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戰(zhàn)余燼冰冷咸腥的海風(fēng),裹著若有似無、幾乎被歲月沖刷殆盡的血銹氣,
狠狠抽打在臉上。法顛站在嶄新的花崗巖界碑旁,
粗糲的手指撫過上面深刻而飽滿的“小丸縣”三個大字。指尖下的巖石冰冷堅(jiān)硬,
像極了那場驚天動地的海戰(zhàn)之后,沉入深海的無數(shù)倭寇戰(zhàn)船殘骸。他身后,
昔日被稱為“日出之島”的土地上,殘?jiān)珨啾陂g,隱約傳來弟子們重建家園的號子聲,
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亢奮。三年前。南海的太陽,毒得能把石頭烤出油來。
熱浪裹著咸腥的海風(fēng),一陣陣撲向矗立在“和平島”最高處的普濟(jì)寺。寺前的演武場,
此刻卻像一口燒開了的滾鍋,人聲鼎沸,蒸騰著近乎狂熱的喧囂。幾百號精壯的漢子,
赤著黝黑發(fā)亮的上身,汗水小溪般在虬結(jié)的肌肉溝壑里流淌,
吼聲震得寺檐下的銅鈴嗡嗡作響。他們正兩兩捉對,拳腳裹挾著凌厲的風(fēng)聲,激烈地搏殺著。
每一次兇狠的對撞,都發(fā)出沉悶的肉體撞擊聲?!昂?!王五這一拳夠勁!黑虎掏心!掏他!
”一個滿臉橫肉、敞著懷露出大片刺青的光頭壯漢,興奮地拍著大腿,
唾沫星子橫飛地指點(diǎn)著場中?!袄罾纤?!下盤!攻他下盤!別讓他站穩(wěn)了!
”另一個聲音嘶吼著。場子邊緣,幾個穿著粗布短褂、顯然是新來島上討生活的漁民,
看得瞠目結(jié)舌,腿肚子有點(diǎn)發(fā)軟。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偷偷扯了扯旁邊老者的衣角,
聲音打著顫:“三、三叔……這……這真是拜佛的地方?我怎么瞧著,
比咱們那漁霸的練武場還兇……”老者咽了口唾沫,渾濁的眼睛里也滿是驚疑不定,
他指了指演武場正前方那尊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的巨大佛像,佛像下,
擺著一張寬大的禪椅:“瞧見沒?那位……就是住持,法顛大師?!倍U椅上,
斜斜歪著一個大和尚。法顛的僧袍倒是規(guī)整地披在身上,只是那料子,
怎么看都像是被撐到了極限,緊繃繃地裹著他山岳般魁偉的身軀。他半瞇著眼,
手里捏著一把純金的細(xì)刷子,正慢條斯理、極其專注地給佛像腳趾甲上最后一點(diǎn)金漆。
陽光落在他光溜溜、油亮亮的腦門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暈。
對身后那震耳欲聾的吼叫、拳拳到肉的悶響,他恍若未聞,神態(tài)安詳?shù)萌缤诮o佛祖撓癢癢。
一個穿著綢緞長衫、明顯是新登島的富商,帶著兩個挑著沉重禮擔(dān)的仆人,
滿頭大汗地?cái)D到禪椅前。他努力堆起最謙卑的笑容,沖著法顛深深作揖:“法顛大師!
久仰神威,如雷貫耳!小人趙德財(cái),特備薄禮,懇請大師開恩,收下犬子為徒,
指點(diǎn)一二強(qiáng)身健體之法!”法顛眼皮都沒抬一下,
手里的金刷子穩(wěn)穩(wěn)地在佛趾甲上又描了一道,淡淡地“嗯”了一聲。趙德財(cái)心中一喜,
連忙示意仆人將禮擔(dān)放下,紅木箱蓋打開,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銀錠和幾匹上好的蘇繡。
“大師,一點(diǎn)心意,不成敬意!犬子就在那邊……”他指向演武場外圍,
一個穿著錦緞、臉色發(fā)白、身形單薄的少年。就在這時,
演武場中心陡然爆出一聲更響亮的吼叫和一聲痛苦的悶哼。
只見一個身材尤其高大、宛如半截鐵塔的漢子,被對手一記刁鉆的掃堂腿狠狠擊中腳踝,
整個人重心頓失,龐大的身軀像被砍倒的巨木般轟然砸向地面,激起一片塵土。他落地之處,
離那富商的寶貝兒子不過幾步之遙,嚇得那少年“嗷”一聲怪叫,連滾帶爬地往后縮。
法顛描金漆的手,終于停住了。他慢悠悠地放下金刷子,拿起旁邊一塊雪白的細(xì)棉布,
仔細(xì)地擦拭著手指上根本不存在的金粉。這才緩緩抬起頭,
目光平平地掃過那驚魂未定的少年,又落回面有得色的勝者身上?!瓣惔笈!?/p>
”法顛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場中所有的喧鬧。
幾百條精壯漢子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動作齊刷刷僵住,喧天的聲浪戛然而止。偌大的演武場,
只剩下海風(fēng)刮過旗幟的獵獵聲。那剛剛獲勝、名叫陳大牛的漢子,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
轉(zhuǎn)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垂手肅立:“弟子在!”法顛站起身。他這一站,
仿佛一座小山拔地而起,巨大的陰影頓時籠罩了面前的趙德財(cái)父子。他走到陳大牛面前,
龐大的身軀帶來無形的壓迫?!皠偛拍峭龋狈嵉穆曇粢琅f平淡,聽不出喜怒,
“‘老猿掛印’,使得不錯?!标惔笈>o繃的肩背似乎放松了一點(diǎn),剛想咧嘴?!暗?,
”法顛的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帶著冰碴子,“踢倒人之后,你腳下拌蒜,身形晃了三晃才穩(wěn)住。
若非對手已倒,旁邊再有一人,只需一根指頭戳你肋下‘章門穴’,此刻躺下的就是你了。
”陳大牛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豆大的汗珠瞬間從額角滾落。
周圍的漢子們更是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法顛不再看他,
目光轉(zhuǎn)向地上那個剛剛掙扎著爬起來的“鐵塔”漢子,聲音緩和了些:“張鐵柱,
下盤根基不穩(wěn)的老毛病,三年了還沒改掉。去,繞島跑十圈,跑不完,今晚別想吃飯。
”“是!師父!”張鐵柱滿臉羞愧,咬牙應(yīng)道,一瘸一拐地?cái)D出人群,真就往山下跑去。
法顛這才重新把目光投向面如土色、雙腿篩糠的富商之子。他上下打量了幾眼,
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恢復(fù)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案锹铩€湊合。
”法顛的聲音聽不出是褒是貶,“就是身子骨太虛,風(fēng)大點(diǎn)都能吹跑?!彼D了頓,
下巴朝演武場角落里一排巨大的石鎖揚(yáng)了揚(yáng),“想拜師?先去那邊,最小的那個石鎖,
單手提起來,站穩(wěn)一炷香。做得到,留下。做不到……”他瞥了一眼那幾擔(dān)價(jià)值不菲的禮物,
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扯了一下,“……帶上你的銀子,哪來的回哪去。
”趙德財(cái)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比哭還難看。
他那寶貝兒子看著角落里那最小的、少說也有百八十斤的石鎖,白眼一翻,差點(diǎn)當(dāng)場暈過去。
法顛不再理會他們,背著手,踱回他的禪椅。演武場上的弟子們?nèi)缤獬朔庥。?/p>
再次呼喝起來,只是那吼聲里,似乎多了幾分心有余悸的敬畏。
新來的漁民們看得大氣不敢出,終于明白了這“和平島”三個字的分量,
以及那位看似憊懶的大和尚,究竟擁有何等恐怖的掌控力。“師父!師父!
”一個年輕的知客僧氣喘吁吁地跑上演武場,臉上帶著一絲惶急,直奔法顛而來,
聲音壓得很低,“碼頭那邊……又、又‘超度’了兩個!”法顛拿起金刷子的手頓了頓,
臉上那點(diǎn)慵懶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磐石般的沉靜。他抬眼,
目光銳利如刀:“說清楚?!敝蜕謿猓骸笆恰菛|邊珊瑚礁那邊過來的漁霸!
他們想強(qiáng)占老周頭家的船,還打傷了老周頭和他兒子!
正好被巡邏的慧明、慧凈師兄撞見……那倆漁霸亮刀子想行兇,
結(jié)果……”知客僧做了個下劈的手勢,臉上還殘留著驚悸,
“慧明師兄一棍子敲碎了一個的天靈蓋,慧凈師兄一腳……踹得另一個胸骨塌下去,
眼見也活不成了?!眻錾系牡茏觽冿@然也聽到了只言片語,搏斗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目光都投向了這邊??諝馑坪跄亓藥追?。法顛面無表情,緩緩放下金刷子,
拿起旁邊那塊白布,再次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見的污跡。“人呢?
”“尸……尸體還在碼頭礁石灘那兒?;勖?、慧凈師兄守著?!薄班??!狈嵳酒鹕?,
高大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更長。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緊繃繃的僧袍,抬步就往外走,步伐沉穩(wěn),
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上,“把尸體拖到后山化人窯。告訴慧明慧凈,打掃干凈點(diǎn),
別污了島上的沙子。再去庫房支二兩銀子,給老周頭治傷,算寺里的香油錢。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吩咐一件最尋常的灑掃事宜。那股理所當(dāng)然的肅殺之氣,
讓演武場上幾百條鐵打的漢子都感到脊背一陣發(fā)涼?!笆牵瑤煾?!”知客僧連忙躬身應(yīng)下。
法顛走出幾步,又停下,頭也不回地補(bǔ)充了一句,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演武場:“都聽好了。在和平島,拳頭是講道理的工具,但刀子,
就是找死的路引。誰拔刀指向島上無辜,誰就是主動要求被‘超度’。明白?”“明白!
師父!”數(shù)百條喉嚨爆發(fā)出整齊劃一、震耳欲聾的吼聲,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敬畏。
法顛不再言語,大步流星地向山下碼頭方向走去。夕陽將他的背影鍍上一層赤金,
宛如一尊行走的怒目金剛。他離去后許久,演武場上的空氣才重新開始流動,但那份肅殺,
已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骨子里。那個富商趙德財(cái),早已拉著面無人色的兒子,
帶著他那幾擔(dān)“薄禮”,連滾爬爬地消失在通往碼頭的小路上,頭都不敢回。和平島的規(guī)矩,
是用淋漓的鮮血和絕對的武力寫就的。住持法顛,就是這規(guī)矩本身。
2 武僧之威日子在普濟(jì)寺的晨鐘暮鼓和演武場的呼喝聲中,像指間流沙般滑過。
法顛的日子依舊規(guī)律:清晨在島上最高的望海崖,迎著第一縷刺破海平線的金光,
吞吐那灼熱得能燙傷肺腑的“大日真息”,罡風(fēng)卷起他寬大的僧袍,
獵獵作響;上午雷打不動地巡視整座島嶼,腳步丈量過每一寸沙灘和礁石,
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島上無論漁民、商販還是弟子,
只要遠(yuǎn)遠(yuǎn)瞥見那個魁偉如山的身影,都不自覺地挺直腰板,收斂心神;下午則斜倚在禪椅上,
半瞇著眼,聽著弟子們震天的操練聲,
手指間捻著那串被他摩挲得油光水亮、隱隱透出血沁色的紫檀念珠,偶爾抬起眼皮,
吐出幾個字,便能精準(zhǔn)地指出某個弟子招式里致命的破綻,令其汗流浹背?!皫煾?!師父!
不好了!”一個帶著哭腔的嘶喊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驟然撕裂了演武場午后沉悶的空氣。
法顛捻動念珠的手指猛地頓住,眼皮倏然抬起,兩道精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刺出。
只見一個渾身浴血、僧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的年輕僧人,連滾爬爬地沖上演武場,
正是負(fù)責(zé)瞭望南海方向烽燧臺的弟子慧覺。他左臂軟軟地垂著,顯然骨頭已斷,
臉上糊滿了血污和煙塵,只剩下兩只眼睛因極度的恐懼而瞪得溜圓。“慌什么!
”法顛的聲音低沉,卻像悶雷滾過,瞬間壓下了場上所有人的驚呼和騷動。他站起身,
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撲倒在地的慧覺?!昂!!被塾X劇烈地喘息著,
喉嚨里咯咯作響,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扼住了脖子,“全是船!黑壓壓的……像蝗蟲一樣!
從北邊……鋪天蓋地地過來了!烽燧臺……烽燧臺剛點(diǎn)起狼煙,
就被……就被他們的怪船發(fā)射的火球炸塌了!師兄他們……都……”他再也說不下去,
身體篩糠般抖成一團(tuán)。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無聲無息地彌漫了整個演武場。
數(shù)百弟子鴉雀無聲,連呼吸都屏住了。鋪天蓋地?炸塌烽燧臺?這絕非尋常???!
法顛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但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寒光如極地冰川般炸裂開來。
他一步跨到慧覺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他完好的右肩,
一股雄渾溫和的內(nèi)力瞬間渡了過去,穩(wěn)住了慧覺瀕臨崩潰的心神。“說!看清楚旗號沒有?
”慧覺在法顛那沉穩(wěn)如山的內(nèi)力支撐下,劇烈抖動的身體終于平復(fù)了一些,
他用力吸了幾口氣,眼中殘留的驚駭被刻骨的仇恨取代:“旗……旗是白的!
上面……畫著個血紅的……像個歪扭的太陽!是倭寇!是那些東洋矮鬼!
他們的船……好多船頭都包著鐵皮,還有……還有能噴火的鐵管子!好大!”“白旗,
赤丸……鐵甲船,噴火銃……”法顛一字一頓地重復(fù)著,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冰。
他松開慧覺,緩緩直起身。高大的身軀在午后的陽光下,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影。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演武場上數(shù)百張因震驚、憤怒、恐懼而扭曲的臉。
“呵……”一聲極低、極冷、仿佛從九幽地府傳來的笑聲,從法顛喉嚨深處溢出。
那笑聲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即將噴發(fā)的、毀滅一切的巖漿般的暴怒?!昂芎谩7浅:?。
”他猛地提高音量,聲音如同洪鐘炸響,震得整個演武場嗡嗡作響,
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裁決:“方丈說殺生是罪。
”法顛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年輕而憤怒的臉龐,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弟子,
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脊梁,握緊了拳頭?!暗裉欤瑏淼倪@些,
”他嘴角咧開一個極其猙獰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齒,吐出的字眼如同冰錐砸落,
“——不算人!”“吼——?。?!”壓抑到極致的怒火瞬間被點(diǎn)燃!
數(shù)百條精壯的漢子齊聲發(fā)出震天的咆哮,聲浪直沖云霄,仿佛要將這天都吼出一個窟窿!
他們眼中再無恐懼,只剩下被入侵家園、屠戮同門的血仇點(diǎn)燃的熊熊戰(zhàn)意!法顛猛地一揮手,
咆哮聲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再次降臨,唯有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扒苗姡【廴?!
”法顛的聲音冰冷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鼓面上,“所有能拿得動棍棒的,
碼頭集合!把庫房里那些‘超度法器’——都給我搬出來!”“是!師父!
”吼聲再次震天動地。急促而沉重的鐘聲,帶著前所未有的凄厲和肅殺,
瞬間響徹整個和平島!一聲緊似一聲,如同喪鐘,為遠(yuǎn)方的來客而鳴!
著集結(jié)完畢的三百名手持熟銅長棍、腰挎戒刀、殺氣騰騰的僧兵趕到島東側(cè)最高的望海崖時,
眼前的一幕,足以讓最勇敢的人心膽俱裂。大海,消失了。目光所及,極遠(yuǎn)處的地平線,
已被一片移動的、無邊無際的黑色所吞噬。那不是烏云,而是船!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船帆!數(shù)不清的桅桿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如同死亡森林。風(fēng)帆上,
那白底血日的猙獰圖案,在陰沉的天光下,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巨大的艦船如同漂浮的鋼鐵堡壘,船頭包裹著冰冷的鐵甲,猙獰的炮口像怪獸的獠牙,
黑洞洞地指向和平島。無數(shù)稍小的戰(zhàn)船如同附骨之疽,環(huán)繞著這些巨獸,更遠(yuǎn)處,影影綽綽,
還有數(shù)不清的運(yùn)兵船,像一片片漂浮的腐肉。海風(fēng)帶來的是濃重的硫磺硝石味、劣質(zhì)桐油味,
還有……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無數(shù)人聚集在一起的渾濁汗臭和貪婪殺意交織的氣息。
“天……天爺啊……”一個年輕弟子臉色煞白,手中的銅棍幾乎握持不住,牙齒咯咯打顫,
“這……這得有多少船?多少人?”旁邊一個老成些的弟子,臉上肌肉也在抽搐,
聲音干澀:“怕……怕不得有幾千條船?那運(yùn)兵的大船,
一條少說能裝幾千人……這……這怕是有……”他不敢說下去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
“兩千萬。”一個冰冷、平靜,卻帶著某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響起,
壓下了所有竊竊私語和倒吸冷氣的聲音。法顛站在崖邊最突出的巖石上,
海風(fēng)將他寬大的僧袍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巖石般剛硬的肌肉輪廓。他面無表情,
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鋼錐,死死釘在遠(yuǎn)處那遮天蔽日的艦隊(duì)上,
仿佛要將那無邊的數(shù)量都刻進(jìn)眼底?!爸辽賰汕f?!彼俅伍_口,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卻像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傾國之兵。”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望海崖。
只有海風(fēng)嗚咽著掠過巖石的尖嘯,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三百僧兵,
剛才還燃燒著熊熊戰(zhàn)意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瞬間熄滅,
只剩下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兩千萬!三百對兩千萬!這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斗,這是絕望的碾壓!
是注定的粉身碎骨!一個年輕的弟子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精神沖擊,雙腿一軟,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絕望地嗚咽起來??謶秩缤烈甙阍谌巳褐新?,
握著棍棒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法顛緩緩轉(zhuǎn)過身。夕陽的最后一抹殘紅,
恰好從他身后投射過來,將他巨大的身影拉得無比漫長,如同頂天立地的魔神,
將崖頂上所有瑟瑟發(fā)抖的身影都籠罩其中。他的臉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
在陰影里亮得駭人,像燒紅的烙鐵,帶著一種焚盡一切的、近乎瘋狂的平靜?!芭铝??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fēng)聲和海浪聲,鉆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里,
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沒人回答。只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
法顛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慘白、絕望的臉。他向前踏出一步,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zhàn)鼓擂響在眾人心頭?!翱纯茨銈兡_下!”他猛地一聲暴喝,
聲浪如同驚雷炸開,震得崖頂碎石簌簌滾落,“這是和平島!是我們?yōu)⑾潞顾ㄆ鸱课荩?/p>
升起炊煙的家園!是我們用拳頭,用棍棒,用血立下的規(guī)矩之地!是我們供奉佛祖,
安身立命的凈土!”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如同颶風(fēng)般席卷而過,
帶著一種撕裂人心的力量:“想想島上那些喊你們師兄、叔伯的老人孩子!
想想那些把你們當(dāng)守護(hù)神的漁民!想想那些把你們當(dāng)靠山的商人!
想想被倭寇屠戮的慧覺的同門!想想被炸塌的烽燧臺!”他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鞭子,
狠狠抽打在每一個弟子臉上:“現(xiàn)在,一群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帶著他們的刀槍,
他們的炮火,要踏平我們的家!要搶走我們的一切!要?dú)⒐馕覀兊挠H人!
要把我們的佛祖踩在腳下!要把‘和平’二字,用血和火抹掉!”法顛猛地張開雙臂,
寬大的僧袍在狂風(fēng)中鼓蕩,獵獵作響,宛如展翅的怒鵬。他仰天發(fā)出一聲長嘯,
嘯聲穿云裂石,帶著滔天的悲憤和決絕的殺意,竟隱隱壓過了海風(fēng)的呼嘯!“告訴我!
”嘯聲止歇,法顛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冰冷徹骨,卻又燃燒著焚天烈焰,“你們,
是選擇跪著死,讓這些倭鬼踏著你們的尸體,玷污你們的家園?
還是選擇——”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把從未示人的戒刀!刀身古樸黝黑,
刃口卻閃爍著幽冷的寒光,仿佛渴飲過無數(shù)生靈的血液!“——跟老子一起,
拿起你們的棍棒!抄起你們的戒刀!”法顛將戒刀高高舉起,
刀尖直指遠(yuǎn)處那無邊無際的黑色艦隊(duì),聲音如同萬鈞雷霆,
轟然炸響在每一個絕望的靈魂深處:“——超度了他們?。?!”“吼——!?。?/p>
”最后的恐懼被徹底點(diǎn)燃、炸碎!三百顆瀕臨崩潰的心臟,
被法顛那如同魔神般的怒吼和決絕點(diǎn)燃!血液在血管里如同巖漿般奔涌!絕望被碾碎,
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殺意!“超度了他們?。 被勖麟p目赤紅,第一個舉起銅棍,
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超度了他們??!”慧凈滿臉猙獰,戒刀出鞘,寒光刺眼!
“超度了他們!??!”三百條喉嚨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震碎云霄的咆哮!
聲浪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洪流,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狠狠撞向那鋪天蓋地的死亡陰影!
法顛放下戒刀,看著眼前這群如同被點(diǎn)燃的薪柴、爆發(fā)出沖天怒焰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