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裊裊,盤旋著升上道觀那被歲月熏染得深褐色的木梁。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檀香氣息,
香客身上攜帶的、來自塵世各個角落的復(fù)雜味道——汗水的咸澀、脂粉的甜膩、食物的油腥,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屬于遠方泥土的微塵。每一次呼吸,對我而言,
都像是一場被迫參與的、五味雜陳的盛宴。而我,就是這盛宴中央最沉默、也最無奈的展品。
一塊石頭。一塊在清虛觀后山這棵據(jù)說已有千年的老銀杏樹下,
安安穩(wěn)穩(wěn)待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石頭。表面早已被無數(shù)雙手掌摩挲得油潤光亮,
在透窗而入的斑駁光線下,幽幽地反射著一層溫潤的、近乎玉質(zhì)的微光。
“包漿真不錯……”一個粗糲的聲音響起,帶著市井特有的煙火氣。緊接著,
一只布滿老繭、指縫里還嵌著黑色污垢的大手,重重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力道,
拍在我的“額頭”上。粗糙的皮膚摩擦著我光滑的表面,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一股濃烈的汗味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又一個。
今天第一百三十七個了?還是第一百三十八個?記不清了。千年時光,
足夠讓最堅硬的磐石也變得麻木,
尤其當(dāng)你日復(fù)一日地扮演一塊供人祈福、寄托心愿、甚至只是順手摸一把的“神石”時。
“求神仙保佑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今年鄉(xiāng)試能中個秀才……” 一個老婦人絮絮叨叨,
枯瘦的手指帶著虔誠的溫度在我身上反復(fù)劃著圈,指尖的微顫清晰傳遞過來?!鞍l(fā)財!
發(fā)大財!保佑我明天**翻本!”一個壓低的、帶著急切渴望的男聲,
伴隨著一枚被汗水濡濕的銅錢,“啪”地一聲貼在我身上,涼意轉(zhuǎn)瞬即逝。
“賜我個如意郎君吧,像話本里寫的那種……”少女含羞帶怯的祈禱,指尖在我身上游移,
留下屬于青春肌膚的細膩觸感。愿望如同潮水,一波波拍打著我這沉默的堤岸。
有的沉重如山,有的輕浮如絮,有的純粹,有的渾濁。
它們帶著不同的溫度、不同的氣味、不同的欲望,毫無阻礙地穿透我這具石軀,
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扎進我千年凝練、卻依舊懵懂的意識深處。煩。是真的煩。
那些皮膚的觸感,油脂、汗水、灰塵的混合體,一層又一層地覆蓋、堆積。每一次觸摸,
都像是在我意識里刮擦,留下難以言喻的滯澀感。更別提那些洶涌而來的祈愿,
它們像雜亂無章的噪音,塞滿我空寂的內(nèi)部。我是一塊石頭。石頭就該安靜地待著,
感受風(fēng)吹日曬雨淋,感受地脈深處沉穩(wěn)的搏動,感受時光在身上緩慢流淌雕刻出的痕跡。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當(dāng)成一塊巨大的、不會反抗的擦手布,
或者一個全天候的、免費的許愿池。就在我努力調(diào)動那點微末的靈力,
試圖在意識深處構(gòu)筑一個隔絕外界喧囂的屏障時,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靠近了。
沒有香燭的煙火氣,沒有汗液的酸腐,也沒有市儈的祈求。
那是一種冷冽的、帶著距離感的昂貴熏香,像深秋清晨凝結(jié)在松針上的寒霜。
這氣息干凈得近乎突兀,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一雙靴子停在了我面前。上好的墨色錦緞,
鞋面繡著繁復(fù)而低調(diào)的銀色暗紋,鞋底纖塵不染。視線沿著挺拔的褲線向上,
是月白色的錦袍,腰束玉帶,佩環(huán)輕懸。最后,是一張臉。年輕,極其俊朗。眉飛入鬢,
眼若寒星,鼻梁挺直,唇線分明,組合出一種近乎完美的精致。只是那過于完美的線條下,
透著一股難以融化的冰冷,像精心雕琢的玉像,美則美矣,卻缺乏活人應(yīng)有的溫度。
他的眼神掃過我,那目光很淡,很靜,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而非面對一塊承載著無數(shù)信仰的“神石”。清虛觀的觀主,
那位一向仙風(fēng)道骨、不茍言笑的玄微真人,此刻竟微微躬著身,落后這年輕人半步,
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謙卑的恭敬。“秦公子,這便是敝觀最負盛名的‘祈愿石’了。
”玄微真人的聲音也放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傳說已有千年靈性,
最是靈驗不過。公子若有心愿……”被稱作秦公子的年輕人,目光依舊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尋常香客的狂熱或虔誠,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
像在鑒定一塊璞玉的成色。他緩緩抬起右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有力,
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一看便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健康的粉色。
這是一雙只適合執(zhí)筆、撫琴、或把玩玉器的手。它懸停在我上方,
指尖離我的“天靈蓋”不過寸許。我下意識地放松了一些。比起那些油膩粗糙的手掌,
這雙干凈的手,似乎不那么難以忍受。至少,不會留下黏膩的觸感吧?這個念頭剛剛閃過,
變故陡生!懸停的手猛地一翻!
指間不知何時竟捏著一片薄如蟬翼、邊緣閃著幽冷寒光的鋒利刀片!動作快得如同毒蛇吐信,
沒有絲毫預(yù)兆!“嗤——”一聲輕響,細微得幾乎被周圍的嘈雜人聲淹沒。
刀片在那只完美無瑕的手掌邊緣,極其精準(zhǔn)地劃開一道細長的口子。鮮紅的血珠瞬間涌出,
沿著掌緣凝聚,飽滿欲滴。我的“心”猛地一沉。不是恐懼,
而是一種被冒犯的強烈錯愕和不解。這人……要干什么?下一刻,那只帶著新鮮傷口的手,
毫不猶豫地、重重地按了下來!帶著溫?zé)狍w溫的、屬于人類的鮮血,
完完全全地、涂抹在了我光滑冰涼的“額頭”上!黏膩!滾燙!帶著一種鐵銹般的腥甜氣息!
“嗡——!”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沖擊力,如同九天驚雷在我沉寂千年的意識核心炸開!
那滾燙的血液,仿佛帶著一種蠻橫的、不容抗拒的契約力量,瞬間穿透了我堅固的石軀,
直接烙印在我最本源的核心之上!冰冷?審視?不!那都是假象!這血液里蘊含的,
是一種近乎掠奪的、強烈的占有意志!一個清晰無比、不容拒絕的意念,隨著血液的滲透,
強行灌入我的意識:“以血為契,助吾心愿!”千年沉淀的靈力,
在這突如其來的血契沖擊下,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靜湖面,瞬間掀起了滔天狂瀾!
它們在我石軀內(nèi)部瘋狂奔涌、沖撞,試圖抗拒這外來的枷鎖,
卻又被那契約的力量死死壓制、牽引!痛!一種源自存在根基被強行扭曲的劇痛!
視野開始劇烈地搖晃、扭曲、破碎。
、還有秦頌?zāi)请p深不見底、此刻卻流露出一絲滿意神色的眼眸……一切都在飛速旋轉(zhuǎn)、坍縮,
最終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徹底吞噬!白光中,
仿佛有無數(shù)被遺忘的、屬于這具石軀本源的記憶碎片尖嘯著閃過:大地深處的擠壓與熔融,
冰冷雨水的沖刷,根系溫柔的纏繞,雷電的鞭撻……還有,一個模糊而古老的詞,
帶著血腥與不祥的氣息——祭煉!身體,不,是我的“存在”本身,
正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不可逆轉(zhuǎn)的巨變!千年凝聚的石質(zhì)精華,
被那血契強行點燃、熔煉、重塑!堅硬的巖殼在意識深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寸寸崩解。
不!停下!給我停下!我在意識深處無聲地嘶吼、掙扎,
但所有的抗拒在那霸道血契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樹。白光猛地收縮!
沉重的、屬于巖石的滯澀感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一種讓我極度恐慌的失重感。同時,
無數(shù)陌生的、細微的感覺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我的意識:空氣拂過皮膚的清涼與微癢,
腳下青磚傳來的堅硬觸感,遠處鼎沸人聲的嘈雜,
甚至是道觀深處那株老銀杏樹葉片的輕微摩挲聲……五感以一種爆炸性的方式覺醒、涌入!
我……能“感覺”了?白光徹底散去。我站在銀杏樹下。低頭,
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光滑的石面,而是一雙赤裸的、屬于人類的腳。白皙,纖瘦,
踩在冰冷的、落著幾片金黃扇形樹葉的青磚上。視線慌亂地上移,
看到的是垂落至膝下的一襲青衫,布料柔軟,帶著山間晨霧般的微涼。手?
我下意識地抬起“手”。不再是沉重的石塊,而是五根修長、靈活的手指。
指甲是淡淡的粉色。我試著動了動手指,它們便聽話地彎曲又伸直,
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帶來陌生而清晰的肌肉牽拉感。這……這就是……化形?千年清修,
未曾刻意追求,卻在今日,以這種被強迫、被掠奪的方式,猝不及防地降臨了?
“呵……”一聲極輕的、帶著某種塵埃落定般滿足感的低笑,打破了死寂。我猛地抬頭。
秦頌就站在我面前,不足三步之遙。他臉上的冰霜不知何時已悄然融化,唇角微揚,
勾勒出一個堪稱完美的、足以令無數(shù)少女心折的弧度。那雙深潭般的眼眸,
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我,
此刻的模樣——一個身形單薄、青衣素裹、長發(fā)垂落、臉上寫滿茫然與驚惶的少年(或者說,
少女?石頭本無性別,這形態(tài)不過是靈力與血契共同作用下的結(jié)果)。他的目光,
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評估,而是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專注,
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容錯辯的……占有欲。像獵人終于捕獲了覬覦已久的獵物,帶著欣賞,
也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這目光,比剛才的刀片和鮮血,
更讓我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他上前一步,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
帶著世家公子特有的矜貴。那染血的手掌已不見傷口,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他微微傾身,溫?zé)岬暮粑鬟^我的耳畔,帶著他身上那種冷冽的熏香氣息,
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打在我剛剛獲得、還無比脆弱的聽覺上:“仙石有靈,
果然名不虛傳?!彼哪抗庠谖夷樕狭鬟B,帶著一種品鑒珍寶的意味,“救命之恩,
無以為報?!彼D了頓,唇角的笑意加深,
眼中那名為“勢在必得”的光芒熾熱得燙人:“唯有以身相許了?!币陨怼嘣S?
這四個字,如同四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我剛剛誕生的、一片混沌的意識上。救命之恩?
是他割破了自己的手,強行把血涂在我身上,把我從一塊安靜自在的石頭,
硬生生拽進了這具脆弱、敏感、充滿未知恐懼的軀殼里!這算哪門子的救命之恩?
這分明是綁架!是掠奪!一股混雜著巨大恐慌、被冒犯的憤怒以及強烈的不適感,
瞬間沖垮了我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跑!這個念頭如同本能般炸開!
我甚至來不及去思考“以身相許”背后可能蘊含的任何人類世界的復(fù)雜含義。我只知道,
他那雙眼睛,那種目光,那種要將我徹底吞噬、占有的氣息,
讓我感到了比被千萬只手摩挲包漿更強烈百倍的危險!“啊——!
”一聲短促、變調(diào)的驚叫從我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擠出。純粹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我猛地轉(zhuǎn)身,
動作僵硬而笨拙。這具新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想邁開腿,卻感覺雙腳像是被無形的藤蔓纏住,
膝蓋發(fā)軟。身體的重心完全失衡,整個人向前一個趔趄,差點直接撲倒在冰冷的青磚上。
“小心?!鼻仨灥穆曇魩е唤z笑意從身后傳來,一只手似乎要伸過來扶住我。
那聲音如同催命符!我頭皮一炸,不知從哪里涌出一股蠻力,
猛地甩開那尚未觸及的“援手”,也顧不上狼狽,
手腳并用地撲向最近的一根支撐物——那是支撐著道觀沉重屋檐的朱漆圓柱。
粗糙的漆面摩擦著我手臂和腿部的皮膚,帶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感。這痛感卻奇異地刺激了我,
讓我對這具新身體的控制力瞬間提升了一線。爬!往上爬!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
遠離地面!遠離那個人!我像一只受驚過度、慌不擇路的貍貓,
完全忘記了剛獲得的“人形”,憑借著某種刻在石魂深處的、對穩(wěn)固和高處的本能渴望,
手腳并用,以一種極其不雅觀的姿勢,拼命地向上攀爬。指甲刮在木柱上,
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布料的撕裂聲也清晰可聞。道觀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香客,
連同玄微真人,
呆地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剛剛化形、仙氣飄飄(至少他們以為是)的靈石仙子(或仙童?
),此刻正以一種狼狽不堪的姿勢,掛在粗大的柱子上,手腳并用地往那高高的房梁上爬去。
青衣被扯得凌亂,露出纖細的腳踝和小腿,長發(fā)披散,臉上是純粹的、未加掩飾的驚恐。
秦頌站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在半空。
他臉上那完美的笑容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裂痕,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錯愕,
隨即又被一種更深沉、更玩味的興趣所取代。
他看著那個驚慌失措、正努力把自己藏進房梁陰影里的青色身影,
仿佛在看一件突然展現(xiàn)出意外特性的稀世珍寶。“呵……”又是一聲低笑,
這次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味盎然,“有趣?!蔽医K于攀上了那根粗壯、布滿灰塵的橫梁。
冰冷的木頭緊貼著我的腹部和臉頰,粗糙的木刺扎進皮膚,細微的疼痛不斷傳來。
高處特有的、帶著浮塵氣息的冷空氣涌入鼻腔。我緊緊抱住橫梁,像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
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下方,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背上。
驚愕、好奇、探究、還有毫不掩飾的哄笑……這些目光和聲音,
比剛才的觸摸和祈愿更讓我感到窒息和恐懼。我蜷縮起身體,
努力把自己藏進房梁與屋頂夾角處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里,
只露出一雙因為過度驚恐而睜得極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下方那個月白色的身影——秦頌。
他依舊站在原地,姿態(tài)從容,仿佛剛才那場鬧劇的主角并非因他而起。他微微仰著頭,
目光穿透彌漫的浮塵,精準(zhǔn)地捕捉到陰影中我那雙驚恐的眼眸。四目相對。
他唇角的弧度更深了,那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完美無瑕,
卻透著一種讓我骨髓發(fā)寒的掌控感。他抬起手,修長的食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心口,
又緩緩指向房梁陰影中的我,動作優(yōu)雅,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無聲的唇形,
清晰地傳遞著兩個字:“我的。”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我猛地縮回腦袋,
將臉?biāo)浪缆襁M帶著濃重霉味的橫梁木縫里,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可怕的目光和無聲的宣告。
不是喜歡。絕不是。那是獵食者鎖定獵物的眼神。那是以血為契、強行烙下的所有權(quán)標(biāo)記。
這人間,這軀殼,這突如其來的“恩情”……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秦府的門檻,
高得不像話。烏沉沉的木料,厚重得仿佛能隔絕塵世的一切喧囂。
門楣上雕著繁復(fù)的瑞獸和纏枝蓮紋,漆色沉黯,透著一股百年世家沉淀下來的、無聲的威壓。
門口蹲踞著兩尊巨大的石獅子,張牙舞爪,冰冷的石眼珠漠然地俯視著每一個試圖進入的人。
我穿著秦府下人匆忙找來的青色布衫,尺寸略大,
空蕩蕩地掛在我這具新得來的、瘦削的骨架上。腳上的布鞋也不合腳,每走一步都硌得慌。
我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那個引路的老管家身后,
感覺自己像一片被狂風(fēng)卷進深宅大院的落葉,身不由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味。
濃郁的藥香,苦澀中帶著一絲回甘,像無數(shù)根無形的絲線,
從府邸深處某個角落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頑強地滲透進每一寸空間。但這藥香之下,
又頑固地盤踞著另一種氣息——屬于秦頌身上的那種冷冽熏香。它無處不在,
霸道地附著在門廊的朱漆柱上,漂浮在回廊曲折的空氣中,
甚至沉淀在腳下光滑如鏡的青石板縫隙里。這兩種氣息交織纏繞,
形成一張無形無質(zhì)卻又無處不在的網(wǎng),將我緊緊裹住。藥香讓我莫名地聯(lián)想到腐朽和衰敗,
而秦頌的熏香則時刻提醒著我那個強行定下的血契和房梁上無聲的宣告——“我的”。
老管家將我引到一處僻靜的小院。院中有一方小小的蓮池,
幾尾紅鯉在渾濁的水中懶洋洋地擺動。幾間廂房圍著院子,青磚灰瓦,還算清凈。
“姑娘……呃,公子?”老管家顯然也對我這模糊的性別特征感到棘手,
渾濁的老眼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探究,“您且在此處安頓。缺什么,喚一聲便是?!彼D了頓,
聲音壓得更低,“大公子吩咐了,請您務(wù)必安心住下,莫要……再爬高了?!弊詈髱讉€字,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忍俊不禁。我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道觀里那狼狽的一幕,
顯然已經(jīng)成了秦府下人茶余飯后的笑料。老管家退下后,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死寂。
只有池中鯉魚偶爾攪動水花的輕微聲響,更襯得這方天地空曠得可怕。我站在院子中央,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卻驅(qū)不散心頭那股冰冷的、沉甸甸的壓迫感。
這高墻深院,像一座華麗的囚籠。一個侍女端著托盤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她穿著淺碧色的比甲,低著頭,腳步輕盈得像貓。“公子,”她的聲音也細細的,
“大公子遣奴婢送些點心來?!蓖斜P上放著一碟精致的荷花酥,小巧玲瓏,花瓣層疊,
粉嫩誘人。我盯著那點心,毫無食欲。血契的存在像一根無形的線,時刻牽動著我的感知。
我知道,送點心是假,試探是真。秦頌就在附近。他那股獨特的、冷冽的熏香氣息,
正從院墻外某個方向,如同實質(zhì)般絲絲縷縷地滲透過來,帶著審視和等待。侍女放下托盤,
并未立刻離開。她垂著眼,從袖中取出一樣?xùn)|西。不是點心,
而是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紙是上好的玉版宣,邊緣灑著細碎的金粉,
在陽光下微微閃光?!按蠊诱f……”侍女的聲音帶著一絲羞怯和羨慕,“此物,
務(wù)必親手交給您?!蔽疫t疑著,沒有立刻去接。那紙箋上,除了紙張本身的淡雅香氣,
還縈繞著一股更濃郁、更清晰的冷冽熏香——屬于秦頌的氣息。這氣息如同活物,
纏繞著紙箋,帶著一種侵略性的意味。侍女見我不動,猶豫了一下,
將那紙箋輕輕放在石桌上,緊挨著那碟荷花酥,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又只剩下我和那張紙箋。風(fēng)吹過蓮池,帶起細微的漣漪。那紙箋的一角被風(fēng)輕輕掀起,
露出里面墨色淋漓的字跡一角。一股強烈的抗拒感從心底升起。那紙箋,像是一個陷阱,
一個開啟某種我完全無法理解、也本能恐懼的儀式的開關(guān)。我不要碰它。不要看它。
我調(diào)動起體內(nèi)那剛剛因為化形而變得微弱、卻又無比新奇的靈力。千年石心,縱然懵懂,
本源的力量依舊純粹而堅韌。意念集中在那張無辜的紙箋上,
一個極其簡單的念頭清晰無比:變!變成……最普通、最常見、最無意義的東西!
如同微風(fēng)吹拂湖面,一圈無形的漣漪以我為中心悄然蕩開,無聲無息地掠過石桌。
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那張灑著金粉、散發(fā)著昂貴熏香氣息的玉版宣紙箋,就在我的注視下,
如同褪色的水墨畫,迅速地失去光澤。紙張的紋理變得粗糙、暗黃,
邊緣的金粉如塵埃般簌簌抖落。那上面淋漓的墨字,
更是飛快地扭曲、分解、重組……眨眼間,一張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舊的樹葉,
安靜地躺在石桌上。脈絡(luò)清晰,邊緣微微卷曲,帶著秋日特有的枯黃。一陣稍大的風(fēng)吹過,
它便輕飄飄地打著旋兒,落進了旁邊的蓮池里,緩緩沉入渾濁的水底。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