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彌漫著無菌過濾系統(tǒng)特有的、略帶金屬感的清新氣味。沒有消毒水的刺鼻,沒有街道的喧囂,甚至沒有自然風的流動。
這里是蘇曦禾傾盡第六次輪回所能打造的“絕對安全區(qū)”——一處位于地下、與世隔絕的生物穹頂生態(tài)社區(qū)。
陽光通過精密的光導纖維模擬,灑在精心培育的花草上。溫度、濕度恒定得如同凝固。
沒有車輛,沒有燃氣,沒有懸崖峭壁,沒有可能攜帶致命毒素的昆蟲。
這里就像一個巨大的、精致的玻璃罩,隔絕了外界一切已知的、可能奪走江灼生命的“意外”。
四十四歲的江灼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外是模擬的春日花園景象,生機勃勃。
他穿著柔軟的居家服,身形依舊高大,但眉宇間少了前幾世的銳利,多了幾分被過度保護的無奈和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試圖拿起桌上的水杯,手指卻在觸碰到杯壁時,幾不可察地“滑了一下”。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蘇曦禾緊繃的神經(jīng)。
她猛地從書桌旁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江灼的手。“怎么了?”她的聲音因為長期處于高度警戒狀態(tài)而顯得有些尖利,“手不舒服?”
江灼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隨即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流暢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動作看起來毫無異常?!皼]事,手滑了一下而已?!?/p>
他放下杯子,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像是在證明自己的靈活?!皠e太緊張,曦禾。你看這里,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安全得很。”
蘇曦禾沒有放松,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
緊張?她怎么可能不緊張!前五世的慘烈畫面如同永不褪色的夢魘,日夜啃噬著她的靈魂。
火災的爆響、海嘯的轟鳴、墜崖的失重感、心梗的窒息、毒蜂的嗡鳴……每一次失敗的記憶都疊加在前一次之上,靈魂仿佛被反復撕裂又強行縫合,留下密密麻麻、深入骨髓的裂痕。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些無形的傷口在隱隱作痛,尤其是在靠近江灼的時候。
她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這一次。打造這個地下堡壘耗費了難以想象的資源和心力,她近乎偏執(zhí)地抹除了所有潛在風險。
她以為,只要隔絕了“外力”,就能斬斷那根拴在江灼四十五歲的死亡絞索。
然而,江灼剛才那一下細微的滑動,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巨大的、不祥的漣漪。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
細微的征兆開始如同幽靈般浮現(xiàn),無聲地嘲笑著蘇曦禾精心構筑的“安全”。
江灼握筆簽名時,筆尖會突然失控地劃出一道扭曲的線。
試圖用玩笑掩飾:“太久不寫字,手生了?!?但蘇曦禾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困惑和不易察覺的煩躁。
腳步的遲疑:在平坦的室內(nèi)走廊上,江灼偶爾會“踉蹌一下”,仿佛腳下踩到了什么不存在的東西。
他會立刻扶住墻壁,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走。蘇曦禾卻注意到,他扶墻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有時,江灼清晰的話語會突然帶上一點含混的鼻音,像是感冒初期的癥狀,但轉(zhuǎn)眼又恢復正常。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覺。
蘇曦禾的恐懼與日俱增。她像最敏銳的偵探,捕捉著江灼身上每一個微小的“異?!?。
她開始瘋狂地查閱醫(yī)學資料,動用一切人脈聯(lián)系全球最頂尖的神經(jīng)科專家。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只是疲勞,只是壓力,只是這個封閉環(huán)境帶來的不適……絕不可能是那個!
然而,命運從不理會祈禱。
在一個陽光模擬得格外燦爛的午后,江灼試圖從柔軟的沙發(fā)上起身。
他的右腿毫無征兆地一軟,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毯上。他嘗試用手臂支撐,卻發(fā)現(xiàn)左手的手指軟弱無力,根本無法承擔身體的重量。
“阿灼!”蘇曦禾尖叫著撲過去,心臟幾乎跳出喉嚨。
江灼趴在地上,沒有立刻回應。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疼痛,而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僵硬感。
幾秒鐘后,他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驚和……一種蘇曦禾最害怕看到的、洞悉了某種殘酷真相的絕望。
“我……”他開口,聲音帶著明顯的嘶啞和吃力,“……起不來?!?/p>
這四個字,如同四把冰錐,狠狠扎進蘇曦禾的心臟。
“診斷:ALS(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
頂尖的神經(jīng)科團隊通過遠程連接和精密儀器,給出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決。診斷書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在蘇曦禾的視網(wǎng)膜上。
“漸凍癥”。
病因不明,不可逆轉(zhuǎn),無法治愈。
神明沒有降下天災,沒有制造人禍。祂只是優(yōu)雅地、精準地,從江灼的身體內(nèi)部,啟動了早已預設好的、名為“腐朽”的程序。
祂用最殘忍的方式宣告:死亡錨點,無可撼動。無論你逃到哪里,隔絕什么,死亡本身,才是唯一的終點。
絕望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浸染了第六次輪回。
所謂的“安全堡壘”,瞬間變成了絕望的囚籠。
蘇曦禾看著曾經(jīng)如山般守護她的江灼,一點點被無形的枷鎖冰封、禁錮。
他握不住杯子,需要她喂水;他無法系扣子,需要她幫忙穿衣;他走路越來越慢,越來越不穩(wěn),需要她攙扶。
清晰的話語逐漸變成含糊的音節(jié),最終只能依靠昂貴的眼動追蹤儀,在屏幕上艱難地拼湊出他想說的話。
曾經(jīng)頂天立地的男人,需要人幫助進食、如廁、翻身……每一次接受幫助,他眼中都閃爍著深沉的痛苦和屈辱。
蘇曦禾傾盡所有。她搜羅全球最前沿的藥物和療法,嘗試天價的干細胞治療,尋找任何一絲渺茫的希望。
她徹夜不眠地守在他身邊,按摩他逐漸僵硬的肌肉,試圖留住那一點點正在流失的溫度。
回應她的,只有醫(yī)學冰冷的進展報告:“病情持續(xù)進展”、“肌肉萎縮范圍擴大”、“呼吸功能開始受到影響”……
江灼的意識始終清醒。他看著她為他奔波,看著她眼中日益加深的絕望和強撐的堅強。
他用尚能活動的指尖,極其緩慢地、笨拙地觸碰她的臉頰,擦去那總是擦不干的淚水。他在眼動儀上,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艱難敲擊:
“曦禾……別哭……”
“好好活下去”
“我愛你”
看到屏幕上這行字,蘇曦禾的淚水決堤而下,泣不成聲。
是啊,比起前五世猝不及防的慘烈分離,這一次,他們有了時間。但這時間,卻是用清醒的痛苦和無能為力的絕望,一寸寸丈量著死亡的腳步。
這“道別”,本身就是一場漫長的凌遲。
四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
江灼已無法離開病床。
他戴著呼吸面罩,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極其微弱而費力。曾經(jīng)健碩的胸膛,如今瘦骨嶙峋。
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深邃,里面沉淀著無盡的疲憊、濃得化不開的愛意,以及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蘇曦禾握著他幾乎完全失去知覺的手,那手冰冷得像一塊冰。
她將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感受著那微弱的、代表著生命尚存的脈搏跳動。窗外,模擬系統(tǒng)忠實地顯示著春日繁花似錦的景象,明媚得刺眼。
“阿灼……”她的聲音嘶啞,充滿了濃重的鼻音,
“再堅持一下……明天……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她像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哀求那無情的命運。只要過了明天……只要過了那個錨定的節(jié)點……
江灼的嘴唇在氧氣面罩下極其微弱地動了動。
他已經(jīng)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眼動儀也因為頸部肌肉的無力而無法使用。
但他看著蘇曦禾的眼睛,輕輕地、極其輕微地眨了一下。那眼神,蘇曦禾讀懂了。
是告別。
是抱歉。
是……讓她放手。
夜幕深沉。江灼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淺,越來越慢。監(jiān)測儀器上,代表血氧飽和度的數(shù)字,緩慢而堅定地向下滑落。
蘇曦禾緊緊握著他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渡給他。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愛了七生七世、拼盡全力想要守護的男人,在她面前,如同被無形的寒冰一點點覆蓋、吞噬。
他的眼神開始渙散,瞳孔中倒映著天花板上模擬的星空頂,卻似乎穿透了它,望向了某個遙遠的地方。
那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終于,在她絕望的注視下,徹底熄滅了。
監(jiān)測儀器發(fā)出一聲綿長而凄厲的蜂鳴。
屏幕上,象征心跳的曲線,拉成了一條冰冷、筆直、永無盡頭的直線。
沒有爆炸,沒有巨響。
只有生命流逝的寂靜。
只有蘇曦禾心臟徹底碎裂的聲音。
這一次的死亡,不是瞬間的終結(jié),而是緩慢的、清醒的、從內(nèi)部開始的腐朽。它抽走了蘇曦禾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碾碎了她靈魂深處所有名為“希望”的微光。
她緩緩地松開江灼已經(jīng)冰冷的手,身體僵硬地從床邊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她沒有哭喊,沒有尖叫。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如同深海的寒流,將她徹底凍僵,連淚水都凝固在了眼眶里。
她失敗了。
六次輪回。六次傾盡所有。六次刻骨銘心的希望與更加刻骨銘心的絕望?;馂摹⒑[、墜崖、心梗、毒蜂……最后是這從內(nèi)部蔓延的、無法抗拒的冰封。
神明用最冰冷的方式,證明了規(guī)則的不可違逆。
靈魂深處,那些疊加了六世的痛苦記憶裂痕,終于不堪重負,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崩裂聲。一種比死亡更深邃的疲憊,如同宇宙的黑暗,徹底淹沒了她。
她看著床上江灼如同沉睡般的、卻永遠失去了生機的臉龐,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發(fā)出靈魂湮滅前最后的低語,微弱得如同嘆息:
“算了……”
“就這樣吧……”
“我……放棄了……”
“阿灼,對不起……”
第六次輪回的終點,不是死亡帶來的黑暗,而是放棄帶來的、比黑暗更冰冷的虛無。蘇曦禾的靈魂,如同燃盡的余燼,在絕望的死寂中,緩緩沉向永恒的深淵。
而在那深淵的邊緣,一點微弱的、帶著奇異溫度的、屬于四十五歲江灼靈魂的光,正悄然亮起,穿越了無數(shù)個死亡的輪回,投向那名為“開始”的起點——十七歲的教室,那個正深深低下頭顱、準備迎接永恒絕望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