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撐著傘,快步走到顧承燁身邊,將傘大半遮在他頭上。冰冷的雨絲打在陳鋒自己身上,他卻渾然不覺。
“顧總……”陳鋒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喉嚨哽咽,“……林小姐的……骨灰……接出來了?!彼哪抗饴湓陬櫝袩钭笫譄o名指那枚重新戴上的、沾滿泥污的戒指上,心臟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顧承燁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動作像生了銹的機(jī)器。那雙布滿血絲、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的眼睛,終于聚焦,死死地釘在陳鋒手中那個覆蓋著黑色天鵝絨的盒子上。
那盒子不大,方方正正,沉甸甸的。覆蓋其上的黑色天鵝絨吸飽了空氣里的濕氣,顯得更加幽暗、沉重。它靜靜地躺在陳鋒的雙手之上,像一個最終的句點(diǎn),一個冰冷的、沉默的歸宿。
顧承燁的目光黏在盒子上,仿佛要將它燒穿。他臉上那種詭異空洞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空白。雨水順著他瘦削凹陷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水還是別的什么。
他嘗試著想要站起來。膝蓋在冰冷堅(jiān)硬的地面上跪了太久,早已失去知覺,肌肉和關(guān)節(jié)如同被無數(shù)冰針貫穿,發(fā)出無聲的抗議。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險(xiǎn)些栽倒。陳鋒急忙伸手想要攙扶,卻被顧承燁猛地?fù)]開了。
“別碰我?!彼粏〉穆曇魪母闪训拇介g擠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執(zhí)拗。
他咬著牙,額頭上青筋暴起,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極其緩慢地從泥濘中撐起自己的身體。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骨骼摩擦的細(xì)微聲響和肌肉撕裂般的劇痛。他站起來了,雖然搖搖晃晃,像狂風(fēng)中的蘆葦,但終究是站直了。
他伸出那雙沾滿污泥、指節(jié)紅腫變形的手,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他的指尖在觸碰到那冰冷光滑的天鵝絨表面時(shí),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被微弱的電流擊中。然后,他像是捧起世間最易碎的珍寶,又像是承接一座無法承受的大山,緩慢而沉重地,將那個冰冷的黑色方盒,接了過來。
盒子入手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重量,不僅僅是物理上的沉重,更像是某種靈魂層面的、冰冷刺骨的絕望,順著他的手臂,轟然灌入四肢百骸,壓得他幾乎再次跪倒。他死死地抱緊了盒子,雙臂如同鐵箍,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回家。”他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陳鋒立刻拉開商務(wù)車的后門。顧承燁抱著骨灰盒,以一種保護(hù)幼崽般的姿態(tài),佝僂著腰,艱難地、緩慢地挪進(jìn)車?yán)?。他坐進(jìn)后座,依舊緊緊抱著那個黑色的方盒,視線低垂,凝固在覆蓋其上的天鵝絨紋理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與他無關(guān)。
車子在沉默和冰冷的雨聲中啟動,駛離這片埋葬了所有希望和未來的地方。
車子駛?cè)肽亲挥诎肷健⒃?jīng)象征著財(cái)富與權(quán)勢、如今卻只剩下無邊死寂的別墅庭院。巨大的鐵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風(fēng)雨,也隔絕了最后一絲微弱的生氣。
別墅內(nèi)部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無處不在的陰冷??諘绲媚苈牭交芈暤拇罄硎孛?,昂貴的家具在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久未住人的灰塵氣息,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那是林晚最后幾年,為了省錢,自己在家做簡單腹膜透析時(shí)留下的氣味烙印,頑固地附著在每一寸空氣里。
顧承燁抱著骨灰盒,徑直穿過奢華卻冰冷的客廳,無視了管家擔(dān)憂欲言又止的目光,無視了傭人們屏息垂首的靜默。他像一個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幽靈,目標(biāo)明確地走向別墅深處,那個他從未踏足過、也早已被他遺忘的房間——別墅二樓盡頭,一個原本設(shè)計(jì)給未來孩子的房間。
推開房門。里面并非空置。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遮光窗簾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fù)踝?,一絲天光也透不進(jìn)來。房間里沒有開主燈,只有墻角一盞昏暗的落地?zé)羯l(fā)著幽微的光暈,勉強(qiáng)勾勒出房間的輪廓。
房間的正中央,赫然擺放著一張嶄新的、潔白的嬰兒床。
純白色的木質(zhì)圍欄,掛著柔軟的白色紗帳。床上鋪著雪白的、蓬松的嬰兒被褥,上面甚至還擺放著一個毛絨的、憨態(tài)可掬的小熊玩偶。一切都嶄新得刺眼,干凈得不染塵埃,像一個精心準(zhǔn)備的、充滿期待的美夢。
然而,這個為迎接新生命而準(zhǔn)備的、本該充滿溫馨和希望的空間,此刻卻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死寂所籠罩??諝獗涞萌缤选?/p>
顧承燁抱著那冰冷的黑色骨灰盒,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張潔白的嬰兒床。他的腳步在厚厚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停在床邊,低頭看了看懷中沉重的黑色盒子,又看了看眼前柔軟雪白的嬰兒床。
他緩緩地、極其輕柔地彎下腰,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覆蓋著黑色天鵝絨的骨灰盒,放在了嬰兒床鋪著的那片雪白蓬松的被褥正中央。
冰冷的黑色,刺眼地鑲嵌在無瑕的純白之上。像一個殘酷的、巨大的諷刺。
顧承燁站在床邊,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床中央的黑色方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伸出手,枯瘦而冰冷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極其輕柔地拂過骨灰盒冰冷光滑的表面,動作緩慢,如同撫摸情人沉睡的臉龐。
時(shí)間在死寂中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小時(shí)。顧承燁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目光依舊焦著在那個盒子上,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發(fā)出幾個破碎的、幾乎聽不見的音節(jié),如同夢囈。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彎下腰,動作如同一個關(guān)節(jié)生銹的木偶。
他伏在嬰兒床冰冷的白色圍欄上,將自己的臉頰,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貼上了那個冰冷的黑色骨灰盒。
堅(jiān)硬、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靈魂深處。
那一瞬間,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體內(nèi)徹底斷裂。他高大的身軀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起初是細(xì)微的,如同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樹葉的悲鳴,繼而越來越劇烈,如同狂風(fēng)暴雨中即將傾覆的孤舟。壓抑了三天三夜、壓抑了整整五年的所有情緒——那滔天的悔恨、那噬骨的痛苦、那滅頂?shù)慕^望、那無處宣泄的瘋狂愛意——終于如同被強(qiáng)行堵塞的火山,找到了一個脆弱到不堪一擊的出口,轟然爆發(fā)!
“嗚……”一聲極度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在喉嚨深處翻滾的嗚咽,猛地沖破了緊閉的牙關(guān)。緊接著,那嗚咽迅速拔高、撕裂,變成了再也無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啊——?。?!林晚!林晚——??!”他嘶吼著她的名字,聲音破碎、嘶啞、絕望,帶著血淋淋的痛楚,在空曠死寂的別墅里瘋狂回蕩,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激起更深的寒意。他死死地抱著那個冰冷的盒子,仿佛那是他沉淪深淵中唯一的浮木,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駭人的青白色。
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終于沖破了那道名為“堅(jiān)強(qiáng)”的、早已千瘡百孔的堤壩,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干涸的泥污,肆意流淌。大顆大顆的淚珠砸落在冰冷的黑色天鵝絨上,迅速洇開深色的、絕望的水痕。
“我錯了……我錯了!林晚……你回來……你回來??!”他哭喊著,像個迷路的孩子,聲音里充滿了無助和徹底的崩潰,“我把腎還給你……我把命還給你……你回來好不好……求求你……回來看看我……”
他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巨大的悲慟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和語言能力。他緊緊貼著那個冰冷的盒子,仿佛想從那毫無生氣的堅(jiān)硬中汲取一絲早已不存在的溫暖。滾燙的淚水不斷滑落,滴在盒子上,也滴在他自己那只重新戴上戒指、因?yàn)橛昧o握而指節(jié)泛白的手上。
戒指冰冷的金屬,此刻被他的淚水浸濕,被他的體溫微微焐熱,卻依舊傳遞著深入骨髓的寒意,提醒著他那無法挽回的、親手鑄就的悲劇。
“你恨我……你恨死我了……我知道……”他哽咽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自我厭棄,“你用自己的命……換我的恨……你好狠……林晚……你好狠……”
他哭得渾身脫力,幾乎要癱軟下去,卻依舊死死地抱著那個盒子,伏在嬰兒床邊,像一個被世界徹底遺棄的孤兒。那壓抑了太久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痛苦,如同洶涌的巖漿,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這間為“新生”準(zhǔn)備、卻埋葬了“死亡”的房間里,徹底爆發(fā),將他淹沒,也將這棟奢華的囚籠,一同拖入無邊的絕望深淵。
窗外,冰冷的雨絲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單調(diào)而永恒的滴答聲,如同為這場遲來的、卻永無終結(jié)的悲慟,奏響絕望的挽歌。
別墅的死寂被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撕開了一道口子,卻又在聲音漸弱后,陷入了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靜。顧承燁伏在冰冷的嬰兒床圍欄上,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生命力的困獸,只剩下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肩膀偶爾不受控制地聳動一下。淚水早已流干,臉上只留下縱橫交錯的淚痕和冰冷的麻木。
管家老陳在門外站了許久,聽著里面那令人心碎的崩潰,幾次想推門進(jìn)去,手搭在冰涼的門把手上,終究還是無力地垂落。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吩咐廚房熬一點(diǎn)溫?zé)岬牧魇?,又讓人將別墅里所有尖銳的、可能造成傷害的物品都仔細(xì)收好??諝庵心枪扇粲腥魺o的消毒水味,似乎更濃了。
日子,以一種近乎凝固的狀態(tài)向前挪動。
顧承燁沒有離開那個房間。他像一株被強(qiáng)行移栽到冰原的植物,所有的生機(jī)都被凍結(jié)在觸碰骨灰盒的那一剎那。大部分時(shí)間,他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嬰兒床邊的地毯上,背靠著冰冷的白色圍欄,目光空洞地凝視著床中央那個黑色的方盒。偶爾,他會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拂過骨灰盒冰冷光滑的表面,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蝶翼,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永無止境的懺悔。
他拒絕進(jìn)食。管家老陳端來的食物和水,原封不動地放在門口,直到徹底冰冷凝固。他拒絕換下那身早已被泥水和淚水浸透、變得僵硬發(fā)臭的昂貴禮服。曾經(jīng)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凌亂不堪,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整個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像一具披著昂貴布料的骷髏。
只有對著那個骨灰盒時(shí),他那雙死寂的眼睛里,才會偶爾閃過一絲極其微弱、極其詭異的光芒,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晚晚……今天下雨了……你冷嗎?”他會用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對著盒子低語,然后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拿起嬰兒床上那條雪白蓬松的小毯子,想要蓋在骨灰盒上。毯子輕飄飄地落下,覆蓋住冰冷的黑色天鵝絨,卻又軟軟地塌陷下去,無法包裹住那方正的棱角。他呆呆地看著,眼神茫然,仿佛不明白為什么毯子蓋不住。
“不怕……我在這里……”他喃喃著,將臉重新貼上去,感受那無情的冰冷。
身體的衰敗是顯而易見的。長期的跪地、冰冷雨水的浸泡、極度的悲痛和絕食,如同數(shù)把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切割著他早已不堪重負(fù)的身體。那場五年前的腎臟移植手術(shù)留下的舊傷疤,在左肋下方,開始隱隱作痛,像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在不停地扎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拉扯感,仿佛有砂紙?jiān)谀Σ练稳~。他開始低燒,咳嗽,咳起來時(shí)整個胸腔都在劇烈震動,帶來撕裂般的痛楚,有時(shí)甚至?xí)瘸龅难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