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下曲陽。
風中裹挾著腐敗的腥臭、濃郁的血腥和焦木的煙塵,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孫恒的鼻腔。他猛地咳了幾聲,喉嚨里仿佛被砂礫刮過,灼痛難忍。世界在他的眼前模糊而扭曲,像是舊日的畫卷被撕裂后又倉促拼湊。當模糊漸漸退去,映入眼簾的,是地獄的具象。
他趴在一具冰冷的尸體上,那軀體已經(jīng)僵硬,上面散發(fā)著死尸特有的甜膩腐臭。尸體的衣衫破爛,上面沾滿了泥土和凝固的血跡,后腦勺塌陷了一塊,白森森的頭骨令人作嘔。他試圖支撐起身體,卻發(fā)現(xiàn)四肢酸軟無力,像灌了鉛。他顫抖著挪開,這才看清尸體的臉——一張被泥土和血污覆蓋的、扭曲的黃巾軍老兵的臉。眼珠渾濁地突出,嘴巴大張,仿佛在無聲地嘶喊著最后的絕望。
孫恒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沒有吐出來。他環(huán)顧四周,視野所及,皆是煉獄般的景象。殘陽如血,將這片破敗的土墻、焦黑的斷木染上了絕望的顏色。無數(shù)具裹著草席的尸首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被簡單掩埋,隆起點點土包;有的則暴露在外,被烏鴉啄食,白骨森森??諝庵形宋俗黜?,那是蒼蠅和不知名的腐食性昆蟲在尸體上盤旋的聲音。
活著的,更是鬼魅。他們瘦骨嶙峋,衣不蔽體,雙眼空洞而麻木,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行尸走肉。他們佝僂著身軀,如同趴伏在地的野獸,用干裂的、滿是血痂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摳挖著土地里最后一點枯黃的草根,或是被遺棄的樹皮,費力地塞進嘴里,緩慢而機械地咀嚼著。沒有交談,沒有表情,只有偶爾從喉嚨深處發(fā)出的,壓抑而凄厲的嗚咽,那是對失去至親的絕望,對無休止饑餓的哀鳴。
“這…這是怎么回事?”孫恒嘶啞地低語,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
巨大的眩暈感再次襲來,腦海中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開始瘋狂撕扯、融合。
一段記憶,是二十一世紀的工程師孫恒,他坐在舒適的辦公室里,電腦屏幕前是復雜的建筑圖紙。他記得高鐵的速度, AI和新能源。
另一段記憶,則是如今這具身體的主人——一個名叫“孫恒”的黃巾小卒。記憶中充斥著饑餓、恐懼、對“大賢良師”的狂熱崇拜,和連著幾個月只吃糙米和糠皮的渾身無力。他記得昨日還在圍城中與漢軍殊死搏斗,記得身邊兄弟一個個倒下,記得彌漫在戰(zhàn)場上的血腥與硝煙。
兩段記憶劇烈碰撞,像兩顆星辰撞擊,火花四濺。頭痛欲裂,孫恒痛苦地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頭顱。他感受到那小卒記憶中根深蒂固的痛苦和無助,也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對這種環(huán)境的強烈厭惡和不適。
“我……我這是穿越了?”
這個瘋狂的念頭,在腦海中炸開,如同驚雷。
他想起了歷史書上關于黃巾之亂的記載:張角病死,漢軍圍剿,下曲陽被屠城,數(shù)十萬黃巾軍民被殺,伏尸百里,血流成河。那是一場歷史的悲劇,一片人間煉獄。
他猛地睜開眼睛,瞳孔劇烈收縮。他不是在看歷史紀錄片,更不是在讀小說。他就置身于這片地獄之中。眼前的景象,與教科書上的描述何其相似!這意味著,他現(xiàn)在所處的,正是黃巾軍即將徹底覆滅的,絕望的泥潭。
腐爛的尸體、餓殍遍地、無盡的饑餓、瀕死的絕望……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些只在書本和熒幕上見過的字眼,會如此真實地,如此刺骨地,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中。他感受到了皮膚上黏膩的血污,聞到了那令人作嘔的腐臭,聽到了喉嚨里細微的摩擦聲,看到了面前掙扎求生的“鬼魂”。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從他腳底開始,瞬間噬咬、攀爬,蔓延至全身,直入心扉。那是對死亡的恐懼,對未知未來的恐懼,更是對失去一切,淪為野獸般生存的恐懼。他本能地想要逃離,逃離這個血腥骯臟的世界,回到那個有空調(diào),有熱飯,有親朋好友的現(xiàn)代社會。
然而,沒有退路。
他嘗試著動了動手指,那骨骼摩擦的微弱聲響和指尖傳來的麻木感是如此真實,提醒著他,他不再是那個擁有健全身體和充沛體力的工程師。他現(xiàn)在,只是這無盡絕望中,一具同樣瀕臨崩潰的軀體。
他掙扎著,終于側過身,艱難地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遠處的夕陽已半沉,天邊只剩一道血色的殘紅,將地平線燒得模糊。風聲呼嘯,不是平日里帶著泥土芳香的春風,而是帶著無數(shù)亡魂哀怨的、冰冷刺骨的死亡之風。它穿過腐朽的土墻,卷起地上的灰塵和枯草,又卷起一絲絲難以言喻的腐敗氣味。
他看到不遠處,一個抱著枯瘦孩童的婦女,正蹲在地上,徒勞地將手中的泥土塞進孩子嘴里。那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哭聲,只微弱地痙攣著,眼珠渾濁地向上翻著,生命的光芒正在迅速消逝。婦女的聲音,是絕望的、嘶啞的、破碎的低語,像野獸臨死前的哀鳴。
“娘……我餓……”那孩子最終只發(fā)出了微弱的兩個字,頭一歪,便沒了聲息。
婦女抱緊孩子,身體猛地僵硬,眼神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和周遭的活鬼們一樣空洞。她顫抖著將孩子抱得更緊,喉嚨里發(fā)出那種孫恒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次的、壓抑的嗚咽。
這一幕,如同冰錐,狠狠地扎進了孫恒的心臟。
他不是一個旁觀者。他就是這地獄中的一員。
恐懼并未消退,但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恐懼的深處,在絕望的焦土上,開始萌芽。
那是生存的本能,是求生的欲望,是被逼到絕境時迸發(fā)出的,對命運的抗爭。
他不能就這么死了。
他不能成為那些地上的腐尸之一。
他不能讓這具身體,連同他這個現(xiàn)代靈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這殘酷的時代吞噬。
他艱難地喘息著,目光如刀,掃過遠處如鬼影般晃動的流民,掃過那些麻木、恐懼、瀕臨崩潰的臉。他看到了身旁幾個相對還算健壯的青年,他們眼神中雖有絕望,卻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光亮,那是求生的火苗,尚未被完全撲滅。他們是趙石頭、李大個、瘸子陳七,是他這具身體的原主人,這幾十天來,憑借一點點分到的食物和一些超前的見識,勉強聚攏起來的一點點臨時伙伴。
他知道,張角一死,黃巾軍覆滅只是時間問題。下曲陽,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
“活下去……”孫恒在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了最原始,最堅定的嘶吼。
亂世的生存游戲,才剛剛開始。而他,必須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他掙扎著,緩緩地、艱難地,爬了起來。他的影子在血色的殘陽下被拉得極長,孤單而倔強。他要活下去,無論付出什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