止住了他的疑問，目光轉(zhuǎn)向范寅：“寅兒，你如何看？”
范寅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努力將父親平日的教誨與眼前的危局聯(lián)系起來。他走到輿圖前，目光掃過那些刺目的赤旗標(biāo)記，腦中飛速運轉(zhuǎn)：“父親，兒以為，旱情已深，若再疊加以蝗災(zāi)…后果不堪設(shè)想。糧，將是救命之物，亦是亂源之火！父親鎖倉，非為囤積牟利，而是…而是為了在真正的大災(zāi)降臨之時，手中能有足夠活命之糧，以平抑暴漲之價，救濟(jì)饑饉之民？”
他抬起頭，眼中帶著求證和一絲不確定：“此乃‘計然書’所言‘旱則資舟’之意？旱時便要為澇做準(zhǔn)備，此刻我們鎖住存糧，便是為那即將到來的、比旱災(zāi)更可怕的蝗災(zāi)饑饉做準(zhǔn)備？”
“不錯！”范蠡眼中爆發(fā)出贊賞的光芒，他重重一拍輿圖，聲音斬釘截鐵，“旱魃肆虐，蟲孽暗生，此乃天象示警！蝗災(zāi)若起，遮天蔽日，所過之處，寸草不留！屆時，糧價豈止是飛漲？必將騰躍如龍，直上九霄！無數(shù)饑民將易子而食，白骨盈野！我輩商賈，手握錢糧，豈能坐視？囤積居奇，趁火打劫，此乃飲鴆止渴，自掘墳?zāi)梗∥ㄓ形沼写婕Z，方能在災(zāi)起之時，穩(wěn)住一方糧價，活一方百姓！此非不取，乃大??！非不謀利，乃謀萬民之大利、商號之長遠(yuǎn)根基！”
他轉(zhuǎn)向范忠，語氣不容置喙：“忠伯，速去傳令！同時，再派精干人手，分赴以下各處：”他的手指在輿圖上快速移動，“其一，東海之濱，所有大型鹽場，不計代價，大量收購頭道海鹽！其二，宋、衛(wèi)、燕地，凡有大型蘆葦蕩、蒲草澤之處，尋當(dāng)?shù)亟硲簦罅慷ㄖ茖挿駥嵉奶J葦簾席！其三，令邯鄲、大梁、郢都等大城分號，秘密收購囤積硫磺、艾草、除蟲菊粉等物，多多益善！其四，傳訊陶邑所有依附于我商號的農(nóng)戶、工匠、力夫，即日起，家中壯丁暫停其他活計，聽候統(tǒng)一調(diào)遣！工錢加倍！”
這一連串指令，如同密集的鼓點，敲在范忠和范寅心頭。收購鹽巴尚可理解，災(zāi)年腌漬食物、補充鹽分亦是必需。但收購大量蘆葦簾席？囤積硫磺艾草？召集壯丁？這…這又是為何？范忠張了張嘴，滿腹疑團(tuán)，但看著范蠡那洞悉一切、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疑問都咽了回去，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他躬身領(lǐng)命：“是！老奴即刻去辦！”轉(zhuǎn)身匆匆離去，背影消失在回廊深處。
范蠡的目光重新落回輿圖上那一片片刺目的赤紅標(biāo)記，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輿圖邊緣粗糙的羊皮。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預(yù)言的沉重，只有近旁的范寅能勉強聽清：
“風(fēng)暴…就要來了?！?/p>
范蠡的命令如同投入滾燙油鍋的冷水，在陶邑商界乃至依附于陶朱公商號的龐大網(wǎng)絡(luò)里，激起了劇烈的反應(yīng)和不解的漣漪。
陶邑最大的糧行“裕豐號”內(nèi)，人頭攢動，喧囂鼎沸。汗流浹背的糧商們揮舞著手中的契券，唾沫橫飛地爭論著最新的糧價。空氣中彌漫著新麥的粉塵和陳糧的霉味，混合著貪婪與焦慮的氣息。
“聽說了嗎？陶朱公…封倉了！”
“什么？封倉？這個時候？他范蠡莫不是老糊涂了？眼看著天不下雨，糧價一天一個樣，他不收反鎖？”
“可不是！我今早剛從魯西過來，那地界，河都見底了！麥子都蔫成了草！陶朱公這一鎖倉，不是明擺著把發(fā)財?shù)臋C會讓給咱們？”
“讓？我看他是嗅到什么更大的腥味了吧？范蠡是什么人？那是成了精的老狐貍！他這一手，必有深意！”
“深意？我看他是怕了！怕旱得太久，他庫里那點糧食捂不住，爛在手里！要么就是…囤夠了，想等更高的價？”
“更高的價？現(xiàn)在斗米三十錢，比開春翻了一倍！再高能高到天上去？他鎖倉，正好！咱們趕緊掃貨！有多少收多少！等陶朱公回過神來，湯都沒得喝！”
“對！掃貨！快！通知伙計，把庫里的錢都提出來！去鄉(xiāng)下！去碼頭！見糧就收！價格…再提三成！”
貪婪的火焰被范蠡這反常的舉動徹底點燃。糧商們?nèi)缤岬窖鹊孽忯~，瘋狂地?fù)湎蚴忻嫔弦磺锌梢姷募Z食。糧價如同脫韁的野馬，在恐慌和哄搶的雙重推動下，一路狂飆。斗米四十錢、五十錢、六十錢…短短半月，陶邑糧價已逼近百錢大關(guān)！街頭巷尾，開始出現(xiàn)面黃肌瘦的貧民，攥著幾個可憐的大錢，在緊閉的糧店門前絕望徘徊?？只湃缤烈?，在干燥悶熱的空氣中悄然蔓延。
與此同時，陶朱公商號派出的采購隊伍，正頂著烈日，奔走在東海漫長的鹽灘、宋衛(wèi)廣袤的蘆葦蕩、燕地偏僻的藥鋪作坊之間。一船船雪白晶瑩的頭道海鹽被不計成本地運回陶邑；一捆捆散發(fā)著清香的寬幅蘆葦簾席堆積如山；一袋袋刺鼻的硫磺、氣味濃烈的艾草和除蟲菊粉被秘密存入陶朱公府邸深處堅固干燥的庫房。商號內(nèi)負(fù)責(zé)具體采購的管事們，看著流水般花出去的金銀，換回這些看似與當(dāng)下糧荒毫不相干、甚至有些“無用”的物資，無不愁眉緊鎖，私下里議論紛紛。
“唉，主公這究竟是何意？糧價飛漲，百姓嗷嗷待哺，我們不收糧，反倒花大價錢買這些簾子、藥粉？鹽還罷了，這蘆葦席子，難不成給饑民當(dāng)床鋪？還是給牲口擋雨？”一位負(fù)責(zé)采買葦席的老管事對著堆積如山的席垛，連連嘆氣。
“還有那硫磺艾草，氣味沖得人頭疼，買這么多，難道要熏遍整個陶邑？這大災(zāi)之年，不囤糧救命，弄這些勞什子…真是…”負(fù)責(zé)藥材的管事也是一臉苦相，對著賬冊上驚人的支出數(shù)字直搖頭。
“少東家，您…您可知主公深意？”他們不敢直接質(zhì)疑范蠡，只得將困惑的目光投向跟隨范蠡處理事務(wù)的范寅。
范寅站在堆積如山的物資前，心中同樣充滿了巨大的疑問和隱隱的不安。他看著那些粗糙卻厚實的葦席，刺鼻的硫磺，濃烈的艾草，又想起父親輿圖上那些刺目的赤點，以及觀風(fēng)使報告中關(guān)于蟲鳥異動的描述。一個模糊而可怕的念頭在他腦中盤旋，卻始終無法清晰成形。他只能強壓下心頭的波瀾，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按照父親的指示行事：“諸位管事，父親自有深謀遠(yuǎn)慮。我等只需依令而行，不可懈怠。物資務(wù)必妥善保管，清點造冊，隨時待命！”
府邸深處，范蠡的書齋幾乎成了臨時的指揮所。巨大的輿圖被更多、更密的赤色標(biāo)記覆蓋。來自各地的“觀風(fēng)使”報告如同雪片般飛來，上面的描述越來越觸目驚心：
“臨淄西南，田間驚現(xiàn)小股蝗蝻（蝗蟲幼蟲），色青褐，跳躍迅疾…”
“魯西大野澤畔，蝗蝻密度劇增，啃食所剩無幾之草根樹皮…”
“宋北濮陽，天現(xiàn)異象，群鳥驚飛，遮天蔽日，疑有巨物擾動地下…”
“齊地亢父，有老農(nóng)言，夜聞地底沙沙作響，如萬蠶食桑，連綿不絕…”
范蠡的眉頭鎖得如同鐵鑄。他站在輿圖前，手指劃過那些蝗蝻初現(xiàn)的地點，勾勒出一條隱約的、由西南向東北蔓延的軌跡線。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陶邑的位置，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轉(zhuǎn)身，對侍立一旁的范寅和幾位核心幕僚沉聲道：“來不及了?；闰镆殉蓜?，羽化在即！傳我命令：”
“第一，所有召集待命的壯丁，分成三隊！一隊由范寅帶領(lǐng)，即刻前往府庫，將囤積的所有蘆葦簾席、硫磺艾草等物，按戶分發(fā)！陶邑城內(nèi)，凡依附我商號之民戶，無論貧富，每戶至少分得簾席三張，硫磺、艾草、除蟲菊粉各一包！城外依附之村莊，由商隊火速運送，務(wù)必在三日之內(nèi)，分發(fā)到位！告訴他們，此乃保命之物，務(wù)必妥善保管，依令使用！”
“第二隊，由范忠?guī)ьI(lǐng)，召集所有識文斷字之賬房、伙計，即刻編寫‘驅(qū)蝗護(hù)田簡易法’，謄抄千份！內(nèi)容務(wù)必淺顯易懂：如何用硫磺艾草煙熏驅(qū)趕成蟲；如何挖掘深溝，鋪設(shè)簾席，阻隔、撲殺跳躍之蝗蝻；如何利用雞鴨啄食幼蝗…抄好之后，連同物資，一并分發(fā)！并組織人手，深入街巷閭里，宣講要點！”
“第三隊，挑選精壯可靠者百人，由我親自統(tǒng)領(lǐng)，攜部分硫磺艾草，星夜兼程，趕赴臨淄西南蝗蝻初發(fā)之地！那里是源頭，必須在其成災(zāi)擴(kuò)散之前，全力撲殺，以減其勢！”
命令如同軍令，帶著金戈鐵馬般的肅殺之氣。整個陶朱公府邸乃至龐大的商業(yè)網(wǎng)絡(luò)，瞬間如同精密的戰(zhàn)爭機器，高速運轉(zhuǎn)起來。車輪滾滾，馬蹄嘚嘚，打破了陶邑表面的恐慌與沉寂。
范寅領(lǐng)命，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使命感，投入到這場特殊的“戰(zhàn)斗”中。分發(fā)物資的命令迅速傳達(dá)下去。堆積如山的蘆葦簾席、硫磺包、艾草捆被迅速搬上牛車、騾車。商號的伙計們頂著烈日，揮汗如雨，按照戶籍冊，挨家挨戶地敲門、解釋、分發(fā)。
“大娘，這是陶朱公讓分下來的！簾子收好，藥粉拿穩(wěn)了！過幾天要是…要是天上飛螞蚱（蝗蟲俗名）了，聽通知，趕緊把簾子鋪在田埂上，挖溝！用藥粉熏！能保一點是一點！”伙計們嘶啞著嗓子，將一份份“保命符”塞到驚疑不定的百姓手中。
“螞蚱？哪來的螞蚱？”一個老農(nóng)攥著粗糙的蘆葦席，茫然地看著刺鼻的硫磺包，“這…這能頂用？陶朱公…他老人家是神仙？能掐會算？”
疑惑、不解，甚至帶著些許荒誕感的議論，在街頭巷尾彌漫。大多數(shù)人看著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依舊將信將疑。糧價依然在瘋漲，灼熱的空氣里，干渴和饑餓帶來的恐慌，遠(yuǎn)比那尚未見蹤影的蝗蟲更為真切。
范蠡親率的第三隊人馬，已如離弦之箭，日夜兼程撲向臨淄西南。當(dāng)他們的快馬沖入那片蝗蝻初現(xiàn)的村莊時，眼前的景象讓久經(jīng)沙場的范蠡也倒吸一口冷氣。
田野，已不再是田野。稀疏枯焦的禾苗早已不見蹤影，大地被一層蠕動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青褐色覆蓋！那是無數(shù)蝗蝻！它們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如同沸騰的粥鍋，發(fā)出令人齒酸的“沙沙”啃噬聲。所過之處，別說莊稼，連草皮、樹根都被啃噬殆盡，只留下光禿禿、布滿細(xì)小齒痕的黃土！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帶著腥氣的土味和蟲體分泌物混合的怪味。幾個面黃肌瘦的農(nóng)人，正揮舞著樹枝、鋤頭，絕望而徒勞地拍打著這無邊無際的蟲海，哭喊聲撕心裂肺。
“點火！挖溝！快！”范蠡厲聲斷喝，聲如驚雷，瞬間壓過了田野里絕望的哭喊和令人窒息的沙沙聲。他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得完全不像一個老人，一把奪過身邊護(hù)衛(wèi)手中的鐵鍬，率先沖向田邊，奮力挖掘起來！
“快！按陶朱公的吩咐！橫向挖深溝！越寬越深越好！把硫磺艾草混上干草枯枝，沿著溝邊堆起來！點火！熏！”帶隊的護(hù)衛(wèi)頭目嘶聲大吼，指揮著帶來的百名精壯。
訓(xùn)練有素的隊伍立刻行動起來。鐵鍬翻飛，泥土四濺，一道道寬深的壕溝如同丑陋的傷疤，迅速在田野邊緣被掘開。硫磺、艾草、除蟲菊粉混合著干燥的柴草被堆在溝沿?；鸢腰c燃，濃烈刺鼻、帶著強烈驅(qū)蟲效果的滾滾黃煙沖天而起，迅速彌漫開來！
濃煙如同無形的屏障，暫時阻隔了蝗蝻前進(jìn)的浪潮。溝壑則成了死亡陷阱。受驚和驅(qū)趕的蝗蝻群開始混亂，一部分被濃煙逼退，更多的則如同失控的潮水般涌向深溝，噼里啪啦地墜落其中！溝底的壯丁們立刻揮動釘耙、掃帚，將掉落的蝗蝻聚攏、拍打、掩埋！
“鄉(xiāng)親們！別愣著！快回家！把分到的簾子鋪在自家田埂地頭！挖小溝！撒藥粉！能保一點是一點！”范蠡一邊奮力揮鍬，一邊朝著那幾個呆若木雞的農(nóng)人大吼。他須發(fā)皆白，素色的袍子上沾滿了泥土和蟲尸的汁液，臉上被煙火熏得黢黑，汗水沖刷出道道溝壑，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燃燒著救火般的急迫與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那幾個農(nóng)人如夢初醒，看著這位名震天下、富甲一方的陶朱公，竟如同老農(nóng)般在泥地里拼命，看著那暫時被遏制的蟲海，一股混雜著震撼、羞愧和求生的力量猛地涌了上來！“快！回家！拿簾子！拿藥粉！”他們嘶喊著，跌跌撞撞地沖向自己的村莊。
火在燒，煙在騰，人在吼，蟲在嘶鳴！一場人蟲之間慘烈而原始的戰(zhàn)爭，在這片干裂的土地上驟然爆發(fā)！范蠡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針，牢牢釘在抗災(zāi)的最前沿。他每一次揮鍬，每一次呼喝，都在與時間賽跑，與那即將席卷整個齊魯大地的恐怖災(zāi)難爭奪著渺茫的先機！
就在范蠡親率人馬在臨淄西南與初生的蝗災(zāi)展開殊死搏斗之時，一場醞釀已久的、真正的末日浩劫，終于降臨陶邑。
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午后。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鉛灰色，沒有一絲風(fēng)，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壓得人喘不過氣。蟬鳴早已絕跡，整個陶邑陷入一種死寂的、令人心悸的沉悶之中。
突然，西北天際傳來一陣低沉的、持續(xù)不斷的嗡鳴！初時如遠(yuǎn)方的悶雷，漸漸變得清晰、尖銳、密集，如同億萬張粗糙的砂紙在瘋狂地摩擦！無數(shù)陶邑的百姓驚愕地抬頭望去。
只見西北方的天空，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片移動的、遮天蔽日的巨大“烏云”！那“云”的邊緣翻滾著，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正以驚人的速度向陶邑城席卷而來！嗡嗡的轟鳴聲越來越響，震得人耳膜生疼，心臟都跟著那恐怖的節(jié)奏狂跳！
“蝗…蝗蟲！是蝗蟲！！”
“老天爺啊！蝗神來了?。 ?/p>
“快跑?。。 ?/p>
絕望的尖叫瞬間撕裂了城市的死寂！街道上頓時亂作一團(tuán)！人們丟下手中的活計，哭喊著、推搡著，如同沒頭的蒼蠅般四處奔逃，尋找著一切可以躲避的地方。店鋪乒乒乓乓地關(guān)門，窗戶被死死堵住。整個陶邑城，瞬間被一種滅頂之災(zāi)的恐怖所籠罩！
那片恐怖的“烏云”終于降臨！那不是云，是數(shù)以億萬計的、黃褐色的飛蝗！它們?nèi)缤瑳Q堤的洪水，又像失控的沙塵暴，轟然撲向大地！陽光瞬間被遮蔽，天地一片昏暗！嗡嗡的振翅聲、密集的啃噬聲匯聚成毀滅的交響樂！
樹木首當(dāng)其沖！繁茂的枝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蟲群的沖擊下痛苦地?fù)u晃！菜園里的瓜果蔬菜，眨眼間被啃噬得只剩殘莖！屋頂?shù)拿┎?、晾曬的衣物、甚至窗欞上的油漆…一切有機的東西都成了它們瘋狂啃噬的對象！更可怕的是農(nóng)田！城外那些僥幸熬過干旱、剛剛抽穗、寄托著無數(shù)人生存的希望的麥田、粟田，如同被潑上了濃烈的腐蝕液，在蝗群的席卷下，成片成片地化為烏有！只剩下裸露的、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泥土！
“我的麥子！我的命??！”一個老農(nóng)跪倒在自家田埂上，眼睜睜看著畢生的心血在瞬間化為烏有，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隨即被撲面而來的蝗群撞倒淹沒！
“孩子！我的孩子！”一個婦人尖叫著，拼命拍打著落在幼童頭上、身上的蝗蟲，那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臉上手上已被蝗蟲鋒利的口器劃出道道血痕！
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然而，就在這鋪天蓋地的絕望之中，一些不同的景象開始出現(xiàn)！
在陶邑城內(nèi)，那些提前收到蘆葦簾席和驅(qū)蟲藥粉的民戶，在最初的驚恐過后，猛然想起了陶朱公的叮囑！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
“快！按陶朱公的法子！鋪簾子！撒藥粉！點火熏！”街坊里長嘶啞著嗓子，敲著銅鑼沿街呼喊。
“快！把簾子鋪在院墻根！堵住門縫！挖溝！快挖溝！”男人們赤膊上陣，揮舞著鐵鍬鋤頭，在自家院落周圍奮力挖掘淺溝。
“藥粉！硫磺艾草混一起！堆在溝邊！點火！”女人們手忙腳亂地拆開藥包，將刺鼻的粉末混合著柴草堆在剛挖好的溝沿。火石敲擊，火星點燃干草，一股股濃烈嗆人的黃煙迅速升騰起來！
濃煙彌漫，形成了一道道雖不完美卻有效的屏障。瘋狂撲向院落、企圖啃噬一切門窗家具的蝗群，被濃烈的氣味刺激，紛紛避讓，或者被阻隔在簾席和淺溝之外！雖然依舊有零星的蝗蟲突破防線，但損失被降到了最低！絕望的哭喊聲中，開始夾雜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呼喊：
“管用！陶朱公的法子管用啊！”
“快！照做！熏死這些天殺的！”
“謝陶朱公活命之恩??！”
在城外，那些依附于陶朱公商號的村莊，提前收到了物資和通知，準(zhǔn)備相對更為充分。田野間，一道道寬深的壕溝縱橫交錯，溝沿燃起了連綿的驅(qū)蟲煙帶。田埂地頭，鋪滿了厚實的蘆葦簾席。壯丁們手持綁著破布的長桿，蘸上混有除蟲菊粉的水，奮力撲打著試圖越過溝壑和煙帶的蝗蝻。婦孺?zhèn)儎t敲打著銅盆鐵鍋，發(fā)出巨大的噪音驅(qū)趕著低空飛掠的蝗群。雖然依舊有大量的莊稼被毀，但相比于那些毫無準(zhǔn)備、瞬間化為赤地的村莊，這里至少保住了部分田地的邊緣和家園！
范寅渾身沾滿了泥土和蟲汁，嗓子已經(jīng)喊得嘶啞，他帶著商隊的伙計們，如同救火隊員般在混亂的城中四處奔走支援?？吹侥切┰跐鉄熀秃熛Ｗo(hù)下相對完好的院落，看到村民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他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激動和對父親如神般預(yù)見的深深震撼！他沖到一個被蝗群重點圍攻、岌岌可危的院落前，指揮著伙計們：“快！幫他們挖溝！把硫磺粉集中起來，堆在上風(fēng)口！點火！熏！”
陶邑城內(nèi)外，上演著一幕幕慘烈與頑強交織的畫面。蝗群如同無情的死神鐮刀，收割著一切綠色。但陶朱公提前布下的“奇兵”——那些曾被嘲笑為“無用”的蘆葦簾席、刺鼻的硫磺艾草，此刻卻成了無數(shù)百姓賴以活命的“金甲”與“烽燧”！濃煙滾滾，人聲鼎沸，與蝗群毀滅的狂潮進(jìn)行著悲壯的抗?fàn)帲?/p>
這場恐怖的蝗災(zāi)，如同它的名字“過境”，來得快，去得也快。當(dāng)最后一批飛蝗掠過陶邑上空，消失在東南天際時，整個天地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的洗禮。陽光重新刺破殘留的煙塵，照亮了一片狼藉的大地。
目之所及，滿目瘡痍。樹木只剩下猙獰的骨架，田野一片枯黃死寂，如同被大火焚燒過。道路上、房頂上、水溝里，堆積著厚厚的、散發(fā)著惡臭的蝗蟲尸體。僥幸存活的百姓們，如同從噩夢中驚醒，呆滯地望著被洗劫一空的家園和顆粒無收的田地。短暫的慶幸過后，是更深沉、更徹底的絕望。饑餓的陰影，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糧價，在蝗災(zāi)洗劫后的廢墟上，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徹底炸開了！
“糧！我要糧！多少錢都行??！”
“賣兒賣女！只求一口吃的！”
“糧店開門啊！求求你們開門！”
陶邑城內(nèi)僅存的幾家尚有存糧的大糧店門前，早已被絕望的饑民圍得水泄不通。哭喊聲、哀求聲、咒罵聲震天動地。店門緊閉，鐵閘森嚴(yán)。糧店掌柜躲在門板后，透過縫隙看著外面如同煉獄般的景象，臉上交織著貪婪與恐懼。斗米的價格牌早已翻到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數(shù)字——三百錢！而且，有價無市！
就在這絕望的深淵，一個清晰而沉穩(wěn)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穿透了所有的喧囂與哭嚎，在陶邑城中心最高的鐘鼓樓上響起：
“陶朱公開倉放糧——！”
“陶朱公開倉放糧——?。 ?/p>
“斗米——三十錢——?。 ?/p>
“斗米——三十錢——?。。 ?/p>
那聲音被數(shù)名中氣十足的伙計接力呼喊，如同驚雷般滾過劫后的城市上空！三十錢！這個價格，僅僅是蝗災(zāi)爆發(fā)前、旱情嚴(yán)重時的水平！與如今市面上三百錢的天價相比，無異于白送！
整個沸騰的、絕望的陶邑城，瞬間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停止了哭喊、推搡和咒罵。無數(shù)雙布滿血絲、深陷絕望的眼睛，齊刷刷地、難以置信地望向鐘鼓樓的方向。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嘯般的、混雜著狂喜、懷疑和哭嚎的聲浪！
“三…三十錢？！”
“陶朱公！是陶朱公！”
“活菩薩！陶朱公是活菩薩?。 ?/p>
“快！快去陶朱公的糧倉！”
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改變了方向，瘋狂地涌向陶邑城西——那里是陶朱公商號最大的糧倉所在！希望，這比金子更珍貴的東西，在絕望的廢墟上，被那一聲“斗米三十錢”重新點燃！
巨大的糧倉前，早已戒備森嚴(yán)。范忠親自坐鎮(zhèn)，指揮著商隊所有精壯的伙計，手持包著棉布的木棍（避免引發(fā)騷亂），維持著秩序。糧倉大門洞開，露出里面堆積如山的糧食麻袋?？諝庵袕浡鹿雀稍锏南銡?，這香氣對于饑腸轆轆的人們來說，比任何仙樂都更動聽！
“排隊！排隊！每人憑戶籍，每日限購三斗！童叟無欺，斗米三十錢！”伙計們嘶啞著嗓子，一遍遍高喊。
“陶朱公仁德！救苦救難！”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顫抖著將幾個銅錢遞上，接過伙計遞來的沉甸甸的糧袋，老淚縱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糧倉的方向連連磕頭！
“爹！娘！有糧了！陶朱公放糧了！我們有救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抱著剛剛買到的糧食，哭喊著沖向人群中同樣面黃肌瘦的父母。
“讓讓！讓讓！先讓老人孩子！”人群中，竟也自發(fā)地開始互相扶持，維持著基本的秩序。那瘋狂搶購、囤積居奇時的貪婪嘴臉，在陶朱公這如同神跡般的義舉面前，似乎也暫時被羞愧和震撼所取代。
糧倉前，人流如織，秩序卻出奇地井然。一袋袋帶著救贖溫度的糧食，從陶朱公的倉庫流出，流入無數(shù)瀕臨絕境的家庭。那斗米三十錢的牌子，如同一面不倒的旗幟，牢牢釘在了陶邑城的上空，也釘在了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中。它不僅穩(wěn)住了糧價，更穩(wěn)住了即將崩潰的人心！
范蠡是在災(zāi)后第七日風(fēng)塵仆仆趕回陶邑的。他面容憔悴，眼窩深陷，身上的素袍破損不堪，沾滿泥濘和難以洗凈的蟲汁痕跡。當(dāng)他騎著馬，穿過依舊彌漫著焦糊和蟲尸惡臭的街道時，所過之處，人群如同摩西分開紅海般自動讓開道路。
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中，不再是商賈巨富的敬畏，而是發(fā)自肺腑的、如同仰望神明般的感激與崇敬！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
“陶朱公！是陶朱公回來了！”
瞬間，如同點燃了引信！
“陶朱公！”
“活菩薩！”
“恩公！”
呼喊聲、哭泣聲、跪拜聲響徹云霄！沿途的百姓，無論老幼，紛紛放下手中的東西，朝著馬背上的范蠡，深深拜伏下去！人頭攢動，如同起伏的麥浪。一張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剛剛經(jīng)歷了地獄般煎熬的臉上，此刻涕淚橫流，寫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無以言表的感恩。
范蠡勒住馬韁，看著眼前這黑壓壓跪倒一片的百姓，看著那一雙雙飽含熱淚、充滿了純粹感激與依賴的眼睛，饒是他心堅如鐵，閱盡滄桑，此刻也不禁胸中激蕩，眼眶微熱。他看到了那個抱著糧袋朝他拼命磕頭的少年，看到了那個白發(fā)老嫗顫巍巍伸出的、滿是皺紋的手…一種遠(yuǎn)勝于金山銀海帶來的滿足感，一種超越了所有政治權(quán)謀和商業(yè)算計的、近乎神圣的慰藉，如同溫?zé)岬娜查g涌遍了他疲憊不堪的四肢百骸。
他緩緩抬手，朝著四方拜伏的百姓，鄭重地拱手還禮。沒有豪言壯語，只是用他那因連日操勞而沙啞的聲音，清晰地、沉穩(wěn)地說道：
“諸位鄉(xiāng)親父老，請起。范蠡一介商賈，不過盡本分而已。糧倉之粟，能解諸位燃眉之急，乃范蠡之幸。望諸位善加珍惜，共度時艱?！?他的目光掃過那些依舊堆積在街角的蝗蟲尸骸和焦枯的田野，聲音帶著一絲沉重，“天災(zāi)雖厲，人心不滅。田毀了，可以再耕；屋破了，可以再修。只要人還在，希望…就在?！?/p>
他的話語如同春風(fēng)，拂過劫后余生、滿目瘡痍的大地。人群中的哭泣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韌的沉默和重新燃起的微光。范蠡不再停留，輕夾馬腹，在無數(shù)道感激目光的注視下，緩緩穿過跪拜的人群，向著府邸的方向行去。夕陽金色的余暉灑在他沾滿征塵的素袍上，勾勒出一個如同山岳般沉穩(wěn)而偉岸的背影。
府邸大門緩緩關(guān)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范蠡并未立刻休息，而是獨自一人，登上了府中最高的觀星臺。他憑欄遠(yuǎn)眺，陶邑城在暮色中漸漸沉寂，劫后的傷痕依舊觸目驚心。但他知道，那一聲聲發(fā)自肺腑的“陶朱公”、“活菩薩”，如同無形的種子，已經(jīng)深深埋入了這片飽受摧殘的土地和人心之中。它們所蘊含的力量，遠(yuǎn)比他散盡的那數(shù)千石糧食，更為沉重，也更為…恒久。
夜風(fēng)帶著焦糊與泥土的氣息拂過他的鬢發(fā)。他緩緩閉上眼，感受著這劫后大地的呼吸。一種深沉的疲憊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大徹大悟的平靜，同時在他心底彌漫開來。商道極致，不在聚斂，而在…散財濟(jì)世。這或許，才是“計然之策”真正的精髓，是他范蠡一生浮沉，最終尋得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