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沉地砸進蘇惟夏的心湖。小院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古老的屋瓦,也敲打著她混亂的神經(jīng)。
陳默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扶起被沈知行帶倒的椅子,擔憂地看著蘇惟夏:“惟夏姐…沈老師他…沒事吧?”
蘇惟夏沒有回答。她的目光還停留在電腦屏幕上,那張名為《城市孤獨癥·壹》的黑白照片上。斑駁的墻角,倒映著破碎天空的水洼,蜷縮的流浪貓…冰冷、疏離、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感。這張照片,為何會激起沈知行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那瞬間爆發(fā)的陰郁和憤怒,讓她感到陌生而心悸。
“沒事?!彼龔娖茸约菏栈啬抗猓曇粲行└蓾?,“陳默,你先下班吧,今天辛苦了。簡歷…我來處理?!彼枰獣r間消化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陳默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收拾東西離開了。小院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蘇惟夏一個人,面對著滿屏的簡歷和窗外連綿的雨聲。
她點開那份簡歷。求職者:林驍。簡歷光鮮亮麗:頂尖美院攝影系畢業(yè),國際獎項若干,曾擔任知名創(chuàng)意機構(gòu)視覺總監(jiān)…作品集里,除了那張《城市孤獨癥·壹》,還有一系列風(fēng)格類似、充滿強烈個人表達和壓抑情緒的黑白攝影作品。主題大多是城市的角落、被遺棄的物件、孤獨的個體。技巧無可挑剔,情感表達極具沖擊力,但…太冷了。冷得讓人心頭發(fā)緊,與“尋跡”所追求的溫暖、連接、在地記憶的溫度,背道而馳。
沈知行那句冰冷刺骨的“這個人,不能用”在耳邊回響。蘇惟夏盯著簡歷上林驍?shù)穆?lián)系電話,指尖懸在手機按鍵上,猶豫不決。理智告訴她,沈知行的反應(yīng)絕非無的放矢,這個林驍身上,一定藏著沈知行不愿觸碰的過往,甚至可能是巨大的傷痛。但一個項目總策劃的職責(zé)又驅(qū)使著她:僅僅因為合伙人的個人情緒就否決一個看起來極其優(yōu)秀的候選人,是否過于武斷?她需要了解真相,至少,需要知道原因。
最終,理智壓過了沖動。她關(guān)掉了林驍?shù)暮啔v,將其移入一個單獨的文件夾標注【待定】。沈知行的信任和支持,是她走到今天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在搞清楚狀況之前,她不能貿(mào)然行動。
夜色漸深,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大。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和窗欞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仿佛要將這座老宅吞噬??耧L(fēng)卷過濕地的蘆葦,發(fā)出嗚嗚的呼嘯。杭城氣象臺接連發(fā)布了暴雨紅色預(yù)警和臺風(fēng)“白鹿”逼近的消息。
小院里的燈顯得有些昏暗。蘇惟夏坐在書桌前,卻無心工作。她反復(fù)回想著沈知行離開時的神情,那壓抑的憤怒和深不見底的陰郁,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拿起手機,點開沈知行的微信對話框。最后一條消息還是她發(fā)的項目進展簡報。她猶豫著,輸入又刪除:
【你還好嗎?】
【雨很大,注意安全?!?/p>
【林驍…是怎么回事?】
最終,她只發(fā)了一條:【雨很大,臺風(fēng)要來了,注意安全?!?/p>
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yīng)。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沈知行不是那種會無故失聯(lián)的人。她想起他離開時那決絕而僵硬的背影,想起他眼中翻涌的、幾乎要失控的風(fēng)暴。他去了哪里?他會不會…
蘇惟夏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把深色的長柄雨傘——正是雨夜初見時沈知行曾為她遮雨的那把。她沖出了小院。
暴雨如同傾盆之水兜頭澆下,狂風(fēng)瞬間將傘面吹得翻卷,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打在她的身上,瞬間濕透了單薄的衣衫。視線被密集的雨簾模糊,腳下的石板路濕滑難行,泥水濺滿了褲腳。蘇惟夏咬著牙,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狂風(fēng)暴雨中艱難前行。濕地的棧道在黑夜和暴雨中顯得格外漫長而危險。
她只有一個目的地:沈知行的公寓,公寓在小區(qū)另一端,步行也需要幾分鐘。此刻,這幾分鐘如同地獄般的跋涉。
雨水模糊了視線,狂風(fēng)幾乎要將她吹倒。她緊緊攥著那把傘,與其說是遮雨,不如說是一個支撐點。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fā)、脖頸流下,讓她渾身發(fā)抖。但她不敢停,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他!
終于,熟悉的單元樓出現(xiàn)在雨幕中。蘇惟夏沖進單元門,濕透的鞋子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痕。電梯緩慢上升,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電梯到達沈知行所在的樓層。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燈散發(fā)著幽綠的光。蘇惟夏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快步走到沈知行的公寓門前,用力拍打厚重的門板。
“沈知行!沈知行!開門!你在里面嗎?”她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帶著無法掩飾的焦急。
門內(nèi)一片死寂。
蘇惟夏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死心,再次用力拍門:“沈知行!回答我!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雨聲,如同猛獸的咆哮。
難道他不在家?蘇惟夏靠在冰冷的門板上,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哆嗦。巨大的擔憂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淹沒。就在這時,門內(nèi)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玻璃器皿碎裂的脆響!
蘇惟夏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再猶豫,從隨身的鑰匙串里,翻出沈知行之前給她的備用鑰匙——為了方便項目期間臨時取放資料。她顫抖著手,將鑰匙插進鎖孔。
“咔噠?!?/p>
門開了。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酒氣混合著煙草味撲面而來,幾乎讓蘇惟夏窒息。公寓里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室內(nèi)如同白晝,又瞬間重歸黑暗。
借著閃電的慘白光芒,蘇惟夏看到了客廳里的景象。
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著空了的啤酒罐和紅酒瓶。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溢出在旁邊的地毯上。工作臺上的東西被掃落一地,紙張、書籍、硬盤…一片混亂。而沈知行…
他就坐在那片狼藉之中,背靠著沙發(fā)底座,一條腿曲著,另一條腿隨意地伸開。他低著頭,前額凌亂的碎發(fā)遮住了眉眼,手里還捏著一個空了的玻璃酒杯,杯口有新鮮的裂痕。他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扣子解開了幾顆,領(lǐng)口歪斜著。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頹喪、狼狽、近乎崩潰的氣息,與平日里那個沉穩(wěn)、理性、一絲不茍的沈知行判若兩人。
閃電的光芒熄滅,客廳重新陷入黑暗。但剛才那驚鴻一瞥的畫面,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蘇惟夏的腦海里,讓她心疼得無法呼吸。
她摸索著找到墻上的開關(guān),“啪”一聲打開了客廳的燈。
驟亮的燈光似乎刺激到了沈知行。他猛地抬起頭,刺眼的燈光讓他下意識地瞇起眼,眼神渙散而空洞,布滿了血絲,臉上是未干的淚痕和酒精作用下的潮紅。他看清了門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蘇惟夏,眼神里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被更深的痛苦和一種近乎自毀的狼狽所取代。
“出去?!彼穆曇羲粏〉脜柡?,帶著濃重的醉意和拒人千里的冰冷。
蘇惟夏沒有動。她關(guān)上門,將狂風(fēng)暴雨隔絕在外。她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都踩在冰涼的地板和散落的雜物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她在他面前蹲下身,目光平視著他布滿血絲、寫滿痛苦的眼睛。
“發(fā)生什么事了,沈知行?”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雨水般的涼意,卻異常清晰。
“我讓你出去!”沈知行低吼一聲,猛地揮手想推開她,動作卻因為醉酒而顯得笨拙無力。手中的玻璃杯脫手而出,掉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林驍是誰?”蘇惟夏沒有退縮,反而更靠近一步,她的目光緊緊鎖住他,“那張照片,《城市孤獨癥》…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個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中了沈知行最深的傷疤!他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痛苦和狂怒!
“閉嘴!不準提他!”他猛地抓住蘇惟夏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她痛哼一聲。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她,像一頭受傷的困獸,氣息粗重而灼熱,混合著濃烈的酒氣噴在她臉上,“滾!我的事不用你管!滾出去!”
他用力一推,蘇惟夏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后踉蹌幾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墻壁上,一陣悶痛。
疼痛讓她瞬間清醒,也點燃了她心底的倔強和擔憂。她沒有哭,也沒有再試圖靠近。她只是靠著墻壁,冷冷地看著那個蜷縮在狼藉中、用憤怒和酒精包裹著破碎內(nèi)心的男人。
“沈知行,看著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風(fēng)暴的力量,“看著我!你躲在這里,把自己灌醉,把一切都砸爛,就能解決問題嗎?就能讓過去消失嗎?就能讓林驍從你的世界里滾蛋嗎?!”
沈知行猛地抬起頭,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像要噬人。
“不能!”蘇惟夏迎著他暴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過去,“你只是在逃避!像個懦夫一樣,躲在你自己的痛苦里!你以為砸東西喝酒很男人?很解氣?不!你只是在懲罰你自己!也懲罰所有關(guān)心你的人!”
她的話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沈知行最脆弱的神經(jīng)上。他臉上的憤怒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近乎絕望的茫然和痛苦。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喉嚨里卻只發(fā)出一陣破碎的嗚咽。他頹然地低下頭,雙手痛苦地插進自己凌亂的頭發(fā)里,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林驍…”沈知行的聲音從指縫里漏出來,嘶啞、模糊,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刻骨的恨意,“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親手毀了我的人!”
蘇惟夏的心猛地一沉。她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城市孤獨癥》…”沈知行抬起頭,淚水和汗水混合著流下,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仿佛陷入了最痛苦的夢魘,“那是我們…一起創(chuàng)立的第一個攝影項目…我們的夢想…我們的…工作室…”
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巨大的痛苦:
“我們…一起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一起拍遍了這座城市的角落…他說…我們要用鏡頭…記錄下那些被遺忘的靈魂…他說…我們要一起…把工作室做大…做強…”
“后來…我們…拿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投資意向…很大一筆錢…足夠?qū)崿F(xiàn)我們所有的計劃…”
“簽約前…他說…他去處理最后的文件…讓我…放松一下…”
沈知行的聲音哽咽得幾乎無法繼續(xù),巨大的悲痛讓他渾身都在抽搐。
“等我回來…錢…沒了…項目…沒了…工作室…也沒了…他…帶著所有的錢…和我們的核心創(chuàng)意…消失了…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債主…堵上門…我…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房子…相機…還不夠…”
“我爸…”沈知行猛地捂住臉,壓抑的、如同野獸哀嚎般的哭聲從他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我爸…胃癌手術(shù)后…需要最好的藥…最好的康復(fù)條件…我…我拿不出錢…我眼睜睜看著…看著他…身體越來越差…看著他…強忍著難受…還安慰我說…沒事…”
“他走的時候…還在問我…工作室…怎么樣了…問我…是不是…太累了…” 沈知行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是我沒用…是我信錯了人…是我…連累了我爸…讓他…沒能得到最好的治療…沒能…好好康復(fù)…”
最后幾個字,破碎得不成樣子。這個總是冷靜自持、如同山岳般可靠的男人,此刻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那壓抑了太久的痛苦、悔恨、自責(zé)和對背叛者刻骨的恨意,如同決堤的洪水,伴隨著酒精的催化,徹底將他淹沒。他背負的,不僅僅是事業(yè)的失敗和巨額債務(wù),更是對父親深深的愧疚——他沒能讓父親在最需要的時候,得到最好的醫(yī)療條件,沒能讓父親在手術(shù)后真正安心地休養(yǎng)康復(fù)。這份自責(zé),遠比事業(yè)的失敗更沉重。
蘇惟夏站在墻邊,聽著他撕心裂肺的哭訴,看著他崩潰無助的樣子,心如刀絞。她終于明白了。明白了那張照片為何是禁忌,明白了沈知行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背后是怎樣的錐心之痛,明白了他對“信任”的極度謹慎,甚至明白了他對“穩(wěn)定”的復(fù)雜心態(tài)背后,是對再次失去的深深恐懼。他背負的,是雙重的大山:事業(yè)的崩塌和未能盡孝的終身遺憾。
窗外的暴雨依舊在瘋狂地沖刷著這座城市,雷聲滾滾。而公寓內(nèi),只有沈知行壓抑到極致的痛哭聲,在冰冷的空氣里回蕩。
蘇惟夏眼中含著淚,一步步走到他身邊。這一次,她沒有再問,沒有再勸。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伸出手臂,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環(huán)住了沈知行劇烈顫抖的肩膀。
她的動作很輕,帶著試探,也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暖。
沈知行身體猛地一僵,哭聲戛然而止。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蘇惟夏。她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凌亂地貼在臉頰和脖頸上,臉色蒼白,嘴唇凍得有些發(fā)紫,眼睛紅腫,卻亮得驚人,里面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和無言的陪伴。
他下意識地想推開她,想維持最后一點可悲的自尊。但蘇惟夏的手臂卻收得更緊,將他冰冷而顫抖的身體,輕輕擁入自己同樣被雨水浸得冰涼的懷里。
“都過去了…”她的聲音很輕,貼著他的耳畔,帶著雨水般的涼意和一種奇異的力量,“沈知行…都過去了…”
這簡單的擁抱,沒有情欲,只有最純粹的撫慰和支撐。它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透了沈知行被痛苦和酒精麻痹的神經(jīng)。他僵硬的身體,在那溫暖而堅定的懷抱里,一點點、一點點地松懈下來。他不再抗拒,只是將沉重的頭顱,無力地抵在蘇惟夏瘦削的肩窩,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衣襟。壓抑的嗚咽聲再次響起,卻不再那么絕望,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窗內(nèi),兩個渾身濕透、心也傷痕累累的人,在冰冷的地板上緊緊相擁。一個哭盡了半生的委屈、悔恨和未能盡孝的錐心之痛,一個用沉默而堅定的懷抱,承接了對方所有的破碎和風(fēng)雨。
月光被厚厚的云層和暴雨吞噬,世界一片混沌。但在這一刻,在這片狼藉的廢墟之上,在冰冷的淚水和溫暖的懷抱交織中,一種比月光更澄澈、更堅韌的東西,悄然滋生。
風(fēng)暴并未停歇,但至少,他們不再是各自漂泊在黑暗中的孤舟。
時間在暴雨的咆哮和沈知行壓抑的嗚咽中緩慢流逝。窗外的閃電依舊撕裂著天幕,雷聲隆隆滾過,仿佛在為這間公寓里的痛苦做注腳。蘇惟夏緊緊擁抱著懷中顫抖的身軀,手臂早已麻木,冰冷的濕衣貼在皮膚上,寒意刺骨,但她紋絲不動。她的下巴輕輕抵著沈知行凌亂潮濕的發(fā)頂,能感受到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每一次壓抑的抽噎都如同重錘敲打在她的心上。
他的淚水浸濕了她肩窩的衣料,那滾燙的溫度與她身體的冰冷形成鮮明對比。她仿佛抱著一個被暴風(fēng)雨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靈魂,一個背負著如山悔恨和刻骨背叛的男人。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了他臨終前枯瘦的手和渾濁卻依然帶著關(guān)切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未能讓他看到成家的遺憾。那種無力感,那種“如果當初…”的噬心之痛,她感同身受。沈知行所承受的,是雙重的深淵:事業(yè)的崩塌與未能守護至親健康的終身遺憾。
不知過了多久,沈知行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酒精的后勁和情緒的巨大消耗讓他精疲力竭。緊繃的身體在蘇惟夏的懷抱里徹底松懈下來,沉重地依靠著她,頭無力地枕在她的頸窩,呼吸變得深長而紊亂,帶著濃重的酒氣,卻不再有之前的狂暴和抗拒。
蘇惟夏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些,同時騰出一只手,輕輕撥開他額前被淚水汗水浸透的碎發(fā)。指尖觸碰到他滾燙的額頭,那里的溫度高得嚇人。她心里一緊,他可能著涼發(fā)燒了。
“沈知行,”她低聲喚他,聲音帶著雨水的微啞和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地上涼,我們?nèi)ド嘲l(fā)上好不好?”
沈知行沒有回應(yīng),只是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囈語,眉頭緊蹙,似乎仍在痛苦的夢魘中掙扎。
蘇惟夏咬咬牙,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他扶起來。醉酒加上情緒崩潰后的虛脫,沈知行整個人沉得如同灌了鉛。她踉蹌了一下,幾乎和他一起重新跌倒。她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重心,一只手環(huán)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他沉重的身體從冰冷的地板上挪到旁邊的沙發(fā)上。
短短幾步距離,耗盡了她僅存的力氣。她喘著粗氣,將沈知行安置在沙發(fā)上,讓他躺平。他的眉頭依舊緊鎖,臉上淚痕未干,嘴唇因為酒精和脫水而有些干裂。蘇惟夏跪坐在沙發(fā)邊的地毯上,看著他此刻毫無防備、脆弱不堪的樣子,心尖像是被最柔軟的羽毛拂過,又像是被最堅硬的石頭壓住。
她起身,跌跌撞撞地走進廚房。打開燈,刺眼的光線讓她瞇了瞇眼。廚房還算整潔,與客廳的狼藉形成對比。她找到燒水壺,接滿水,按下開關(guān)。等待水開的時間里,她翻找著醫(yī)藥箱——謝天謝地,沈知行有常備藥的習(xí)慣。她找到退燒藥和感冒沖劑。
水開了。她沖好一杯溫?zé)岬母忻皼_劑,又倒了一杯溫水。端著杯子回到客廳。
她蹲在沙發(fā)邊,輕聲喚道:“沈知行,醒醒,喝點水,吃了藥再睡。”
沈知行眼皮動了動,勉強睜開一條縫,眼神渙散而迷茫,仿佛不認識眼前的人。蘇惟夏耐心地扶起他的頭,將溫水杯湊到他唇邊。
“喝點水?!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沈知行本能地順從,小口地啜飲著溫水。溫水滋潤了他干澀灼痛的喉嚨,似乎也喚回了一絲神智。他喝完水,眼神稍微聚焦了一些,落在蘇惟夏蒼白而關(guān)切的臉上。
“藥。”蘇惟夏將退燒藥片和感冒沖劑遞到他嘴邊。
這一次,他沒有抗拒,順從地吞下藥片,又就著蘇惟夏的手,小口喝完了那杯帶著微苦藥味的沖劑。整個過程,他像一個極度依賴的孩子,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不易察覺的依賴。
吃完藥,蘇惟夏想讓他躺好。沈知行卻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冰涼,力道卻很大,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本能。
“別…走…”他的聲音嘶啞微弱,幾乎被窗外的雨聲淹沒,眼神里充滿了脆弱和不安。
蘇惟夏的心猛地一軟。她反手握住他冰涼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溫暖他?!拔也蛔摺!彼p聲承諾,聲音在雷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我就在這里。”
她在沙發(fā)邊的地毯上坐了下來,背靠著沙發(fā)底座。沈知行的手依舊緊緊抓著她,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錨點。她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他能更舒服地躺著,一只手任由他握著,另一只手則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拂過他汗?jié)竦念~頭,將他凌亂的發(fā)絲撥開。
窗外的暴雨似乎進入了尾聲,雨聲不再那么狂暴,漸漸變成了連綿的、催眠般的淅瀝聲。雷聲也遠去了,只剩下偶爾閃過的微弱電光,短暫地照亮室內(nèi)。
在這片劫后余生的寧靜里,在沈知行漸漸平穩(wěn)下來的呼吸聲中,蘇惟夏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自己渾身濕透的冰冷和疲憊。濕衣服黏在身上,冷得她微微發(fā)抖。但看著沙發(fā)上那個終于陷入沉睡的男人,看著他緊蹙的眉頭在睡夢中似乎也舒展了一些,一種奇異的暖流又在她冰冷的身體里緩緩流淌開來。
她低頭看著自己被緊緊握住的手。沈知行的手指修長有力,指腹有握相機留下的薄繭,此刻卻顯得如此脆弱。她想起他平日里冷靜自持的樣子,想起他在評審會上力挽狂瀾的銳利,想起他在工作室里專注剪輯的側(cè)影…那些堅硬的、理性的外殼下,原來包裹著這樣深重的傷痛和孤獨。
而今晚,這層堅硬的外殼,在她面前,被一張舊照片引發(fā)的風(fēng)暴徹底擊碎了。他向她袒露了最不堪回首的過去,最脆弱無助的內(nèi)心。這份毫無保留的暴露,超越了信任,更像是一種絕望之下的托付。
蘇惟夏的心跳在寂靜中變得格外清晰。一種陌生的、混雜著心疼、憐惜、守護欲以及某種更深沉悸動的情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纏繞住她的心房。她不再是那個僅僅需要他幫助和支持的“鄰居”或“合作伙伴”。她成了他崩潰時刻唯一的見證者和守護者,成了承接他所有破碎和風(fēng)雨的那個人。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也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感。
她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睡夢中的沈知行似乎有所感應(yīng),緊握的力道微微放松,卻依舊沒有松開。他的呼吸更加平穩(wěn)悠長,眉頭徹底舒展開來,仿佛終于擺脫了夢魘的糾纏。
蘇惟夏靠在沙發(fā)邊,疲憊如潮水般涌來。眼皮越來越沉重,視野里沈知行的睡顏也變得模糊。但她強撐著,不敢睡去。她怕他半夜發(fā)燒,怕他醒來再次陷入痛苦。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聽著窗外漸漸平息的雨聲,感受著手心傳來的、他逐漸回升的體溫和微弱卻堅定的脈搏。
在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在這片被痛苦洗禮過的廢墟之上,一種超越了言語的情感,如同窗外雨后悄然滋生的苔蘚,無聲地蔓延、扎根。它脆弱,卻又帶著生命最原始的韌性。
月光依舊被云層遮蔽,但暴雨過后的空氣,卻前所未有的清新。黎明,似乎正在黑暗的盡頭,悄然孕育。而他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在這場風(fēng)暴中,被徹底地、不可逆轉(zhuǎn)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