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落在腳邊,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骯臟的抹布。胸口被砸中的地方傳來微弱的痛感,遠不及胃里殘留的灼燒和心口那片冰封荒原的寒冷。我甚至沒有低頭去看一眼那張承載過希望又被徹底踐踏的殘骸。它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連同這里的一切。
林國棟的咆哮還在耳邊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倒刺,深深扎進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母親王桂芬那尖利的、帶著哭腔的咒罵也加入了這場混亂的交響:“沒良心的東西?。“尊B(yǎng)你這么大!你弟弟還小,你就這么害他!這么氣你爸!你是要逼死我們啊!你怎么不去死啊!”她一邊罵,一邊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大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仿佛她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林耀躲在她身后,那雙眼睛里最初的茫然褪去,重新被一種熟悉的、惡毒的得意占據(jù),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幸災樂禍的弧度,仿佛在說:“看吧,你永遠都是錯的,永遠都是多余的?!?/p>
客廳里,那些所謂的親戚們,此刻也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嗡嗡的議論聲再次響起,像一群被驚擾的蒼蠅,在頭頂盤旋。
“……太不像話了!怎么能這么跟父母說話……”
“就是,養(yǎng)條狗還知道搖尾巴呢……”
“看他那冷血樣兒,真是隨根兒了……”
“老林也是氣糊涂了,那瓶子可是他的命啊……”
“這孩子…唉,從小就倔……”
那些聲音,或指責,或嘆息,或幸災樂禍,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聲浪,從四面八方涌來,拍打著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每一道目光,都像無形的針,刺探著我最后的底線,試圖在我平靜的面具上找到一絲裂痕。
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攪,比之前更甚,喉頭猛地涌上一股濃烈的腥甜鐵銹味。我死死咬住牙關,將那股翻涌的血氣壓了下去。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身體里最后一點支撐的熱量似乎也在快速流失,四肢百骸都透著一種虛脫般的沉重和刺骨的冰冷。
夠了。
真的夠了。
這片令人作嘔的喧囂,這些刻骨銘心的嘴臉,這個名為“家”的冰冷囚籠……都在這一刻,徹底失去了任何意義。心口那片冰原,終于凍透了一切。
我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目光空洞地掠過那一張張扭曲的面孔,掠過一地狼藉的碎片和那張被踩爛的卡片,最后落在客廳墻壁上那幅巨大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父母慈愛地摟著笑容燦爛如陽光的林耀,而我,站在最邊緣,臉上帶著一絲局促和強擠出來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像是一個不小心闖入別人幸福畫面的、多余的道具。那笑容現(xiàn)在看來,如此刺眼,如此卑微。
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在我干裂的唇角浮現(xiàn)。那不是笑,是心死成灰的最后一點余燼,是徹底解脫前的自嘲。
我轉過身,不再理會身后那些或憤怒、或驚愕、或鄙夷的目光,不再理會林國棟還在咆哮著“滾!現(xiàn)在就滾!聽見沒有!”,邁開腳步,朝著自己那間狹小、終年不見陽光、緊挨著廚房的雜物間走去。腳步有些虛浮,踩在冰冷的地磚上有些發(fā)飄,但每一步都異常堅定,像是掙脫了無形的鎖鏈。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單薄的木門板,一股陰冷潮濕的霉味混雜著舊紙箱、洗滌劑和隱約油煙的氣息撲面而來,熟悉又令人窒息。不到十平米的空間,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一個搖搖晃晃的舊書桌,一個塞滿舊書的簡易書架,就是我的全部世界。這里沒有弟弟房間里那些昂貴的模型、游戲機,沒有溫暖的壁燈,只有一盞光線昏黃、沾著蠅屎的白熾燈。
我沒有開燈,借著客廳透進來的、被門框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光線,徑直走到床邊,彎下腰。床底下積著厚厚的灰塵。我摸索著,拖出一個半舊的、落滿灰塵的黑色行李箱。那是大學報到時學校統(tǒng)一發(fā)的,陪伴了我四年,箱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
打開箱子。里面空空蕩蕩,只有幾件疊放整齊的舊報紙,散發(fā)著淡淡的油墨味。
我開始收拾東西。動作不快,甚至可以說得上緩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決絕。幾件洗得發(fā)白、領口袖口已經(jīng)磨損起球的T恤和牛仔褲,兩件冬天御寒的、填充物已經(jīng)板結的舊外套。書桌上那幾本翻得卷了邊、頁角磨損的專業(yè)書,一本厚厚的學習筆記,扉頁上還寫著“天道酬勤”四個幼稚的字。還有書架最底層那個不起眼的舊鐵皮餅干盒子。我打開它,生銹的盒蓋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里面沒有照片,沒有玩具,只有幾張疊放整齊的、早已過期的獲獎證書(“三好學生”、“數(shù)學競賽二等獎”),幾張銀行卡(其中一張,是我用另一個名字偷偷開的戶,里面存著我最后的退路——那筆錢,我一直沒動,像是給自己留的一條絕境中的生路),還有一個邊緣磨得光滑的舊口琴——那是童年時,某個早已遺忘的生日,父親心情好時隨手扔給我的唯一禮物,上面“上?!眱蓚€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冰冷的鐵皮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陳年的氣息。
我把它們一件件、整齊地放進箱子里。沒有猶豫,沒有留戀。每放進去一件東西,都像是在和一段灰暗的、充滿屈辱和隱忍的過去告別。那本筆記很重,承載著無數(shù)個在圖書館熬到深夜的孤寂;那件舊外套很薄,卻陪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沒有暖氣的寒冬。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里沒有臺燈,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廉價的塑料相框。相框里,嵌著那張全家福的小尺寸復制品。照片里,幼年的我大概七八歲,穿著明顯不合身的新衣服(也許是弟弟穿小的),依偎在母親身邊,臉上帶著一種全然信賴的、小心翼翼的討好笑容。父親的手搭在我肩上,笑容還算溫和。弟弟還在襁褓中,被母親緊緊抱著。
我伸出手,拿起那個相框。劣質塑料的冰冷感透過指尖直抵心臟。我盯著照片里那個曾經(jīng)滿懷期待、以為只要足夠乖就能得到一絲關愛的自己,看了足足十幾秒。照片里那個男孩的眼神,清澈又帶著卑微的渴望,像一根針,狠狠扎進此刻冰冷的心臟。然后,手指用力,捏住相框的邊緣。
“咔嚓。”
一聲輕響。脆弱的塑料邊框應聲裂開,碎片刺得指腹有點疼。我面無表情地將裂開的相框扔進墻角的垃圾桶,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著那張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照片,把它抽了出來。
照片很輕,捏在手里幾乎沒有重量。但上面承載的那些虛假的、帶著毒的溫情,那些被刻意營造又被輕易撕碎的幻象,卻沉重得足以壓垮一個人二十年。
我把它對折,再對折,最后折成一個不起眼的小方塊,棱角分明,像一塊堅硬的石頭。然后,塞進了外套內側的口袋。那硬硬的棱角,隔著薄薄的布料,清晰地抵著我的心口。這是最后的證據(jù),證明那個渴望被愛的傻瓜曾經(jīng)存在過。
拉上行李箱的拉鏈,鎖好。輪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是碾過歲月的塵埃。我拖著箱子,箱輪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滾動聲,重新走回那片令人窒息的光亮和喧囂中。
客廳里的混亂似乎達到了頂峰。林國棟還在喘著粗氣,臉色鐵青地瞪著地上的碎片,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發(fā)怒后疲憊的公牛。王桂芬哭天搶地,抱著林耀,一口一個“我的兒啊,嚇死媽了,別怕別怕”,仿佛林耀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親戚們圍在他們身邊,七嘴八舌地勸慰著,遞紙巾的遞紙巾,拍背的拍背。沒有人注意到我拖著箱子出來,或者說,他們刻意無視了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一個正在消失的幽靈。
我拖著行李箱,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走過。輪子碾過地板上散落的一些蛋糕屑和細小的瓷片碎渣,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在碾碎最后的聯(lián)系。
“站??!”林國棟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再次鎖定了我,聲音因為憤怒和剛才的咆哮而嘶啞難聽,“誰讓你拿東西走的?這都是老子的錢買的!放下!給老子放下!”他像是找到了新的發(fā)泄口,猛地朝我沖過來,帶著一股酒氣和汗臭,試圖搶奪我手中的行李箱拉桿。他那布滿青筋的手,目標明確地抓向拉桿,仿佛只要奪下這個箱子,就能證明我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下。
這一次,我沒有絲毫退讓。在他布滿青筋的手即將抓住拉桿的瞬間,我猛地側身,手臂一抬,用前臂外側狠狠格開了他伸過來的手。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力量和冰冷的決絕。
“啪!”
一聲清晰的撞擊聲。林國棟的手被狠狠擋開,他猝不及防,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臉上瞬間布滿震驚和難以置信,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兒子,第一次感受到他冰冷的反抗:“你……你敢推我?!”他的聲音帶著驚愕和被冒犯的狂怒。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眼神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這箱子,是學校發(fā)的。里面的衣服,是我自己打工掙錢買的。書,是學校發(fā)的教材。沒有一件東西,沾過你們林家一分錢的光?!蔽业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蓋過了客廳里的嘈雜,帶著一種金屬般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從今往后,你們林家的東西,我林默,一分一厘,都不會沾。”說完,我不再看他那張因震驚、羞辱和暴怒而徹底扭曲的臉,不再理會王桂芬陡然拔高的哭罵“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和林耀驚疑不定、甚至帶上一絲畏懼的目光,拖著行李箱,徑直走向大門。
“滾!滾了就永遠別回來!死在外面也別臟了我林家的門!我林國棟沒你這個兒子!”他在我身后發(fā)出最后一聲歇斯底里的咆哮,帶著絕望的詛咒,聲音在寬敞的客廳里回蕩。
我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金屬門把手。那冰冷的觸感,讓我混亂灼熱的頭腦有了一瞬間的清明,像被冰水澆醒。就在轉動把手的前一秒,我停下了腳步。
沒有回頭。
只是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廉價的、外殼有些磨損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機。然后,是那張被折成小方塊、棱角硌著心口的全家福照片。
“嗤——”
拇指用力滑動滾輪,摩擦火石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一簇小小的、跳躍的橘黃色火苗,在昏暗的門廳里驟然亮起,像一顆微弱的、冰冷的星辰,驅散了一小片陰影。
我將那簇火苗,緩緩地、精準地,移向了照片的一角。
火焰,如同貪婪的活物,瞬間舔舐上了泛黃的相紙。它先是試探性地燃燒,發(fā)出細微的、如同嘆息般的“嗞嗞”聲,冒起一縷淡淡的青煙。緊接著,火舌猛地躥起,變得明亮而灼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毀滅力量,迅速蔓延開來?;鹧尕澙返赝淌芍掌夏翘摷俚?、凝固的笑容。父親威嚴的臉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卷曲;母親慈愛的笑容被跳躍的火舌吞沒;弟弟天真無邪的笑臉瞬間化為烏有;最后,是我自己那張帶著卑微討好笑容的臉,在躍動的、橘紅色的火光中,寸寸化為灰燼,連同那份可笑的期待一起。一股紙張燃燒特有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裊裊升起,盤旋在門廳低矮的空間里。
灼熱感隔著空氣傳遞到指尖,皮膚感受到清晰的溫度,但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解脫般的冰冷。那火焰,仿佛不是在燒照片,而是在焚燒我過去二十年的靈魂。
火苗跳躍著,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像兩簇幽暗的、燃燒殆盡的鬼火。
“兩清了。”
三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從唇間飄出。沒有重量,沒有情緒,只有塵埃落定后的空曠,是對一個時代、一段關系、一種身份最徹底的告別和埋葬。
橘黃色的火焰終于徹底吞噬了最后一點影像,舔舐著我的指尖,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灼痛。我沒有躲閃,甚至感受著那痛楚。然后,我松開手指。
那點帶著火星的黑灰,如同殘破的枯蝶,旋轉著,飄搖著,在冰冷的空氣中劃過一道短暫的軌跡,最終無聲地落在冰冷光潔的玄關地磚上。一點灰燼,一點微不足道的余熱,迅速被地面的冰冷吞噬,歸于死寂,像從未存在過。
門外,城市初秋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帶著濕潤的涼意和遠處霓虹燈光的喧囂。這風瞬間吹散了門廳里那點嗆人的焦糊味,也吹透了我單薄的衣衫,帶來一陣冰冷的戰(zhàn)栗,卻也讓肺葉吸入了久違的、帶著自由氣息的空氣。
我最后看了一眼腳下那點迅速冷卻、變暗、與灰塵融為一體的灰燼,像在看一個徹底埋葬的過去,一個被燒掉的幻影。然后,沒有絲毫停留,沒有再看身后那片凝固了憤怒、咒罵、哭泣和死寂的“家”一眼,拖著那個半舊的行李箱,一步邁出了那扇沉重的、象征著桎梏和痛苦的門檻。
“砰。”
一聲沉悶的輕響。門在我身后自動合攏,隔絕了所有的光,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過往。那聲輕響,像是一道閘門落下,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夜風更大了,帶著深秋的寒意和細密的雨絲,卷起路邊的落葉,撲打在身上。路燈昏黃的光線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拉出我長長的、孤寂的、不斷被拉長又縮短的影子。胃部的隱痛還在持續(xù)地提醒著我現(xiàn)實的殘酷,像一顆埋在身體里的定時炸彈,但胸腔里那片冰封的荒原,卻前所未有的空曠和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我站在路邊,冰涼的雨絲打在臉上,帶來清晰的涼意。這寒意反而讓我混亂灼熱的頭腦更加清醒。眼前的車流在雨幕中穿梭,尾燈拉出一道道流動的、模糊的光河,像是通往未知未來的通道。
招手。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無聲地滑到面前停下,濺起細小的水花。
司機是個中年大叔,面相憨厚,帶著點飽經(jīng)風霜的皺紋。他搖下車窗,看了看我腳邊磨損的行李箱,又看了看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額角未干的冷汗和濕透的肩頭,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語氣里透著關切:“小哥,去哪兒?這大半夜的還下雨,趕緊上車吧,瞧你臉白的,別淋病了?!?/p>
“去……”我拉開車門,一股暖氣和淡淡的皮革、煙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竟有種奇異的、漂泊者找到暫時避風港的安心感。我把行李箱塞進后座,自己坐進副駕駛的位置。冰冷的座椅讓我打了個寒顫。我報出了那個早已刻在心底、卻從未真正屬于過我的地址——大學城附近一棟老舊居民樓的頂層,一個只有十平米、終年彌漫著潮濕氣味的出租屋。鑰匙一直藏在我書包最里層的夾袋里,貼著皮膚,像最后的護身符。那是我用助學金和第一筆獎學金偷偷租下的,一個只屬于我自己的、無人知曉的蝸居。它簡陋、逼仄、冰冷,但此刻,它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是我最后的堡壘,是真正屬于“林默”的起點。
“好嘞,大學城后街那片老樓是吧?知道知道。”司機應了一聲,熟練地掛擋起步。車子平穩(wěn)地匯入夜晚的車流,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有節(jié)奏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唰——唰——”的聲音。
車窗外的街景在雨幕中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斑。父母那扭曲憤怒的面孔,弟弟幸災樂禍的眼神,親戚們嗡嗡的議論,還有那一聲聲“滾出去”、“白眼狼”、“死在外面”的咒罵……如同被雨水沖刷的污跡,在腦海中漸漸淡去、模糊,最終被冰冷的車窗隔絕在外。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雨水在車窗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司機大叔似乎想打破沉默,他瞥了我一眼,打開了收音機,里面流淌出舒緩的輕音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聲音放得很輕,帶著過來人的試探:“小哥,看你臉色煞白,渾身都濕了,沒事吧?這大晚上的拖著箱子……跟家里……鬧別扭了?”他斟酌著用詞,眼神里有同情,也有不解。
我看著車窗外被雨水徹底模糊、只剩下斑斕色塊的世界,沉默了幾秒。雨水在車窗上匯聚成流,又不斷被雨刮抹去。胃部的疼痛還在隱隱作祟,提醒著現(xiàn)實的殘酷,但更深的是一種席卷全身的、巨大的疲憊和虛空。
“沒事?!蔽议_口,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長途跋涉后的干澀,卻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靜,“只是……沒有家了?!?/p>
司機握著方向盤的手似乎頓了一下。他從后視鏡里又仔細看了我一眼,昏暗的光線下,他看到的是一個年輕人蒼白到近乎透明的側臉,和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寂。他最終什么也沒再說,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帶著一種沉重的了然,伸手關掉了收音機。車廂里只剩下雨刮器有節(jié)奏的“唰——唰——”聲,引擎低沉的嗡鳴,以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成一片屬于漂泊者的背景音。
車窗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倒影。蒼白,疲憊,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角,眼底深處沉淀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像暴風雨過后的海面,看似平靜,深處卻埋葬著驚濤駭浪。胃部的疼痛像一顆埋藏的定時炸彈,滴滴答答地走著。但此刻,一種更加龐大、更加沉重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了我。
我閉上眼,將頭靠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隔絕了光線的眼皮內,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那張被火焰吞噬的照片最后跳躍的畫面——我的笑容在火光中扭曲消失;還有林國棟那張因暴怒而徹底扭曲、寫滿憎恨的臉。他最后那句詛咒,如同冰冷的毒蛇,盤踞在記憶深處,嘶嘶作響:“死在外面也別臟了我林家的門!”
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冰冷到?jīng)]有任何溫度、沒有任何弧度的“笑”,像面具上裂開的一道縫。
是啊,林默。
那個渴望親情、隱忍退讓、在夾縫中卑微求存、以為只要足夠努力就能換來一絲溫情的林默……已經(jīng)死了。
和那張全家福一起,化成了林家玄關地磚上那點無人問津的冰冷灰燼。
從現(xiàn)在起,活下來的,只是一個必須為自己、為這條命去搏殺、去掙扎求存的軀殼。
為了活著。
僅此而已。
車子在迷蒙的雨夜中平穩(wěn)前行,駛向那個冰冷、狹小、潮濕,卻徹底屬于我的角落。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像是碾碎了所有過去的回響,也碾開了一條通往未知、卻只屬于自己的前路。
出租車在雨夜的迷蒙中穿行,最終停在了大學城后街那片被歲月侵蝕的老舊居民樓下。付了車錢,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進黑黢黢的樓道。感應燈壞了,只有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照亮腳下坑洼的水泥臺階和斑駁脫落的墻皮??諝饫飶浡睗竦拿刮逗蜆窍滦〕詳倸埩舻挠蜔煔庀?。
頂樓。用藏在書包夾層里、帶著體溫的鑰匙打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灰塵和封閉許久的陳腐氣味撲面而來。十平米的空間,一張行軍床,一張瘸腿的舊書桌,一個小小的、蒙塵的窗戶。這就是我的堡壘,我的起點,冰冷、簡陋,卻是我唯一能自由呼吸的地方。
胃部的疼痛并未因離開那個家而減輕,反而像潛伏的毒蛇,在寂靜中愈發(fā)兇猛地噬咬。冷汗浸濕了后背。我摸索著打開昏暗的燈泡,在墻角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里,找到了那個同樣落滿灰塵的舊電熱壺。燒開一壺水,就著冷水吞下了醫(yī)生開的藥??酀乃幤^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更多的卻是對未來的茫然和沉重。
口袋里的確診單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胃癌二期。手術,化療,龐大的費用,渺茫的生存率……任何一個詞都足以壓垮一個剛被家庭徹底拋棄、身無分文的人。那張被林國棟踩爛的卡里,是我四年攢下的所有,三萬塊。杯水車薪。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暈開,遙遠而模糊。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臟,越收越緊?;钕氯ァ@三個字,此刻重逾千斤。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和劇痛吞噬的邊緣,目光無意間掃過書桌角落。那里壓著一份被揉皺又展平的商業(yè)計劃書——那是大學時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做的,關于一個本地生活服務的小程序。當時因為缺乏啟動資金和現(xiàn)實壓力,最終被束之高閣。團隊成員也各奔東西。
一個微弱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螢火,掙扎著亮起。
也許……這就是那條絕境中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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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光陰,彈指一瞬。
曾經(jīng)逼仄、潮濕的頂樓出租屋,早已成為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坐標。此刻,我站在市中心頂級寫字樓“云端中心”頂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匍匐在腳下的壯闊景象。陽光穿透云層,在鱗次櫛比的玻璃幕墻上跳躍,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辦公室里是極簡的冷色調,意大利定制的辦公桌線條流暢,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雪松香薰氣息。助理恭敬地將一份剛熨燙好的財經(jīng)日報放在我面前。
頭版頭條,醒目的標題:《“即刻生活”完成D輪融資,估值突破百億,創(chuàng)始人林默的逆襲人生》。旁邊配著一張我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面容沉靜,眼神深邃,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和難以接近的疏離。只有眼底深處,偶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是無數(shù)個與死神賽跑、與市場搏殺的日夜留下的痕跡。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報紙上自己的名字——林默。不再是那個在角落里啃冷饅頭、被隨意誣陷的可憐蟲。是“即刻生活”的掌舵人,一個在巨頭夾縫中硬生生撕開一片天地的商業(yè)新貴。
這五年,是煉獄,亦是重生。
絕境中的孤注一擲:用那三萬塊和賣掉所有能賣的東西(包括那支舊口琴)湊出的微薄啟動資金,加上說服了最初兩個愿意相信我的伙伴,在一個連窗戶都沒有的地下室里,重新拾起了那份幾乎被遺忘的計劃書。白天跑遍全城談商家入駐,晚上通宵寫代碼、測試BUG。胃部的疼痛如影隨形,止痛藥成了續(xù)命的必需品。好幾次在電腦前痛到蜷縮,冷汗浸透衣服,緩過來又繼續(xù)敲擊鍵盤。
與死神的拉鋸戰(zhàn): 拿到第一筆天使投資后,立刻去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但緊接著是漫長而痛苦的化療。頭發(fā)大把脫落,嘔吐到虛脫,無數(shù)次在冰冷的病房里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受著生命的脆弱和身體的背叛。公司初創(chuàng)期的關鍵節(jié)點,我戴著帽子、臉色蒼白地出現(xiàn)在談判桌上,靠著強大的意志力和精準的判斷力,硬生生扛了下來。每一次化療后的虛弱期,都是躲在無人的角落吞下止吐藥和營養(yǎng)劑,再強撐著出現(xiàn)在團隊面前。
從塵埃到云端: “即刻生活”從一個連接大學周邊小店的外賣小程序起步,憑借著極致的用戶體驗、精準的算法推薦和對小商戶的深度賦能,在巨頭林立的紅海中殺出一條血路。用戶量指數(shù)級增長,融資一輪接一輪。我從一個蜷縮在地下室的病人,一步步走到聚光燈下,接受贊譽,主導并購,決策著影響千萬用戶生活的方向。財富、地位、光環(huán)……曾經(jīng)遙不可及的一切,如今觸手可及。但心底深處那片冰封的荒原,從未真正解凍。那些被踐踏的尊嚴,被徹底斬斷的親情,早已在時光和磨礪中淬煉成一副冰冷堅硬的鎧甲。
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是助理清亮的聲音:“林總,前臺報告,樓下有三位訪客,自稱是您的父母和弟弟,堅持要見您。保安已經(jīng)攔住了,但那位老先生情緒非常激動,幾乎要跪下了……您看?”
父母?弟弟?
這三個詞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平靜無波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冰冷而復雜的漣漪。五年了。這五年里,他們從未尋找過我,仿佛我真的如林國棟詛咒的那樣,“死在外面”了。如今,帶著弟弟,跪在我的公司樓下?
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帶著濃重的嘲諷。是為了什么?懺悔?還是……看到了報紙上的百億估值?
“知道了。”我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讓他們等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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