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的公寓里,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沉寂。
蘇惟夏蜷縮在客廳沙發(fā)的角落,像一只受驚后縮回殼里的蝸牛。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帆布包,里面裝著父親馬克杯冰冷的碎片,隔著布料硌著她的皮膚,也硌著她的心。指間裹著沈知行那塊深灰色的手帕,血跡已經(jīng)干涸,變成暗紅色的一塊污漬,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比起心口那片被徹底撕裂的空洞,這點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沈知行端來一杯溫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他沒有說話,只是在她身邊坐下,隔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沒有試圖安慰,也沒有詢問,只是安靜地存在著,像一座沉默的山,為她隔開了外面那個剛剛經(jīng)歷過的、充滿惡意的世界。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空氣里還殘留著昨晚安吉白茶的淡淡清香,與此刻沉重的氛圍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時間仿佛被拉長、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蘇惟夏才緩緩抬起頭,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杯子…碎了?!?/p>
沈知行的目光落在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眼神復雜:“嗯。”
“那是我爸…最后送我的東西?!彼穆曇魩е鴿庵氐谋且簦蹨I無聲地滑落,“他總說,杯子摔壞了不怕,只要人沒事…可這次…人沒事,杯子沒了…他也沒了…” 她再也說不下去,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一次,沈知行沒有猶豫。他伸出手,寬厚溫熱的手掌,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輕輕落在她劇烈顫抖的肩頭。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是這樣穩(wěn)穩(wěn)地按著,傳遞著無聲的支持。
他的掌心很暖,透過薄薄的針織衫,熨貼著她冰冷而顫抖的身體。這種無聲的、堅實的觸碰,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蘇惟夏的哭泣漸漸從劇烈的抽噎變成了壓抑的嗚咽,最終歸于一種深深的、疲憊的沉默。她依舊埋著頭,但緊繃的身體,在沈知行手掌的溫度下,一點點松弛下來。
手機在包里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蘇惟夏身體一僵。
沈知行皺了皺眉:“要接嗎?”
蘇惟夏搖搖頭,聲音悶悶的:“不想接…肯定是王總監(jiān)…或者Amy…”
震動固執(zhí)地持續(xù)著,一遍又一遍,像催命的符咒。最終,沈知行從她懷里輕輕抽出那個帆布包,拿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媽媽”兩個字。
蘇惟夏身體猛地一顫,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眼中充滿了恐懼和抗拒。這個時候接到母親的電話…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更害怕聽到母親擔憂的詢問,那會讓她本就脆弱的防線徹底崩潰。
沈知行看著她眼中的驚恐,明白了她的顧慮。他按下了接聽鍵,同時打開了免提。
“夏夏?你沒事吧?電話怎么一直不接?”母親焦急的聲音立刻傳了出來,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你張阿姨說給你介紹那小伙子,今天打電話到家里來了!說你電話打不通!怎么回事?。渴遣皇枪ぷ魈α??身體還好嗎?你爸要是知道…”
“阿姨,您好。”沈知行沉穩(wěn)的聲音打斷了母親連珠炮似的詢問,“我是蘇惟夏的朋友,沈知行?!?/p>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只剩下微弱的電流聲。幾秒鐘后,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明顯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朋…朋友?夏夏呢?她怎么了?”
“惟夏她…”沈知行看了一眼身邊臉色慘白、緊張地攥緊了拳頭的蘇惟夏,語氣平靜而自然,“她工作上遇到點突發(fā)狀況,情緒不太好,剛剛吃了藥睡下了。手機調(diào)了靜音,沒聽到您電話?!?/p>
“工作?什么狀況?嚴不嚴重?”母親的聲音立刻拔高了。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項目上有些變動,需要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她有點累,休息一下就好了?!鄙蛑械穆曇魩е环N令人信服的安撫力量,“您放心,我在這邊照看著她?!?/p>
母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消化這個信息,也似乎在判斷沈知行話語的可信度。最終,她的聲音軟化了一些,帶著濃濃的擔憂:“唉,這孩子…從小就報喜不報憂…沈…沈先生是吧?麻煩你多照顧照顧她…跟她說,工作沒了就沒了,身體最重要!還有那個相親的事…”
“阿姨,相親的事不急?!鄙蛑羞m時地接話,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等惟夏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再說。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和安靜?!?/p>
“哎,對對對,休息,休息…”母親連聲應著,“那…那等她醒了,讓她給我回個電話?”
“好,我會轉(zhuǎn)告她?!鄙蛑袘隆?/p>
掛了電話,客廳里再次陷入寂靜。蘇惟夏緊繃的身體徹底松懈下來,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癱軟在沙發(fā)里。她看著沈知行,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感激和后怕:“謝謝…謝謝你,沈知行?!?/p>
如果不是他,她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的追問和擔憂。他不僅幫她圓謊,還巧妙地擋下了催婚的壓力,給了她一個喘息的空間。
“舉手之勞?!鄙蛑袑⑹謾C放回她的帆布包,目光再次落在那包碎片上,“現(xiàn)在,想想你自己。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蘇惟夏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工作丟了,項目被搶,連父親留下的念想也碎了。前路一片迷霧,她像個被拋在荒野的旅人,失去了所有的坐標。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聲音里充滿了無助,“工作…肯定回不去了。重新找工作?在杭城,得罪了王總監(jiān)那種人,又在項目關鍵節(jié)點‘病退’…圈子就這么大…”她苦笑著搖搖頭,“或許…回老家?”
“回老家?”沈知行重復了一遍,語氣聽不出情緒。
“嗯…”蘇惟夏閉上眼,父親在老家的老房子,母親擔憂的臉龐在腦海中閃過,“至少…不用付這么貴的房租…壓力小一點…”
“然后呢?”沈知行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把精準的解剖刀,“繼續(xù)相親,找個‘穩(wěn)定’的人嫁了,過你母親希望你過的、讓你父親‘安心’的生活?用這種方式,彌補他沒看到你成家的遺憾?”
他的話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蘇惟夏內(nèi)心最隱秘的痛處和逃避的念頭。她猛地睜開眼,對上沈知行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指責,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我…”她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是啊,回老家,然后呢?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從來都不是。那只是一種逃避,一種對現(xiàn)實重壓的屈服,一種…對父親遺憾的另一種形式的辜負。
“那個項目,”沈知行沒有繼續(xù)逼問,而是換了個方向,“西溪文旅,是你的心血。方案的核心思路,市場分析,數(shù)據(jù)支撐,活動創(chuàng)意,都在你腦子里,在那個U盤里?!彼噶酥缸约嚎诖癆my拿走的,只是一個不完整的、甚至可能是錯誤的殼子。你真的甘心,就這樣把它拱手讓人?讓你熬過的夜,流過的汗,甚至…這個杯子付出的代價,”他的目光掃過帆布包,“都變得毫無意義?”
“不甘心!”蘇惟夏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眼中重新燃起被屈辱和憤怒壓制的火焰,“我當然不甘心!那是我的心血!可我能怎么辦?我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公司平臺,沒有資源,沒有支持!我一個人,拿什么去跟他們爭?”
“誰說你是一個人?”沈知行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他站起身,走到工作臺前,打開電腦。
蘇惟夏怔怔地看著他。
沈知行快速地操作著電腦,片刻后,他轉(zhuǎn)過身,將筆記本電腦屏幕轉(zhuǎn)向蘇惟夏。
屏幕上,赫然是那張被他命名為《飛鳥》的照片——雨夜之中,蘇惟夏站在霓虹模糊的光影里,低頭撐傘的側(cè)影。孤獨,疲憊,卻又帶著一種被城市洪流沖刷后依然挺直的韌勁。
“看這里?!鄙蛑袑D片放大,聚焦在她握著傘柄的手上。食指關節(jié)處,那道細小的傷痕清晰可見。
“這道傷痕,是第一次搬家時留下的,對吧?”沈知行問。
蘇惟夏茫然地點點頭。
“它還在?!鄙蛑械穆曇舻统炼辛Γ熬拖衲憧高^父親病重、扛過工作高壓、扛過昨晚高燒、扛過今天屈辱的力量,一直都在。杯子碎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個帆布包,語氣斬釘截鐵,“但那只鳥,刻在杯子上的、你父親希望你‘自由翱翔’的鳥,刻在你骨子里的東西,摔不碎!”
他站起身,走到蘇惟夏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鏡片后的眼睛燃燒著一種近乎灼熱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蘇惟夏所有的迷茫和恐懼。
“蘇惟夏,你不是什么都沒有?!彼蛔忠痪洌逦鴪远?,“你還有你的腦子,你的方案,你的不甘心!你還有這個!”他指向電腦屏幕上那個在雨夜中倔強站立的身影,“你還有,”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鎖住她的眼睛,“我?!?/p>
“我認識一些做文旅推廣的朋友,有獨立工作室,也有小型文化公司。他們對有創(chuàng)意、接地氣的本土項目很感興趣。西溪文旅的盤子很大,官方不可能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Amy拿走的是總包,但里面細分的、需要創(chuàng)意的子項目,完全可以分包出來做!”
他的語速不快,但思路極其清晰,像在黑暗中為她點亮了一盞又一盞燈。
“你的方案我看過核心部分,思路很新穎,數(shù)據(jù)扎實,對西溪在地文化的挖掘很有見地。這就是你的資本!我們可以把它提煉出來,做成一個獨立的、小而精的子項目提案!繞過王總監(jiān),繞過Amy,直接去找對這塊真正有需求的、能拍板的人!”
沈知行的話像一道驚雷,在蘇惟夏死水般的心湖里炸開滔天巨浪!獨立提案?分包?直接對接?這些她從未想過的路徑,被他如此清晰地、充滿力量地鋪陳在眼前。希望,一種帶著巨大風險和挑戰(zhàn)、卻無比真實的希望,如同破曉的曙光,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絕望陰霾!
“可…可是…”巨大的沖擊讓她語無倫次,“我沒有公司…沒有資質(zhì)…怎么接項目?”
“注冊一個工作室,手續(xù)并不復雜。”沈知行顯然已經(jīng)思考過,“前期可以掛靠在我朋友有資質(zhì)的公司下面,或者以個人創(chuàng)作者身份合作。關鍵是你的方案夠不夠硬!只要你拿得出讓他們眼前一亮、無法拒絕的東西,形式可以談!”
他走回沙發(fā)邊,蹲下身,視線與坐在沙發(fā)上的蘇惟夏平齊。他的眼神銳利而充滿力量,像一把出鞘的劍,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鋒芒。
“蘇惟夏,”他叫她的全名,聲音低沉而充滿蠱惑力,“杯子碎了,不是終點。它是你過去八年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守護的某種象征的終結(jié)。但也可能是你掙脫束縛,真正為自己、為你父親期望你‘自由翱翔’而活的新起點!”
“現(xiàn)在,選擇權(quán)在你?!彼斐鍪?,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掌心向上,穩(wěn)穩(wěn)地攤開在她面前,如同一個無聲的邀請和承諾,“是躲回殼里,用安穩(wěn)的名義埋葬你的才華和不甘?還是撿起地上的碎片,把它們變成你翅膀上的鱗片,真正飛一次?”
“告訴我,”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帶著洞穿靈魂的力量,“你敢不敢?”
蘇惟夏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沈知行的話語像熾熱的烙鐵,燙在她冰封的心上。他描繪的前景充滿未知的風險,卻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力——那是掌控自己命運的可能,是向掠奪者證明價值的戰(zhàn)場,更是對父親期望最徹底的回應!
她看著眼前這只攤開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它曾在她摔倒時拉她起來,在她崩潰時遞給她一碗面,在她被欺辱時為她擋住風雨,在她絕望時為她點燃希望之火。
勇氣,一種混雜著憤怒、不甘、渴望和破釜沉舟的勇氣,如同巖漿般在她體內(nèi)沸騰、奔涌!她眼中最后一絲迷茫和恐懼被徹底燒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灼亮的堅定!
她沒有去握那只手。
而是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為虛弱而晃了一下,但眼神卻銳利如刀!
她走到那個裝著碎片的帆布包前,蹲下身,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它。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鋒利的邊緣,從紙巾包裹里,取出了最大的一塊碎片——上面,清晰地殘留著父親親手寫下的“自由翱翔”四個字,以及那只笨拙卻奮力向上飛翔的小鳥圖案!
冰涼的瓷片緊貼著她的掌心,帶著父親最后的印記和期望。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面向沈知行,高高舉起了那塊碎片!瓷片在窗外的陽光下,折射出冰冷而銳利的光芒!
她的臉上淚痕未干,眼睛卻亮得驚人,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卻無比清晰、無比堅定地砸在寂靜的空氣里:
“我敢!”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乍響,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終結(jié),和一個充滿風暴與未知的新征程的開始!
沈知行看著眼前這個舉著碎片、眼神燃燒著火焰的女人,看著她眼中那種破繭重生般的決絕光芒,他的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揚起,勾勒出一個近乎鋒利、卻又充滿激賞和釋然的弧度。
他知道,那只被生活暫時困住的飛鳥,終于要掙脫枷鎖,義無反顧地沖向風暴眼了。
而他,將是她風暴中,最堅定的瞭望塔和守護者。他攤開的手掌,依舊穩(wěn)穩(wěn)地停在空中,等待著,也準備著,承接她即將展開的、充滿力量與未知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