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的冬天比想象中更冷。
下了火車，撲面而來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緊了緊棉襖，跟著其他知青走向接待站。
"你們就是北京來的知青？"一個黑臉大漢走過來，自我介紹道："我是建設(shè)兵團的連長王鐵山，以后你們就跟著我干活。"
王連長看起來四十多歲，滿臉風霜，說話簡單直接："規(guī)矩我就說一遍，在這里，聽話的有飯吃，不聽話的餓肚子。明白嗎？"
"明白！"我們幾個知青齊聲回答。
分配宿舍的時候，我被安排和一個叫張建軍的小伙子住一個房間。他是天津人，比我小兩歲，看起來很機靈。
"老陳，你是主動報名來的？"張建軍一邊鋪床一邊問我。
"算是吧。"我沒有詳細解釋。
"真厲害，我是被家里趕出來的。"張建軍苦笑道："我爸說我在家里就是個廢物，不如來這里鍛煉鍛煉。"
我們很快熟悉起來。張建軍話多，但人不壞，而且很會照顧人。第一頓飯的時候，看我不太適應(yīng)這里的伙食，他還特意給我多盛了些菜。
"老陳，你有沒有感覺這里的生活和想象中不一樣？"張建軍小聲問我。
"怎么不一樣？"
"我以為會很苦，但其實還好。"張建軍四處看了看，"你看，有熱飯吃，有地方住，比我想象中強多了。"
我點點頭，確實如此。雖然條件艱苦，但至少衣食無憂。更重要的是，這里沒有人會因為我不是陳建華而看不起我。
第二天開始正式工作，我們被分配到伐木隊。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里砍樹，確實是個力氣活。
"陳建國，你力氣不小啊！"王連長看著我一上午砍倒的三棵大樹，滿意地點點頭，"比那些嬌滴滴的城里孩子強多了。"
我擦擦汗，雖然累但心里很舒坦。在家里，我的努力從來得不到認可，但在這里，只要我肯干，就會得到尊重。
晚上寫家書的時候，我猶豫了很久。
最終，我只寫了簡單的幾句話："我已經(jīng)安全到達，生活條件尚可，請家人放心。工作很忙，以后會定期寫信。"
沒有太多感情表達，沒有對家人的思念，就像一份工作匯報。
張建軍在一旁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看到我只寫了幾行，很好奇："老陳，你不想家？"
"想，但不知道說什么。"我隨口答道。
"那就說說這里的生活啊，說說工作啊，女人都愛聽這些。"張建軍笑道，"對了，你結(jié)婚了？"
"結(jié)了，還有個女兒。"我說。
"那更得好好寫了，讓你老婆知道你在這里過得好，她才放心。"張建軍很認真地建議。
我笑了笑，沒有解釋。李淑芳會放心，但不是因為我過得好，而是因為我不在她身邊。
一個月后，我收到了家里的回信。是我媽寫的，字跡工整，內(nèi)容簡短：
"建國，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平安就好。家里一切都好，建華的身體好了很多，小雨也很乖。你要照顧好自己，有空多寫信回來。"
沒有李淑芳的只言片語，沒有小雨的畫作，甚至沒有陳建華的問候。就像我在這個家里的存在一樣，可有可無。
倒是張建軍收到了厚厚一沓信，有父母的，有兄弟姐妹的，還有女朋友的。他一邊看一邊笑，時不時還要念給我聽。
"老陳，你家里人是不是都不太會寫信？"張建軍有些同情地問我。
"可能吧。"我隨口應(yīng)付著。
隨著時間推移，我在這里的生活越來越順利。不僅工作表現(xiàn)出色，還被選為小組長。王連長對我越來越器重，甚至說要推薦我入黨。
"陳建國，你是個好苗子。"王連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干，將來前途無量。"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找到了從未有過的存在感。沒有人拿我和陳建華比較，沒有人覺得我不如別人，我就是我，一個能干活、能吃苦、值得信賴的陳建國。
三個月后，我又收到一封家信。這次是李淑芳寫的：
"建國，家里都很好。小雨長高了很多，也更懂事了。建華現(xiàn)在在街道辦幫忙，很受領(lǐng)導(dǎo)器重。爸媽身體也很健康。你在那邊要注意保暖，別生病了。"
信里依然沒有太多感情，更像是例行公事的匯報。我看完后，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反倒是張建軍的一句話提醒了我："老陳，你老婆寫信從來不說想你，這正常嗎？"
我愣了一下，仔細想想，確實如此。李淑芳的每封信都是匯報式的，從來不說想念，不說感情。
"可能她比較含蓄吧。"我為她找了個理由。
但心里我知道，這不是含蓄，而是真的不想念。
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回到了北京，但家里的門鎖換了。我敲門，里面?zhèn)鱽硇∮甑男β?，還有陳建華的聲音："小雨，叫爸爸！"
"爸爸！"小雨甜甜地喊著。
我在門外拼命敲門，但沒有人開門。最后，我透過窗戶看到，李淑芳和陳建華坐在一起，小雨在他們中間，像一個完整的家庭。
而我，被隔絕在外面，像個陌生人。
我驚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滿頭大汗。張建軍被我驚醒，迷迷糊糊地問："老陳，你怎么了？"
"沒事，做噩夢了。"我平復(fù)著呼吸。
"想家了？"張建軍關(guān)心地問。
我想了想，搖搖頭："不，我想的可能不是家。"
第二天，我給家里寫了一封稍微長一點的信。我告訴他們我在這里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成績。我還特意問了小雨的情況，問她還記得爸爸嗎。
一個月后，回信來了。還是我媽寫的，對我的成績表示了認可，說為我驕傲。但關(guān)于小雨，她只說了一句："小雨很好，每天都很開心。"
沒有說小雨想我，沒有說她問起過我，甚至沒有說她還記得我。
我把信看了很多遍，想從字里行間找到一些溫暖，但最終失望了。
張建軍看我臉色不好，問道："老陳，家里出什么事了？"
"沒事。"我把信收起來，"張建軍，你說一個人在家里和不在家里，有什么區(qū)別？"
張建軍想了想："那當然有區(qū)別啊，不在家里，家人會想念，會擔心。在家里，就能陪伴家人，照顧家人。"
"如果家人不想念，不擔心呢？"我繼續(xù)問。
"那說明...那說明這個人在家里的存在感太低了。"張建軍說得很直接，"老陳，你是不是感覺你家里人不太想你？"
我苦笑一聲，沒有回答。不是不太想，而是根本不想。
也許，從我離開北京那天起，我就已經(jīng)從那個家里消失了。而他們，過得比我在的時候更好。
半年后，一個意外的消息徹底改變了一切。
那天王連長把我叫到辦公室，臉色很嚴肅："陳建國，你家里來電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