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是被陽光曬醒的。
不是急診室慘白的無影燈光,也不是卡車透氣窗漏進的斑駁日光,而是一種帶著暖意的、毛茸茸的光,透過米白色的窗簾縫隙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斑。她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藍白格子被罩,洗得發(fā)皺的邊角蹭著臉頰,帶著淡淡的洗衣粉味。
這不是醫(yī)院的病床,不是卡車的折疊床,不是蘇晴的絲絨大床,更不是林晚的亞麻床單。
這是她的出租屋。
許樂猛地坐起身,右手背傳來輕微的牽扯感——那里纏著紗布,是她在急診室里被包扎的樣子。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纖細白皙,虎口處那道淺淡的疤痕清晰可見。是她的手,真真切切的許樂的手。
她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沖到書桌前的鏡子前。鏡子里的女孩有著及肩的黑發(fā),略顯蒼白的臉頰,嘴唇薄薄的,是她看了二十二年的模樣。沒有齊耳的棕色卷發(fā),沒有左眼角的痣,沒有三十歲女人的淡漠細紋,更沒有額頭上的疤痕和胡茬。
她回來了。
許樂抬手摸向自己的臉頰,鏡子里的人同步抬起手,指尖的溫度真實得讓她想哭。她想起這四天的經(jīng)歷,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卻又比任何夢境都要清晰——林晚的雪松味床單,蘇晴辦公室的玻璃幕墻,柱子卡車里的方便面味,急診室里那盞冰冷的無影燈。
書桌上的鬧鐘顯示七點十分,和她“消失”那天早上一模一樣。旁邊的《勞動合同法》還翻開在試用期離職那一頁,書頁上有她折起的角。手機安靜地躺在桌角,屏幕暗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許樂拿起手機,按亮屏幕。時間顯示星期五,距離她“消失”已經(jīng)過去了五天。最新的一條消息是昨天晚上發(fā)來的,來自提醒她帶U盤的同事:“樂樂,主管說你要是明天再不來,就真按曠工算了。”
她深吸一口氣,點開微信,看到張姐發(fā)來的消息:“手好點沒?審計已經(jīng)過了,多虧你提醒,不然我真麻煩了?!?/p>
許樂回復:“好多了,謝謝張姐?!?/p>
放下手機,她走到衣柜前,打開門。里面掛著幾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和牛仔褲,都是她平時穿的衣服。她翻了翻,找到一件淺藍色的襯衫和卡其色的長褲,是她去公司常穿的搭配。
換衣服的時候,她在口袋里摸到個東西,掏出來一看,是那個在文具店買的最便宜的筆記本。封面有點皺了,她翻開,里面是她在急診室寫下的那些話,字跡因為手傷有些歪歪扭扭,最后一頁還有幾滴暈開的墨跡。
許樂把筆記本放進包里,指尖劃過封面,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很多。
出門的時候,樓道里飄來隔壁阿姨煎雞蛋的香味,和林晚住的那棟樓里聞到的一模一樣。許樂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起來,她想起自己這幾天吃過的東西——林晚沒來得及吃的甜牛奶,蘇晴那片烤焦的吐司,柱子的干面包和烤饅頭,急診室里的白粥。
她在樓下的早餐攤買了個肉包和一杯豆?jié){,捧著熱乎乎的早餐走在上班的路上。清晨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路邊的早餐攤冒著熱氣,公交車進站時發(fā)出“吱呀”的剎車聲,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卻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走進公司大樓的時候,前臺的小姐姐笑著和她打招呼:“許樂,好幾天沒見你了,病好啦?”
“嗯,好多了。”許樂回以微笑,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這個笑容不那么勉強。
電梯里遇到了小李,就是那個搞錯報銷單的同事。他看見許樂,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樂樂,那天的事謝了,張姐都跟我說了?!?/p>
“沒事?!痹S樂搖搖頭,想起自己替他解圍時的平靜,換作以前,她大概只會尷尬地笑笑。
到了格子間,主管正好走過來,臉上沒什么表情:“許樂,這幾天沒來,堆積了不少活,把這些文件復印一下,下午要給客戶寄過去?!?/p>
許樂接過那摞文件,比她平時復印的要厚得多。換作以前,她大概會在心里抱怨幾句,覺得這工作既無聊又繁瑣。但現(xiàn)在,她看著那些文件,忽然想起蘇晴在董事會上面對的厚厚季度報告,想起林晚改不完的教案,想起柱子要回的欠款。
“好的?!彼f,語氣平靜。
主管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她會這么痛快,點點頭走了。
許樂抱著文件走到復印機前,這臺機器還是老樣子,時不時會卡紙。她想起自己以前每次遇到卡紙都會煩躁半天,今天卻耐心地打開蓋子,一點點把卡住的紙抽出來。動作算不上熟練,卻很認真。
旁邊的同事看她手背上的紗布,好奇地問:“樂樂,你手咋了?”
“不小心劃了一下?!痹S樂笑了笑。
“咋這么不小心,”同事遞給她一張創(chuàng)可貼,“這個防水的,你試試。”
“謝謝。”許樂接過創(chuàng)可貼,心里暖暖的。她想起保潔阿姨給她的蘋果,想起胖阿姨塞給柱子的烤饅頭,想起護士給林晚的溫柔提醒。原來溫暖一直都在,只是她以前從沒留意過。
復印文件的時候,許樂發(fā)現(xiàn)有幾份文件的格式不太對,頁眉頁腳的字體大小不一致。換作以前,她大概會直接復印,覺得反正不是自己的錯。但現(xiàn)在,她想起林晚教案本上那個紅色的問號,想起蘇晴堅持的“商業(yè)占比不低于百分之六十”,于是拿著文件去找了負責排版的同事。
“王哥,這幾份文件的格式好像有點問題,你看能不能改一下?”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禮貌又堅定。
王哥愣了一下,接過文件看了看:“還真是,謝了啊樂樂,不然寄給客戶就丟人了?!?/p>
許樂搖搖頭,回到復印機前。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文件上,白紙黑字顯得格外清晰。她忽然覺得,這些看似枯燥的文件里,也藏著一份責任,就像林晚要看好每一個孩子,蘇晴要對公司的員工負責,柱子要安全地把貨送到地方。
中午吃飯的時候,張姐過來拉著她:“樂樂,今天我請客,謝謝你啊。”
“不用不用。”許樂連忙擺手。
“哎呀跟我客氣啥,”張姐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樓下那家面館,他們家的牛肉面不錯?!?/p>
面館里人很多,張姐點了兩碗牛肉面,加了雙倍的牛肉,和柱子他們吃的那家很像。熱氣騰騰的面條端上來,張姐給她加了點醋:“你不是愛吃醋嗎?”
許樂愣了一下,她確實愛吃醋,但她不記得自己跟張姐說過。原來有人會留意她的喜好,就像那個穿白襯衫的男生記得林晚喜歡鰻魚飯,柱子記得丫丫喜歡粉色的小熊書包,蘇晴的媽媽記得她小時候愛吃烤紅薯。
“謝謝張姐?!痹S樂低頭吃面,眼眶有點熱。
下午的時候,許樂把復印好的文件整理好,送到主管辦公室。主管翻了翻,滿意地點點頭:“不錯,挺快的。對了,下周一有個客戶要來,你跟我一起去見一下,負責記個筆記?!?/p>
許樂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客戶。換作以前,她大概會緊張得手足無措,擔心自己做不好。但現(xiàn)在,她想起蘇晴在會談時的從容,想起柱子和王老板交涉時的堅持,于是點了點頭:“好的,我會做好準備的?!?/p>
主管又是一愣,大概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么干脆。
回到格子間,許樂拿出那個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寫下:“星期五,我是許樂。我學會了耐心地處理復印機卡紙,學會了指出文件里的錯誤,學會了接受新的挑戰(zhàn)。原來平凡的工作里也有意義,重復的日子里也有驚喜,就像馬丁的每一個早晨,都藏著不一樣的可能?!?/p>
寫完,她合上筆記本,看著窗外漸漸西斜的太陽。天空被染成了溫柔的橘粉色,和她在蘇晴辦公室看到的晚霞不一樣,和她在卡車里看到的落日也不一樣,卻有著屬于格子間的獨特溫柔。
下班的時候,同事叫她一起走,許樂搖搖頭:“我還有點事?!?/p>
她打開電腦,把這幾天落下的工作整理了一下,又查了些下周一見客戶可能會用到的資料。夕陽透過窗戶照在她的側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想起自己以前總是一到點就準時下班,從沒想過要多做些什么,忽然覺得,花點時間把工作做好,也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走出公司大樓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路燈亮了起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許樂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附近的公園,找了個長椅坐下。公園里有很多散步的人,有推著嬰兒車的年輕父母,有跳廣場舞的阿姨,還有像她一樣獨自坐著的人。
她拿出手機,翻到那個穿白襯衫的男生給林晚發(fā)的短信界面,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回復。她想起蘇晴媽媽病床前的烤紅薯,想起柱子給丫丫買的粉色書包,想起急診室里那個聽故事的小男孩。那些經(jīng)歷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財富,但她知道,她該回到自己的生活里了。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媽媽發(fā)來的視頻通話請求。許樂深吸一口氣,劃開了接聽鍵。
“樂樂,這幾天咋回事?給你打電話也不接,微信也回得慢?!眿寢尩哪槼霈F(xiàn)在屏幕上,帶著點擔心。
“媽,我前幾天手受傷了,在醫(yī)院待了幾天,怕你擔心就沒說?!痹S樂笑著說,把受傷的手舉給她看,“你看,好多了?!?/p>
“咋這么不小心!”媽媽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嚴重不嚴重?有沒有好好吃飯?”
“沒事了媽,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嘛,”許樂安撫道,“今天還上班了呢,同事們都挺照顧我的?!?/p>
“那就好,那就好,”媽媽念叨著,“你一個人在外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吃外賣,對身體不好?!?/p>
“知道啦媽,”許樂笑著說,“我今天還吃了牛肉面呢,加了雙倍的牛肉?!?/p>
和媽媽聊了會兒天,許樂掛了電話,心里暖烘烘的。她想起自己以前總是不耐煩地應付媽媽的嘮叨,覺得她管得太多?,F(xiàn)在才明白,那些嘮叨里藏著最深的牽掛,就像蘇晴媽媽那句“錢是賺不完的,身體要緊”,像柱子媳婦那句“路上開車慢點”,像林晚媽媽那個未接來電里的擔憂。
公園里的人漸漸少了,許樂站起身,慢慢往家走。路過一家文具店時,她走進去,買了本帶草莓圖案的筆記本,和林晚書桌上的那個很像,還買了幾支彩色的馬克筆。
回到出租屋,許樂把新買的筆記本放在書桌上,和那個急診室買的筆記本并排擺著。她打開臺燈,暖黃的燈光照亮了書桌,也照亮了她寫在扉頁上的字:“生活就像《馬丁的早晨》,每天都是新的,但真正重要的不是變成誰,而是不管變成誰,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光。”
寫完,許樂合上筆記本,伸了個懶腰。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書桌上,和她第一天醒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卻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起這五天的經(jīng)歷,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里閃過。林晚的溫柔,蘇晴的堅韌,柱子的踏實,還有急診室里那個讓她明白“疼也是活著的證明”的夜晚。
許樂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她不知道明天醒來會是什么樣子,也許還是這個重復著復印文件的許樂,也許還會變成別人。但她不再害怕了,也不再覺得無聊了。
因為她知道,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用心去感受,用心去對待,就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意義,就像馬丁每天醒來,都能在新的冒險里找到快樂一樣。
窗外傳來晚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沙沙的,像一首溫柔的搖籃曲。許樂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她好像又聽見了很多聲音——孩子們的笑聲,會議室里的討論聲,卡車發(fā)動的轟鳴聲,還有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在夢里響了很久很久,像一首屬于她自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