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藥味那年的夏天，熱得邪乎。彭家寨像被扣在了一口燒紅的鐵鍋里，一絲風都沒有。
最熬人的，是那股子烤煙葉子的味兒。不是清香，是濃得發(fā)膩、發(fā)苦、發(fā)油的糊味兒。
從早到晚，日頭像燒透了的煤球，把寨子周圍山坡上、壩子里的煙田，烤得滋滋冒煙。
那股子味道，粘在頭發(fā)上、衣服上、皮膚上，鉆進鼻孔里、肺管子里，
像是裹了一層滾燙油膩的臟布，悶得人喘不過氣，心頭也燥得慌。彭老四家的八畝煙田，
在寨子西頭坡上，地勢高，日頭最毒。那煙葉子，吸飽了毒火，長得倒是肥厚油亮，
可也吸干了彭家一家人的力氣和活氣兒。天擦黑，日頭總算歪到山梁子后面去了，
那灼人的光才稍稍弱了點，但熱氣卻從地里蒸騰起來，混著煙味，更讓人難受。煙田深處，
窸窸窣窣一陣響，鉆出四個影子，被汗水泡得、被日頭烤得、被背上的煙葉壓得，
都佝僂著腰，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挪地往寨子里走。打頭的是阿公彭土根，
瘦得像根老竹竿，背上的煙簍子比他腰還粗，汗水順著臉上刀刻似的皺紋往下淌，
砸在干裂的黃土地上，噗的一聲就沒了影兒。他身后是阿婆石妹，小腳，走不快，
手里拄著根當拐棍的粗煙桿，一步三晃，喘得厲害，喉嚨里像拉著破風箱。
再后面是阿爸彭老四，悶著頭，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扛著最大一捆煙葉，
肩膀上的補丁被汗水浸透，顏色深得像血痂。緊跟著阿爸的是阿妹彭秀云，才十四，
個子還沒完全長開，背著個半大的簍子，簍繩深深勒進她單薄的肩膀里，
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更顯出那副還沒發(fā)育好的骨架，細得可憐。最后面，隔了幾步遠，
慢吞吞跟著的是阿媽吳月香。她背上也有一簍子煙葉，臉色卻比鍋底灰還沉，
黑得能擰出水來。她眼睛死死盯著前面秀云那細瘦、微微發(fā)抖的背影，嘴巴就沒停過。
那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針，又細又密又冷，一下下扎進前面人的耳朵里，扎進心窩子里。
“磨磨蹭蹭，屬烏龜?shù)?？天黑透了喂狼?。俊薄吧挝绱騻€碗，你手是豬蹄子做的？敗家精！
”“喪門星！討債鬼！生你出來就是討債的！干點活要你命了？”“看什么看？還不快點！
沒吃飽飯嗎？白糟蹋糧食！”每一個字都帶著火星子，帶著怨毒。秀云沒回頭，也沒吭聲，
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細瘦的脖子硬梗著，背脊繃得緊緊的，
像一張拉到極限的破弓，隨時要斷。寨子里那些黑黢黢的吊腳樓影子就在前面不遠了，
可腳下那條被無數(shù)雙腳踩出來的土路，坑坑洼洼，在越來越濃的山影里，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吳月香那刀子似的咒罵，在寂靜下來的傍晚山坳里，顯得格外刺耳、扎心，
聽得人耳朵眼兒里嗡嗡響，心口一陣陣發(fā)緊。好不容易挪到家門口，
那股子熟悉的、混合著汗酸、腳臭、劣質旱煙和隔夜飯菜的渾濁氣味撲面而來。
彭家這吊腳樓有些年頭了，木頭都發(fā)黑發(fā)朽，踩上去吱嘎作響。樓下是豬圈雞籠，
一股子牲畜糞便的騷臭氣。樓上是住人的地方，光線昏暗，空氣也悶。秀云放下簍子，
累得靠在門框上，小口喘著氣，臉白得像紙。吳月香“咚”一聲把簍子摜在地上，
煙葉撒出來幾片，她看也沒看，徑直去灶屋舀水，嘩啦啦地洗著臉和胳膊，
水花濺得到處都是，
嘴里還在低聲咕噥著：“沒用的東西……養(yǎng)條狗都比養(yǎng)你強……”沒人接話。
阿公悶頭坐在門檻上，掏出煙袋鍋子，吧嗒吧嗒抽起來，
劣質煙葉的辛辣味混進原本就渾濁的空氣里。阿婆摸索著去灶膛生火，準備煮點稀粥。
阿爸彭老四蹲在墻角，拿塊破布擦著鋤頭上的泥。
屋子里只有柴火噼啪聲、阿公的抽煙聲和吳月香粗重的喘息聲。
秀云默默地走進自己那個背陰的小隔間。那隔間在堂屋最里面，原本是堆雜物的，窄小，
沒窗，只有門板上方有個巴掌大的氣孔，光線常年昏暗，白天也像黃昏。
里面除了一張用木板拼湊的窄床，一個掉了漆的破木箱，啥也沒有。她關上門，
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肩膀無聲地抽動著。
隔著一層薄薄的門板，堂屋里阿媽收拾碗筷時故意弄出的叮當亂響，
壓低了卻依然清晰的咒罵——“討債鬼”、“掃把星”、“怎么不去死”……像冰冷的錐子，
一下下鑿進她耳朵里，鑿在她心上。那天晚上，家里的飯吃得格外沉默。稀粥照得見人影，
咸菜齁咸。誰也沒說話，只有喝粥的吸溜聲?？諝饫锍撕钩簟煶?、飯菜味，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混進了一股極其尖銳、極其不祥的甜腥氣。那味道怪得很，
像是爛透了的苦杏仁，又像被烈日曬爆了肚皮的蟲子流出的汁液，隱隱還帶著點刺鼻的藥味。
它絲絲縷縷地彌漫開，越來越濃，壓過了其他所有氣味，讓人心頭發(fā)慌，胃里直翻騰。源頭，
就在秀云那個黑洞洞的小隔間里。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是阿婆石妹。她年紀大了，覺少，
加上心里總惦記著白天吳月香罵秀云罵得太狠，有點心神不寧。半夜起來摸黑去灶屋喝水，
路過秀云隔間門口時，那股子怪味濃得讓她心口一窒，差點吐出來。她心頭猛地一跳，
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攥住了她?！鞍⒃?？阿云？”阿婆顫著聲，輕輕敲了敲門板。
里面死寂一片，沒有回應。只有那股甜腥味，像有生命似的，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
阿婆慌了，手抖得厲害，摸索著找到放在堂屋條桌上的桐油燈盞。
那燈盞是個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裝著凝固的豬油，搓了根燈芯草。她抖抖索索地點亮，
昏黃如豆的火苗跳躍著，勉強照亮她滿是皺紋、驚恐不安的臉。她端著燈盞，
用肩膀頂開秀云那扇沒有門閂的薄木門。門軸發(fā)出干澀的“吱呀”一聲?；椟S的光圈，
像探照燈一樣，猛地投進了那個狹小的空間。燈光先是照亮了地面。
地上有個小小的、蜷縮成一團的身影，是秀云。她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側躺著，
一動不動。阿婆的手猛地一哆嗦，滾燙的燈油濺出來，燙在手背起了一片紅，
她卻像完全沒感覺。燈盞的光暈往上移——秀云小小的身子蜷在冰冷、滿是灰塵的泥地上，
旁邊倒著一個綠色的玻璃瓶，瓶口敞開著。阿婆認得那瓶子，裝“敵敵畏”的！
去年寨子里鬧蟲，買過幾瓶，后來沒用完，就塞在灶屋角落的雜物堆里。那瓶子現(xiàn)在空了！
阿婆的呼吸瞬間停了。燈光繼續(xù)上移，照在秀云臉上。那張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嘴唇泛著詭異的青紫。眼睛大大地睜著，空洞地望著頭頂那被煙熏得漆黑的椽子，
眼神里空茫茫一片，像是凝固了巨大的困惑和不甘。嘴巴微微張著，像是想喊什么，
又像是無聲地問著什么，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嘴角，
有一道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蜿蜒而下的痕跡。阿婆的視線被地上一樣東西死死吸住。
就在秀云僵直的手指旁邊，在積滿灰塵的泥地上，有幾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劃痕。
那是指甲摳出來的！指甲縫里還嵌著黑泥。細看那印子，像是一只翅膀折斷、沒畫完的鳥，
在絕望地撲騰；又像是一團被死死糾纏、永遠也解不開的亂麻。那形狀，
透著一股子讓人心寒的怨氣和掙扎?？諝馑兰诺每膳?。只有阿婆手里那盞桐油燈，
燈芯燃燒時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噼啪”聲，像是誰在黑暗中，替這個無聲無息的女孩，
發(fā)出最后一聲沉重的嘆息?！鞍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
終于從阿婆喉嚨里沖破出來，劃破了死寂的夜?！鞍⒃疲∥业陌⒚冒 ?！
”堂屋里的人全驚醒了。彭老四第一個沖過來，看到屋里的景象，臉色瞬間煞白，腿一軟，
差點癱倒。吳月香也沖了過來，當她看清地上的空瓶子和女兒那張青白僵硬的臉時，
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脖子。阿公彭土根站在后面，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地上那蜷縮的小小身體，手里的煙袋鍋子“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濺起幾點火星。寨子里的規(guī)矩，“兇死不入堂”，尤其是這種年紀輕輕喝藥死的，怨氣重，
不吉利。秀云這副薄薄的杉木板棺材，是連夜找寨子里會點木工活的老蔫頭趕出來的，
板子都刨得不平，縫隙老大。棺材連夜就被抬到了寨子后山最偏僻的亂墳崗子。
那里埋的都是些孤魂野鬼，早夭的孩子，或是外鄉(xiāng)人。沒有道場，沒有請師公念經(jīng)，
更沒有哭喪。只有彭家?guī)讉€男人，在慘白的月光下，揮著鋤頭，挖了個淺淺的坑。
幾鏟冰冷的、帶著濕氣的黃土，稀里嘩啦地蓋在了那口薄皮棺材上，
很快就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包。那土包在亂石雜草堆里，顯得那么小，那么不起眼。
吳月香一直跟在后面，站在新起的墳頭邊。月光照在她臉上，那張平日里刻薄厲害的臉，
此刻是木的，僵的，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她死死地盯著那堆新土，眼神空洞洞的，
里面什么都沒有，沒有悲傷，沒有悔恨，甚至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她的牙關咬得死緊，腮幫子上的肌肉都在跳動。夜風吹過亂墳崗子的野草，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像是鬼哭。過了好久，好久，久到阿公和阿爸都準備轉身走了，她才像是從牙縫里，
極其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干澀，像是砂紙在摩擦：“作…孽…”那兩個字，
輕飄飄的，瞬間就被風吹散了。第二章：碎響秀云下葬后，彭家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那八畝煙田還在，活計一點沒少，可干起活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阿公彭土根的話更少了，
蹲在田埂上抽煙的時間越來越長，眼神總是望著后山亂墳崗子的方向，空洞洞的。
阿婆石妹像是被那晚的景象徹底抽干了魂，眼神直勾勾的，常常對著灶膛的火光發(fā)呆，
手里無意識地搓著衣角，嘴里喃喃念叨著誰也聽不清的話。彭老四則變得異常暴躁，
一點小事就能點著，煙袋鍋子敲在桌角、門框上，梆梆作響，震得人心慌。吳月香呢？
她像是徹底啞巴了，罵人的話一句也聽不到了。她干活依舊麻利，可眼神是散的，飄的，
常常鋤頭揮下去差點砸到自己的腳背，切菜時手指被割破了也渾然不覺，
只是看著血珠冒出來，愣愣地出神。家里那股子混雜著煙味、汗味和牲畜味的空氣里，
似乎總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氣，揮之不去，尤其在秀云那間緊閉的小隔間門口，
味道更重些。讓人聞了心里發(fā)毛。秀云頭七還沒過，屋里的“響動”就來了。
起先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堂屋頂上的竹篾頂棚里，會傳來很輕很輕的“窸窸窣窣”聲，
像是老鼠在跑動，爪子撓著竹篾子。這在山里老木樓里本來也常見?！肮啡盏睦鲜螅?/p>
鬧騰個屁！”彭老四被吵得心煩，罵了一句，抄起靠在墻角的晾衣竹竿，
朝著頂棚用力捅了幾下，梆梆作響?！霸亵[，明天買耗子藥毒死你們！”聲音果然停了。
一家人松了口氣，只當是老鼠作祟?？蓻]過兩天，那聲音又回來了。而且，變了。
不再是窸窸窣窣。是“啪嗒…啪嗒…”像是有什么濕漉漉、粘嗒嗒的東西，一下下，
緩慢地滴落在木板地上。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得瘆人。那聲音的源頭，
似乎就在堂屋角落里，那個靠墻立著的、刷著暗紅色劣質油漆的老碗柜附近。
彭老四心頭一緊，又抄起竹竿。吳月香蜷縮在里屋的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頭，
身體微微發(fā)抖。阿婆石妹在隔壁小屋里，又開始喃喃自語。竹竿捅過去，那“啪嗒”聲停了。
可竹竿一收回來，沒一會兒，又響起來。這次，聲音更清晰，更近了，仿佛就在碗柜里面！
彭老四硬著頭皮，端著煤油燈湊近碗柜?；椟S的光線下，碗柜門關得好好的。他屏住呼吸，
猛地拉開柜門——里面，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摞粗瓷碗，最上面那個碗底，
赫然有一小灘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像血！正順著碗壁，極其緩慢地往下淌，
“啪嗒”一聲，滴落在柜子底板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
一股寒意瞬間從彭老四的腳底板直沖頭頂！他手一抖，煤油燈差點脫手。他猛地后退一步，
哐當一聲撞在后面的飯桌上?！耙姟姽砹耍 彼曇舭l(fā)顫。第二天晚上，
那聲音徹底變了性質，變成了讓人頭皮炸裂的碎裂聲！“啪嚓！嘩啦——！”刺耳！尖銳！
像玻璃和瓷器被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聲音就是從堂屋碗柜那里炸開的！
第三章：斗法（續(xù)）**那一聲炸裂的脆響，像根燒紅的鐵釬，
狠狠捅進了彭家每個人的耳膜，也捅穿了最后一點僥幸。彭老四第一個從床上彈起來，
像頭發(fā)怒又驚惶的困獸，赤著腳就沖進了堂屋。煤油燈被他撞得劇烈搖晃，
昏黃的光線在墻壁上投下張牙舞爪的巨大黑影。眼前的景象讓他渾身血液都涼了。堂屋正中，
靠近那個老碗柜的地上，一片狼藉。幾個粗瓷大碗摔得四分五裂，
白慘慘的碎片濺得到處都是，像打碎了一地的死人骨頭。這還不算完，
碗柜頂上那幾個積滿灰塵、裝著阿公寶貝腌酸辣椒和過年才舍得用一點的冰糖的玻璃罐頭瓶，
也遭了殃。一個瓶子直接炸開了花，黏糊糊、紅彤彤的腌辣椒和著渾濁的汁水，
混合著亮晶晶的碎玻璃碴，糊在泥地上，
散發(fā)出一種酸、辣、甜膩又隱隱帶著腐敗的古怪氣味，沖得人腦仁疼。另外兩個瓶子也倒了，
滾在柜子邊緣，瓶身裂開蛛網(wǎng)似的紋路，里面的冰糖塊散落出來，沾著地上的辣椒汁和灰土，
像凝固的血塊。“?。 卑⑵攀酶^來，只看了一眼，就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子一軟，
要不是扶著門框，差點癱倒。她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片狼藉，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
吳月香也出來了，她沒叫，只是臉色慘白得像糊墻的石灰，嘴唇哆嗦著，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片碎碗和紅白混雜的污穢，仿佛那不是碗，是她被撕碎的心肝。
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指甲深深掐進臉頰的肉里?！帮L！肯定是門沒關嚴！
狗日的穿堂風！”彭老四猛地吼起來，聲音又高又尖，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
不知道是吼給家里人聽，還是吼給自己聽，試圖用這虛張聲勢的吼叫，
壓住心底瘋狂滋長的恐懼。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紅著眼，動作粗暴地沖到堂屋門口。
那扇老舊的木門本就吱呀作響，他不管不顧地用一根碗口粗的頂門杠子死死頂住門閂，
又覺得不夠，搬來平時腌菜用的大石頭壓在杠子后面。窗戶也是破的，
幾處裂縫能伸進手指頭，他扯下晾著的破汗衫、舊麻袋片，一股腦兒地塞進那些縫隙里，
塞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做完這一切，他喘著粗氣，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汗衫，
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
映著地上那片刺眼的狼藉和幾張毫無血色的臉。空氣里那股混合的怪味，甜腥、酸辣、腐敗，
越來越濃，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這一夜，彭家沒人再敢合眼。
彭老四就抱著膝蓋坐在堂屋門檻上，像一尊石雕，死死盯著那個碗柜。
阿婆石妹縮在灶屋角落的柴草堆里，抱著頭，嘴里念念有詞，聲音抖得不成調。
吳月香靠在里屋門框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黑暗，身體時不時地抽搐一下。
阿公彭土根坐在他常坐的小竹椅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明明滅滅，
煙霧繚繞里，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愁苦得能擰出黃連汁來?？謶?，像冰冷滑膩的毒蛇，
纏繞著每個人的腳踝，順著脊梁骨往上爬，越纏越緊，勒得人透不過氣。這個家，
已經(jīng)被一只無形的手，攥成了一個快要爆裂的破口袋。天剛蒙蒙亮，
灰白色的光線勉強透過塞滿破布的窗戶縫擠進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