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脖子上掛的翡翠玉墜。水滴形狀，冰涼地貼著鎖骨。燈光下，綠得能沁出水。
對面的女人，童瑤，我血緣上的親妹妹，脖子上也掛著一個一模一樣的?？上?，
她那塊光有點浮，綠得有點……假。空氣像凝固的膠水，糊在巨大的水晶吊燈底下。
長條餐桌能坐下二十個人，此刻只坐了四個。我名義上的父母，童董事長和童夫人，坐主位。
童瑤坐在他們右手邊第一個位置，背挺得像尺子量過。我，童翾（xuān），
被管家引到最末尾的座位，像個硬塞進來的擺設?！拌b定結果，確認無誤。
”童董推過來一份厚厚的文件，紙張摩擦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格外刺耳?！巴Q，
你才是我們童家的親生女兒。當年醫(yī)院抱錯了?！蓖蛉擞檬峙涟戳税囱劢?，沒說話，
視線在我和童瑤之間飄忽。童瑤放在腿上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臉上卻還維持著那副無可挑剔的、帶著一點點恰到好處哀傷的微笑。她開口，
聲音清甜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姐姐……歡迎回家。
” 她脖子上那個“同款”玉墜，隨著她微微前傾的身體晃了一下?！芭?。”我應了一聲，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牛仔褲上一個洗得發(fā)白的破洞。這椅子真硬，硌得慌。
還是我那出租屋的舊沙發(fā)舒服，能整個人陷進去。“瑤瑤她……”童夫人終于出聲，
帶著濃重的鼻音，“畢竟在我們身邊二十年了，感情……”“我知道。”我打斷她，
實在懶得聽那些糾結的內心戲，“她繼續(xù)住這兒唄。反正房子大。” 我打了個哈欠，
昨晚追劇到凌晨三點，困勁兒還沒過。“我住哪兒？隨便給我個房間就行，離廚房近點最好，
省得跑?！蓖櫫税櫭?，顯然對我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童翾，這是你的家！
你要盡快適應童家的規(guī)矩和生活節(jié)奏。明天開始，我會讓張秘書給你安排課程，
禮儀、社交、企業(yè)管理……”“爸！”童瑤急急開口，聲音帶著點懇求，“姐姐剛回來，
需要時間適應，別給她太大壓力?！彼D向我，眼神無比真誠，“姐姐，慢慢來，
我會幫你的?！蔽铱粗?，又看看她脖子上那個高仿的玉墜，扯了扯嘴角：“行啊。
不過企業(yè)管理什么的，算了。我大學學計算機的，敲代碼還行，管人？頭疼?！?我頓了頓，
補充道，“哦，對了，我比較懶，能躺著絕不坐著。規(guī)矩什么的……盡量吧?！?說完，
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童董的臉徹底黑了。童夫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只有童瑤，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放松，隨即被更深的憂慮覆蓋。
我的房間在三樓走廊盡頭，很大，帶獨立衛(wèi)浴和小陽臺。衣帽間里掛滿了當季新款，
標簽都沒拆。我隨手翻了翻吊牌，嘖，夠我吃十年外賣了。我把帶來的舊行李箱打開，
拿出幾件洗得發(fā)軟的T恤、破洞牛仔褲，還有那個陪我征戰(zhàn)無數(shù)個通宵的筆記本電腦，
一股腦塞進那個能裝下兩個人的巨大衣柜角落。然后，
我把自己摔進那張看起來能睡五個人的豪華大床上。真軟，像陷進了云里。舒服。
第二天早上九點，房門被敲響。我迷迷糊糊睜開眼，陽光刺得人眼疼?！按笮〗?，
早餐時間到了?！?是管家的聲音，刻板，沒有起伏。
“不吃……再睡會兒……”我把頭埋進枕頭。門外沉默了幾秒。
“董事長和夫人已經(jīng)在餐廳等候?！薄白屗麄兿瘸浴蔽曳瓊€身，用被子蒙住頭。
門外徹底沒了聲音。我滿意地蹭了蹭枕頭，繼續(xù)會周公。等我終于被餓醒，摸下樓找吃的，
已經(jīng)快中午十一點了。餐廳里空空蕩蕩，收拾得干干凈凈。廚房里倒是有個廚娘，
看到我愣了一下?！斑馈笮〗?，您要用點什么？我給您做?！薄坝惺ｏ垎?？
或者泡面也行。”我拉開冰箱門，里面食材塞得滿滿當當，就是沒見著方便快捷的垃圾食品。
廚娘的表情有點裂開：“剩飯……沒有。泡面……也沒有。我給您煮碗面？或者煎個牛排？
”“隨便吧，能最快填飽肚子的?！蔽依_一把椅子坐下，趴桌子上等。真麻煩。
面剛端上來，童瑤的身影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她穿著一身米白色的香奈兒套裝，頭發(fā)一絲不茍，
妝容精致，手里還拿著一疊文件，像是剛從書房出來?？吹轿掖┲櫚桶偷乃?，
頂著一頭亂發(fā)吸溜面條，她腳步頓了一下?！敖憬?，剛起？”她走過來，
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在拍畫報?！班?。”我頭也沒抬，
專注地對付碗里的面條。餓死了?！鞍稚衔绲攘四愫芫??！彼曇魷睾?，聽不出責備，
“他本來想跟你談談去公司熟悉業(yè)務的事?！薄芭??！蔽液貞艘宦?，“下午再說唄。
”“下午三點，童氏跟宏達有個重要的項目會議?！蓖幇咽种械奈募p輕放在桌上，
推到我面前，“這是項目資料，爸的意思是，希望姐姐你能旁聽一下，盡快了解家里的生意。
”我瞥了一眼那厚厚一沓紙，密密麻麻的字和圖表，看得人眼暈?！安蝗バ袉?？
我對開會過敏?！蓖幍男θ萦悬c僵：“姐姐，這關系到幾千萬的投資。爸很重視，
這是很好的學習機會?！薄皩W習？”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大學高數(shù)都差點掛科，
你讓我看這個？”我指了指文件上那些復雜的財務模型，“饒了我吧。有這功夫，
我睡一覺不好嗎？”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我吃飽了，回去補覺。開會？你們加油。
”留下童瑤一個人坐在那里，看著那碗還剩一半的面條和我推開的文件，
臉上的完美面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眼神復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童董給我安排的那些“淑女課程”、“社交禮儀”，
我總能找到各種理由翹掉。不是頭疼就是肚子疼，或者干脆睡過頭。家庭教師被我氣得夠嗆。
童董從最初的暴怒訓斥，到后來的冷眼無視，再到現(xiàn)在的……眼不見為凈。童夫人對我，
始終保持著一種客氣而疏離的態(tài)度，像對待一個寄居的、不太討喜的遠方親戚。
她大部分的精力和關愛，還是傾注在童瑤身上。童瑤成了童家的門面擔當。
她每天雷打不動六點起床健身，七點陪童董夫婦用精致的早餐，八點準時到公司，
處理各種事務，參加各種會議、酒會、慈善晚宴。她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
優(yōu)雅、高效、完美。所有人都夸她，童董夫婦看她的眼神充滿了驕傲和依賴。而我，童翾，
成了童家別墅里一道奇異的背景板。穿著不合時宜的舊T恤和拖鞋，
不是在房間里睡覺、打游戲、刷劇，就是在廚房翻箱倒柜找零食，
或者在花園角落的吊床上曬太陽發(fā)呆。傭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說真千金爛泥扶不上墻，
假千金才撐起了童家的門楣。偶爾在餐桌上遇到，氣氛也總是怪怪的。
童瑤會關切地問：“姐姐，今天感覺怎么樣？要不要我讓陳醫(yī)生來看看？”或者，“姐姐，
明天有個畫展，聽說很不錯，我們一起去散散心？”我通常的回答是：“挺好，不用。
”“不去，人多，吵?！蓖瓌t要么沉默地吃飯，要么逮著機會就教訓童瑤：“瑤瑤，
你看你，黑眼圈又重了！那個項目不用那么拼，身體要緊！” 轉頭看到我，語氣就冷下來，
“看看你妹妹！再看看你！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像什么樣子！
”童瑤總是溫順地笑：“爸，我沒事的。姐姐剛回來，慢慢會好的。” 然后給我夾菜，
“姐姐，多吃點這個?！蔽夷秋?。童瑤夾過來的菜，我很少碰。誰知道呢。這天半夜，
我餓醒了，溜下樓去廚房覓食。剛摸黑打開冰箱，就聽到樓梯間傳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她就是個廢物！真不知道流落在外這些年都學了些什么！除了丟童家的臉還會什么？
” 是童董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澳阈÷朁c！”童夫人勸道，
“好歹是親生骨肉……她就是習慣沒改過來?！薄傲晳T？我看她是本性如此！爛泥！
你看看瑤瑤！這才是我童家的女兒！能干、懂事、撐得起場面！現(xiàn)在外面都傳成什么樣了？
說我童家找回來個草包！”“那能怎么辦？難道把她趕出去？血緣擺在那里……”“血緣？
哼！瑤瑤在我們身邊二十年！付出的心血和感情難道是假的？她現(xiàn)在在公司獨當一面，
為童氏立下多少功勞？那個童翾呢？除了吃睡，她為這個家做過什么貢獻？
連瑤瑤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腳步聲漸漸遠去，留下冰箱運作的低鳴和我站在黑暗里，
嘴里叼著一片剛撕下來的冷吐司。哦。原來在他們心里，價值是這樣衡量的。挺好，挺直白。
我嚼著干巴巴的吐司片，面無表情地關上冰箱門。挺好，我也不想比。比來比去多累。
平靜（或者說，是我單方面的懶散）被打破在一個周末的下午。
童家舉辦了一場小型的家庭聚會，邀請了幾家世交。童瑤自然是全場焦點，穿著定制的禮服，
言笑晏晏，周旋在長輩和同輩之間，舉止得體，談吐不凡。童董夫婦臉上有光。
我被迫套上了一件還算像樣的裙子，窩在客廳最角落的沙發(fā)里，抱著手機玩消消樂，
努力降低存在感。社交？不如殺了我。聚會快結束時，
童夫人心愛的那條收藏級藍寶石項鏈不見了。那條項鏈價值連城，
是童夫人母親留給她的遺物，意義非凡。整個別墅瞬間雞飛狗跳。傭人們被緊急集合，
安保人員開始封鎖現(xiàn)場、調看監(jiān)控。童夫人急得臉色發(fā)白，童董震怒。“查！給我仔細地查！
今天進過主臥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童董咆哮著?？腿藗兠婷嫦嘤U，氣氛尷尬又緊張。
童瑤扶著童夫人，柔聲安慰，同時條理清晰地指揮管家和安保：“王叔，
麻煩帶人先從夫人臥室附近開始找，看看是不是掉在哪個角落了。李隊長，
重點查一下下午兩點到四點之間，別墅內部和外圍的監(jiān)控，特別是靠近主臥的走廊和后院。
”我依舊縮在沙發(fā)角落，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的臉。嘖，真麻煩，看來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
突然，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是客人里一位姓趙的太太，她指著我的方向，
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哎呀！童太太，你看！
那個……童翾小姐手里拿著的是什么？”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身上。我愣了一下，
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剛才玩手機玩得無聊，隨手從旁邊裝飾用的果盤里拿了個蘋果在啃，
啃了一半，正拿在手里。“趙阿姨，您說什么？”童瑤疑惑地問?！安皇翘O果！
”趙太太幾步走過來，眼神銳利地盯著我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是她那只手！
她攥著什么東西？亮晶晶的！”我下意識地攤開左手掌心。
里面躺著一枚小巧的、鑲嵌著碎鉆的白金袖扣，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這是我剛才在沙發(fā)縫隙里摸到的，覺得硌手，就隨手拿了出來?！靶淇?？”童瑤皺眉。
“不是袖扣！”趙太太像是抓到了鐵證，聲音拔高，“我下午看到童翾小姐在走廊那邊晃悠！
就是主臥附近！而且……而且她之前那個家庭條件……”她沒說完，
但意思不言而喻——窮慣了，手腳不干凈?？蛷d里瞬間安靜得可怕。
各種懷疑、鄙夷、探究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童董的臉黑如鍋底，童夫人捂著嘴，
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連童瑤都露出了震驚和為難的表情?！巴Q！”童董的聲音像淬了冰，
“你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還有，夫人的項鏈，是不是你……”“爸！”童瑤急急打斷他，
快步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充滿了“痛心”和“維護”，“姐姐，你別怕，
如果是你……不小心拿了，或者覺得好看……拿出來就好了，媽不會怪你的。真的！
”她伸手想拉我的手，語氣溫柔得像哄小孩。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
看著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幾乎難以捕捉的算計和篤定，忽然就笑了。
我把那枚袖扣隨手丟在旁邊的茶幾上，發(fā)出“叮”一聲輕響。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
我慢吞吞地從我那個破舊帆布包的側袋里，掏出了我的手機?！绊楁溛覜]拿。”我聲音不大，
但足夠清晰，“不過，我大概知道誰拿了?！蔽医怄i手機，點開一個界面，
手指在屏幕上劃拉了幾下，然后把屏幕轉向眾人。
上面赫然是別墅內部某個角落的實時監(jiān)控畫面，角度刁鉆，顯然是隱藏攝像頭拍的。
畫質很清晰。畫面里，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
一個穿著傭人制服、戴著口罩帽子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進了童夫人的主臥。幾分鐘后，
那人出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絲絨小盒子，迅速塞進了自己圍裙的口袋里。雖然遮得嚴實，
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態(tài)……所有人的目光，
刷刷地轉向了站在傭人隊伍末尾、一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的中年女人——童夫人的專屬女傭，
劉嫂！“劉嫂？”童夫人失聲叫道，完全不敢相信?！安唬〔皇俏?！大小姐冤枉我！
”劉嫂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發(fā)抖，“那視頻是假的！是合成的！
大小姐她……她早就看我不順眼！因為我那天不小心打碎了她房間一個杯子，她就懷恨在心！
是她陷害我！”她猛地指向我，眼神怨毒?！芭叮俊蔽姨袅颂裘?，手指又在屏幕上點了幾下，
調出了另一段音頻文件，直接外放?！尽啊瓥|西到手了？好！按計劃行事，把東西藏好，
然后想辦法引趙太太去指認童翾那個廢物！記住，一定要咬死是她！事成之后，
分不會少你的……”】一個刻意壓低、但此刻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無比清晰的女聲傳了出來。
這個聲音，在場所有人都無比熟悉！是童瑤！“轟！” 像一顆炸彈在客廳引爆。
所有人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向站在我旁邊的童瑤。童瑤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wěn)。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的手機，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劉嫂，
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完美的面具，第一次出現(xiàn)了徹底崩裂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