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yè)聯(lián)姻那晚,韓敘扔下契約:“各取所需,別妄想感情。
”沈青梧藏起孕檢單微笑:“正合我意?!彼Ш?,
韓敘翻遍全城——卻在茶山小院看見她教孩子炒青:“爸爸?他墳頭草都比你高了。
”暴雨夜他渾身濕透砸門:“跟我回去!”她晃著新孕檢單:“韓總,這次也是契約嗎?
”韓家老宅的書房里,空氣沉得像浸了水的絲絨。窗外暮色四合,
將昂貴紅木家具的棱角都模糊了,只剩一盞孤零零的臺燈,
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桌上投下一圈慘白的光暈。燈光邊緣,一份文件靜靜躺著,紙張挺括,
封面印著幾個冰冷的黑體字:婚前財(cái)產(chǎn)協(xié)議補(bǔ)充條款。韓敘靠在高背椅里,
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扶手上,只穿了件熨帖的絲質(zhì)襯衫。領(lǐng)口解開了兩顆扣子,
露出一點(diǎn)鎖骨的凌厲線條。他指尖夾著支沒點(diǎn)燃的煙,目光越過桌面,
落在對面沙發(fā)里的女人身上,帶著一種評估貨物的審視,銳利得幾乎能穿透皮肉。
沈青梧就坐在那束審視的目光里。她穿著一身素凈的米白色羊絨裙,
烏黑的頭發(fā)柔順地挽在腦后,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靜的陰影,
整個人像一株被強(qiáng)行移栽進(jìn)金絲楠木花盆里的野草,沉默,格格不入,
卻帶著一種柔韌的、不易被察覺的倔強(qiáng)。“簽了它。”韓敘的聲音不高,
在過分安靜的書房里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zhì)感,砸在沉滯的空氣里,
“沈青梧,我們都很清楚這場婚姻的本質(zhì)。韓氏需要一次體面的聯(lián)姻來穩(wěn)住股價,
你父親那個爛攤子茶廠需要韓家的錢來續(xù)命。各取所需,僅此而已?!彼眢w微微前傾,
壓迫感無聲蔓延開來:“別抱任何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尤其是關(guān)于感情。
”沈青梧放在膝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甲陷進(jìn)掌心,帶來一絲細(xì)微的刺痛。
她緩緩抬起頭,迎上那雙深不見底的、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睛。燈光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像落進(jìn)了兩粒細(xì)碎的寒星,亮得驚人,也冷得驚人?!绊n總說得對?!彼穆曇艉茌p,
卻異常平穩(wěn),像初春尚未解凍的溪面,底下是看不見的湍流,“您放心,
我對韓太太的位置沒有半分興趣,更不敢有任何妄想?!彼隣縿幼旖?,
扯出一個極淡、極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完美得如同櫥窗里精心雕琢的假人,“正合我意。
”她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支沉甸甸的金筆。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落下“沈青梧”三個字。字跡娟秀,筆畫卻透著一股利落的力道。“很好。
”韓敘眼底掠過一絲滿意,隨即被更深的漠然取代,“明天婚禮之后,你搬進(jìn)云頂公寓。
那里有人照顧你的起居。安分守己,扮演好你的角色,該給你的,韓家一分不會少。
”他碾了碾指尖的煙,像是在碾碎某種無用的情緒。沈青梧放下筆,站起身,
裙擺如水般垂落。她沒有再看韓敘一眼,只微微頷首:“知道了。”然后轉(zhuǎn)身,
挺直著那根看似柔弱實(shí)則堅(jiān)韌的脊梁骨,走出了這間華麗而冰冷的牢籠。
高跟鞋敲擊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聲音清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漸漸消失在空曠的走廊盡頭。厚重的書房門合攏,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韓敘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簽好的協(xié)議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她簽名的位置。
指尖下是紙張微涼的觸感,以及……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難以言喻的滯澀感,如同有什么東西,
在契約冰冷的框架下,悄然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云頂公寓頂層復(fù)式的主臥,
空曠得像個精致的樣板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
是金錢與權(quán)力堆砌出的繁華盛景。室內(nèi)冷氣開得很足,恒溫系統(tǒng)維持著最舒適的體感溫度,
卻怎么也驅(qū)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空曠的涼意。沈青梧穿著一件真絲睡袍,坐在梳妝臺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略顯蒼白但依舊清麗的臉,眼下的淡淡青黑泄露了連日來的疲憊。
她手里捏著一份折疊起來的報(bào)告單,紙張邊緣已經(jīng)被無意識揉搓得有些發(fā)軟。指尖冰涼,
微微顫抖著,將那薄薄的紙頁一點(diǎn)點(diǎn)展開。
【妊娠試驗(yàn):陽性(+)】【孕周:約6周】一行行清晰冰冷的黑字,
像針一樣扎進(jìn)她的瞳孔。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悶痛瞬間蔓延開來。手指驟然收緊,將那頁承載著翻天覆地消息的紙攥成一團(tuán),
又像被燙到般猛地松開。孩子。她和韓敘的孩子。
一個在冰冷契約和赤裸裸的“各取所需”宣告中,意外降臨的生命。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那個男人,她的“丈夫”,
在婚禮當(dāng)天就明確劃清了界限,警告她不要有“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這個孩子,對他而言,
會是契約之外的累贅?
還是……可以用來進(jìn)一步操控她、甚至操控她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娘家的籌碼?
沈青梧不敢想下去。她閉上眼,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鏡中的女人,臉色慘白如紙,
只有唇瓣被自己咬出了一點(diǎn)可憐的血色。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緩緩睜開眼。
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已經(jīng)一點(diǎn)點(diǎn)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荒蕪的平靜,
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她將那張揉皺的孕檢單一點(diǎn)點(diǎn)撫平,仔細(xì)地、緩慢地折好。
然后站起身,走到衣帽間最深處,打開那個幾乎從未使用過的、帶密碼鎖的行李箱隔層,
將這份決定她命運(yùn)走向的秘密,深深地、牢牢地壓在了箱底。做完這一切,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燈火在她腳下鋪陳開來,一片輝煌,卻照不進(jìn)她眼底分毫。
她抬手,輕輕覆上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個微小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長。
“對不起……”極輕極輕的呢喃,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媽媽……不能冒險。”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
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寬大奢華的客廳里,
沈青梧穿著一條寬松的亞麻長裙,正坐在柔軟的沙發(fā)里,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茶文化圖冊。
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線條,帶著一種沉靜的、近乎溫順的美。
門廳傳來指紋鎖開啟的輕微電子音。韓敘走了進(jìn)來,臂彎里搭著脫下的西裝外套。
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錯,眉宇間慣常的冷峻稍霽,周身那股迫人的氣場也收斂了些許。
他的目光掃過客廳,落在沈青梧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沈青梧放下書,抬起頭,
唇角揚(yáng)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溫婉柔順,無懈可擊:“回來了?晚餐想吃什么?
我讓廚房準(zhǔn)備?!薄半S意?!表n敘將外套遞給無聲走來的管家,松了松領(lǐng)帶,
走到她對面的單人沙發(fā)坐下。他拿起茶幾上一個精致的琺瑯煙盒,取出一支煙,卻沒點(diǎn),
只是拿在指間把玩著,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沈青梧身上?!白罱鼩馍诲e。”他忽然開口,
語氣平淡,聽不出是陳述還是試探。沈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卻依舊維持著溫軟的笑意,
甚至抬手輕輕撫了下自己的臉頰,帶著點(diǎn)恰到好處的羞赧:“是嗎?可能最近睡得比較安穩(wěn)。
這里的空氣很好?!彼酒鹕恚瑒幼髯匀坏刈呦蜷_放式廚房的中島臺,
拿起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杯:“給你倒杯水?”“嗯?!表n敘的目光追隨著她纖細(xì)的背影。
她的動作流暢而柔美,寬松的裙擺隨著步伐輕輕搖曳,勾勒出腰肢纖細(xì)的弧度。
廚房柔和的頂燈灑下來,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竟有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fā)軟的家常感。韓敘的眼神微微凝滯了一瞬。
這種溫順的、仿佛天生就該屬于這里的柔美姿態(tài),
是他最初選中她作為契約妻子的原因之一——易于掌控,沒有棱角。然而此刻,
看著她溫軟的笑靨,看著她纖細(xì)手指握著水杯遞過來時那專注的神情,他心底深處某個角落,
似乎被某種極其細(xì)微的東西,極其輕微地?fù)軇恿艘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細(xì)小,
卻真實(shí)存在。他接過水杯,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微涼的指腹。沈青梧像受驚般飛快地縮回手,
臉上適時地飛起兩抹薄紅,垂下眼睫:“你……今天似乎不太忙?”“嗯?!表n敘抿了口水,
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顫動的睫毛上,那抹紅暈像初春枝頭最嫩的櫻花瓣。
心底那絲陌生的、難以名狀的異樣感又悄然浮動了一下。他壓下那點(diǎn)微瀾,
將水杯放在茶幾上,身體向后靠進(jìn)沙發(fā)里,姿態(tài)是慣有的掌控與疏離。
只是再看向那個溫順地坐在對面、重新捧起畫冊的女人時,那層冰冷的審視外殼之下,
似乎裂開了一道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縫隙。夜已深。
云頂公寓頂層書房厚重的隔音門緊閉著,依舊泄露出里面隱隱的爭執(zhí)聲,壓抑而緊繃。
“……必須立刻拿下!溢價百分之三十也要拿下!拖一天,
沈家那個破茶廠就多一分變成廢銅爛鐵的價值!”韓敘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和掌控一切的強(qiáng)勢,那是他在商場上慣有的鐵腕口吻。
“收購方案明天一早必須放在我辦公桌上!聽清楚了嗎?”門外的走廊,一片死寂。
昂貴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只有壁燈投下昏黃的光暈。沈青梧端著一個托盤,
上面放著一杯溫?zé)岬呐D?。她原本是打算送進(jìn)去的,此刻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手指死死摳住托盤光滑的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幾乎要將那堅(jiān)硬的骨瓷捏碎。
托盤在她手中細(xì)微地顫抖著,杯中的牛奶漾起不安的漣漪。
茶廠……”“溢價百分之三十也要拿下……”“廢銅爛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
狠狠扎進(jìn)她的耳膜,刺穿她連日來強(qiáng)撐的溫順假象,直抵心臟最深處!原來如此。
原來他所謂的“各取所需”,所謂的“體面聯(lián)姻”,
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jì)的、冰冷徹骨的掠奪!韓氏需要一場聯(lián)姻粉飾太平,而她的父親,
那個為了茶廠耗盡心血、如今被債務(wù)逼得焦頭爛額的父親,他賴以生存的根基,
他視若生命的祖產(chǎn),在韓敘口中,不過是即將被吞噬殆盡的“廢銅爛鐵”!而她沈青梧,
不過是他達(dá)成商業(yè)目的、順便用來穩(wěn)住沈家情緒的一枚棋子,一件道具!
一股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里翻涌上來。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間彌漫開濃郁的血腥味。
小腹深處也傳來一陣尖銳的、下墜似的抽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書房里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冷酷地宣判著她父親和整個沈家的命運(yùn)。沈青梧猛地閉上眼,
再睜開時,那雙總是溫順垂著的眸子里,所有的柔軟和偽裝都如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寒冰。她端著托盤,
悄無聲息地后退,一步一步,退回到走廊的陰影里?;椟S的燈光只照亮了她半邊臉,
另一半隱在黑暗中,神色莫辨。只有那緊握著托盤、指節(jié)泛白的手,
泄露著她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驚濤駭浪和刻骨的寒意。她轉(zhuǎn)過身,
沒有再看那扇緊閉的書房門一眼,挺直著背脊,走向主臥的方向。腳步很輕,
落在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卻帶著一種斬?cái)嘁磺械某林??;氐奖淇諘绲闹髋P,
沈青梧反鎖了門。背脊抵在冰涼的門板上,身體才控制不住地滑落下去。胃里翻江倒海,
她沖進(jìn)洗手間,趴在光潔的盥洗盆邊緣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
只有灼燒般的痛楚和冰冷的絕望。她顫抖著打開水龍頭,掬起冷水一遍遍潑在臉上。
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卻澆不滅心底那團(tuán)熊熊燃燒的、名為背叛和利用的火焰。
鏡子里映出的臉,慘白如紙,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滲著血絲,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燃燒著冰冷的、孤注一擲的火焰。腹中的孩子,仿佛也感受到了母親劇烈的情緒震蕩,
又傳來一陣清晰的胎動。沈青梧的手猛地覆上小腹,感受著那微小卻頑強(qiáng)的生命力。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一字一頓,
聲音嘶啞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走。必須走?!币股珴獬砣缒?,將整座城市包裹。
凌晨三點(diǎn),萬籟俱寂。云頂公寓頂層的主臥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沈青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后,沒有開燈。她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運(yùn)動服,
長發(fā)利落地挽成一個低髻,臉上未施脂粉,蒼白卻異常平靜。她只背著一個不大的雙肩包,
里面塞著幾件換洗衣物、那張至關(guān)重要的孕檢單、一個裝著所有現(xiàn)金的舊錢包,
以及一張?jiān)缫褱?zhǔn)備好的、名字經(jīng)過處理的新手機(jī)卡。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韓敘買的首飾或衣物,仿佛要徹底抹去在這里存在過的痕跡。
她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穿過空曠奢華的客廳,避開所有可能觸發(fā)警報(bào)的區(qū)域。指尖冰涼,
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走到玄關(guān),她沒有絲毫猶豫,
將那張象征著韓太太身份、鑲嵌著昂貴金屬的電子門禁卡,輕輕放在了冰冷的玄關(guān)柜上。
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指尖蔓延開來。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囚禁了她數(shù)月、華麗而冰冷的牢籠,
眼神平靜無波,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決然。然后,她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拉開厚重的入戶門,
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更濃重的黑暗里。門在她身后無聲合攏,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咔噠”輕響,
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凌晨的街道空曠寂靜,只有昏黃的路燈拉長了她孤單的影子。
一輛早已通過網(wǎng)絡(luò)預(yù)約好的普通出租車停在街角暗處,車燈都沒開。
沈青梧拉開車門坐了進(jìn)去,司機(jī)是個沉默的中年男人,沒有多問一句。“去長途汽車站。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車廂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車子啟動,
平穩(wěn)地滑入凌晨空曠的車流。沈青梧側(cè)頭望向車窗外。
城市璀璨的霓虹在她身后飛速倒退、模糊、最終被遠(yuǎn)遠(yuǎn)拋開,
如同一個正在急速褪去的、光怪陸離的夢境。冰冷的車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側(cè)影,
和那雙映著車外流光、卻堅(jiān)定得再無一絲動搖的眼睛。她將手輕輕覆在小腹上,
感受著里面那個小小生命的溫?zé)?。然后,她取出那張新手機(jī)卡,
利落地掰斷了那張舊卡——連同上面所有與“韓太太”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人,
包括那個標(biāo)注為“契約”的號碼。碎片被她毫不猶豫地拋出了車窗外,瞬間消失在夜色里。
車子駛向遠(yuǎn)方,駛向未知,也駛向……僅屬于她和腹中孩子的、艱難的生機(jī)。
時光無聲滑過四季輪轉(zhuǎn)。五年后。暮春,南方茶鄉(xiāng)。一場纏綿的春雨剛過,
空氣濕潤得能擰出水來,帶著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濃郁氣息。
遠(yuǎn)處層層疊疊的茶山籠罩在薄紗般的云霧里,青翠欲滴。山腳下,
一座白墻黛瓦的農(nóng)家小院安靜地臥在青綠之中,院墻爬滿了生機(jī)勃勃的藤蔓,
幾竿翠竹斜斜探出墻頭。正是下午。小院側(cè)面的炒茶工坊里,彌漫著清新鮮爽的茶香。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釋放著溫暖干燥的熱力。一口巨大的鐵鍋架在灶上,鍋底微微發(fā)亮。
沈青梧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靛藍(lán)色棉布衣褲,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
露出一截纖細(xì)卻線條緊實(shí)的手臂。她站在鍋邊,身形比五年前更顯清瘦單薄,側(cè)臉沉靜,
唯有那雙眼睛,專注地看著鍋中翻滾的茶葉時,亮得驚人,
帶著一種經(jīng)歲月磨礪后的溫潤與堅(jiān)韌。她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獨(dú)特的韻律感。
雙手探入鍋中,手掌微攏,帶著茶葉在滾燙的鍋底上輕柔地旋壓、翻炒,手腕靈活地抖動,
讓每一片嫩芽都均勻受熱。青翠的茶葉在高溫下發(fā)出細(xì)微的爆響,水汽蒸騰,
濃郁的茶香瞬間被激發(fā)出來,彌漫了整個工坊?!皨寢?,好香呀!
”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響起。鍋灶旁的小板凳上,坐著一個小男孩。他約莫四五歲的樣子,
穿著同樣的小號靛藍(lán)布衣,臉蛋紅撲撲的,烏黑的大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亮晶晶地追隨著媽媽翻飛的雙手,寫滿了好奇和崇拜。他正是韓念,小名念念,
沈青梧拼盡一切帶離那個冰冷牢籠的孩子?!澳钅盥劦搅??”沈青梧側(cè)過頭,
對著兒子溫柔地笑了笑,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在灶火的映照下閃著微光,
“這是茶葉在鍋里跳舞呢,跳著跳著,香味就出來啦?!薄疤??”念念歪著小腦袋,
更認(rèn)真地盯著鍋里,“茶葉也會跳舞嗎?”“當(dāng)然會?!鄙蚯辔嗟穆曇魩е?,動作不停,
“你看媽媽的手,就是在給它們打拍子。”念念看了一會兒,躍躍欲試:“媽媽,
念念也想給茶葉打拍子!”“現(xiàn)在還不行哦,”沈青梧耐心地哄著,“鍋太燙了,
會燙到念念的小手。等念念再長大一點(diǎn),像隔壁阿山哥哥那么高的時候,媽媽就教你,
好不好?”念念的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嘟起嘴,
小聲嘟囔:“那還要好久好久哦……”他低下頭,百無聊賴地?cái)[弄著衣角。
沈青梧看著兒子失望的小模樣,心軟了軟,剛想再說點(diǎn)什么安慰他,念念卻忽然抬起了頭,
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她,問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媽媽,那念念的爸爸呢?
”他的聲音天真無邪,帶著孩童純粹的好奇,“他為什么從來不來跟我們一起看茶葉跳舞?
他是不是也怕燙呀?”“哐當(dāng)!”沈青梧手中翻茶的木鏟猛地一滑,撞在鍋沿上,
發(fā)出突兀的聲響。幾片炒得過火的茶葉瞬間焦卷,冒出一縷細(xì)微的青煙。濃郁的茶香里,
混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糊味。工坊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灶膛里柴火的噼啪聲,
茶葉在鍋底的滋滋聲,都變得異常清晰。沈青梧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飛快地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瞬間翻涌起的驚濤駭浪。五年的時光,
她以為自己早已筑起銅墻鐵壁,足夠?qū)⒛莻€名字、那個人、那段不堪的過往死死封存。
可孩子一句天真的問話,卻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進(jìn)了鎖眼,
銹蝕的閘門轟然作響,幾乎要被那洶涌而至的冰冷回憶沖垮?!啊职??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極力壓制卻依舊泄露的干澀沙啞。
她迅速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強(qiáng)迫自己抬起頭,看向兒子那雙清澈見底、不染塵埃的眼睛。
她扯動嘴角,努力想彎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發(fā)現(xiàn)臉部肌肉僵硬得厲害。最終,
那個笑容只停留在唇角,并未到達(dá)眼底?!澳钅畹陌职职 彼穆曇艉茌p,
像一片羽毛飄落在寂靜的空氣里,卻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去了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回不來了?!彼D了頓,目光越過念念懵懂的小臉,
投向窗外云霧繚繞的茶山,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時空,“他墳頭上的草,
大概……都比我們念念還高了呢?!痹捯袈湎碌乃查g,工坊門口的光線驟然一暗。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山岳般突兀地堵在了門口,擋住了外面透進(jìn)來的天光。
韓敘就站在那里。五年時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反而沉淀出一種更深的冷峻和迫人的威壓。昂貴的定制西裝沾了些山路的泥點(diǎn),
挺括的襯衫領(lǐng)口被扯開,幾縷墨黑的發(fā)絲垂落額前,略顯凌亂。他風(fēng)塵仆仆,
呼吸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顯然是經(jīng)過了一番不輕松的跋涉才找到這里。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沈青梧身上。那雙眼里,
翻涌著沈青梧從未見過的復(fù)雜情緒——難以置信的震驚、滔天的怒火、被徹底愚弄的屈辱,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那句“墳頭草”狠狠刺傷的痛楚?
他周身散發(fā)出的寒意,幾乎讓工坊里溫暖的空氣瞬間凍結(jié)。柴火的噼啪聲、茶葉的滋滋聲,
都在這份強(qiáng)大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威壓面前,噤若寒蟬。
念念被這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和那可怕的氣勢嚇得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往媽媽身邊靠去,
小手緊緊抓住了沈青梧的褲腿,大眼睛里充滿了驚懼。死寂。只有灶膛里,
一截?zé)傅牟窕鸢l(fā)出輕微的爆裂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凝固。韓敘的目光,
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過沈青梧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刮過她身上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
刮過她腳邊那個緊緊依偎著她的、與他有著驚人相似眉眼輪廓的小男孩……五年。整整五年!
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掘地三尺,幾乎翻遍了整個世界,卻杳無音訊。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唯獨(dú)沒有想過,她會以這樣一種姿態(tài),
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地方——帶著他的兒子!一個活生生的、會說話會害怕、有著他血脈的孩子!
而就在剛才,就在這彌漫著廉價茶香的簡陋工坊里,他親耳聽到她,
用那樣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氣,告訴那個孩子——他死了!墳頭草都長高了!
滔天的怒火瞬間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
沉重的腳步聲砸在泥地上,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吧?、青、梧!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狠狠碾磨出來,裹挾著能將人凍結(jié)的寒氣,“你好大的膽子!
”念念被他這聲厲喝嚇得渾身一抖,小臉煞白,眼淚瞬間涌了上來,死死抱住沈青梧的腿,
把臉埋了進(jìn)去,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沈青梧感覺到兒子劇烈的恐懼,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挺直背脊,
將兒子更緊地護(hù)在身后,迎上韓敘那幾乎要噬人的目光。五年茶山的風(fēng)雨和獨(dú)自育兒的艱辛,
早已磨平了她骨子里最后一絲屬于“韓太太”的怯懦。她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
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再大的風(fēng)暴也無法在其表面掀起真正的波瀾。“韓總,
”她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彌漫的茶香和冰冷的怒意,“好久不見。
”“跟我回去!”韓敘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像悶雷在狹窄的工坊里滾動,
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和壓抑到極致的怒火。他高大的身影幾乎堵死了整個門口,
投下的陰影將沈青梧和瑟瑟發(fā)抖的念念完全籠罩。念念被這可怕的氣勢徹底嚇壞了,
小嘴一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死死抱著沈青梧的腿,小臉埋在她衣服里,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媽媽!
怕……念念怕……”孩子的哭聲像針一樣扎在沈青梧心上。她猛地彎腰,
一把將兒子緊緊抱了起來。念念小小的身體像只受驚的小獸,緊緊摟著她的脖子,
滾燙的眼淚瞬間浸濕了她的肩頭。沈青梧單手抱著兒子,另一只手安撫地拍著他的背脊,
眼神卻像淬了寒冰的利刃,毫不退縮地刺向韓敘?!盎厝??”她唇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濃濃的諷刺,“回哪里去?
回那個把我父親畢生心血當(dāng)作‘廢銅爛鐵’算計(jì)的韓家?
還是回那個你親口警告我‘別妄想感情’的牢籠?”韓敘的瞳孔猛地一縮。她知道了!
她竟然聽到了那晚書房的對話!這個認(rèn)知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他一部分怒火,
卻帶來了更深的、被徹底撕破偽裝的難堪和被愚弄的狂怒?!吧蚯辔?!”他再次低吼,
額角青筋隱隱跳動,“過去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置喙!孩子是我的,你必須跟我回去!
”“你的?”沈青梧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神里的冰寒幾乎要溢出來,“韓總,
您怕是貴人多忘事。當(dāng)初那份‘各取所需’的契約里,可沒包括孩子這一項(xiàng)!
更何況……”她頓了頓,抱著念念的手臂收得更緊,像是抱著自己僅有的、不容侵犯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