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蘇念跪在地板上擦瓷磚時,聽見客廳里傳來開易拉罐的聲音。父親蘇建國的皮鞋在門檻蹭了兩下,帶進(jìn)來的泥點落在她剛擦凈的地方,像朵迅速枯萎的灰花。
"念念,給爸倒杯茶。"男人陷進(jìn)沙發(fā)里,電視里的球賽聲立刻漫了過來。蘇念攥著抹布的手緊了緊,指甲掐進(jìn)掌心的繭子——那是上周幫母親擇菜時被菜刀劃的,結(jié)了層褐色的痂。
她起身時膝蓋發(fā)僵,剛走到廚房門口,就被母親趙惠蘭撞了個趔趄。"毛手毛腳的!"趙惠蘭手里的搪瓷盆磕在門框上,豇豆?jié)L了一地,"明宇的校服熨了嗎?他明天要升旗。"
"我......"蘇念想說自己還在擦地,卻被弟弟蘇明宇的尖叫打斷。十二歲的男孩舉著個撕碎的本子沖進(jìn)廚房,紙屑像雪片粘在他沾著巧克力的手指上。
"姐的畫!媽你看她畫的啥!"
那是蘇念攢了三個月午飯錢買的素描本。最后一頁還夾著林墨借她的《梵高傳》里掉出來的書簽,藍(lán)底白字印著"星月夜"三個字。此刻那些線條柔和的靜物、偷偷畫的窗外梧桐樹,全成了地上皺巴巴的廢紙。
趙惠蘭的眼睛立刻豎了起來。她沒看蘇明宇,而是直勾勾盯著蘇念:"我讓你復(fù)習(xí)功課,你就干這個?"她抓起半本沒撕碎的素描本,嘩啦啦翻著,突然抽出其中一頁——那是蘇念照著舊照片畫的全家福,只是把自己畫得特別小,縮在角落。
"畫這些有屁用!"本子被狠狠摔在地上,趙惠蘭的聲音陡然拔高,"下個月就要中考了,你要是考不上重點,就給我滾去南方打工!你弟明年上初中,學(xué)費不要錢?"
蘇念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痂掉了,血珠滲出來。她想說"我能考上",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看著母親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紙,團(tuán)成球扔進(jìn)垃圾桶。蘇明宇在旁邊拍手笑:"姐是廢物,只會瞎畫!"
"笑什么笑!"趙惠蘭突然轉(zhuǎn)頭瞪他,"還不去寫作業(yè)?考不上重點中學(xué),我打斷你的腿!"男孩立刻噤聲,溜回房間時還不忘沖蘇念做個鬼臉。
客廳里只剩下電視的聲音。蘇建國換了個臺,戲曲的唱腔咿咿呀呀地飄過來。蘇念蹲下去撿那半本素描本,手指剛碰到紙頁,就被趙惠蘭一腳踩住手背。
"還敢撿?"女人的鞋跟碾了碾,"我說過多少次,女孩子家別搞這些不正經(jīng)的。你外婆當(dāng)年怎么教我的?女人要安分,要為家里打算。"她突然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懇切,"念念,媽這都是為你好。"
手背傳來尖銳的疼,蘇念卻沒敢出聲。她想起十歲那年,也是因為藏了本童話書,被母親鎖進(jìn)儲藏室。那間朝北的小屋子堆著舊家具,陽光永遠(yuǎn)照不進(jìn)來,只有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在里面哭到嗓子啞,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父親放出來,母親說:"讓你長長記性。"
從那以后,她學(xué)會了把喜歡的東西藏得更深。藏在床板下,藏在舊書包的夾層里,藏在放學(xué)路上經(jīng)過的老槐樹下??刹还懿卦谀睦铮倳话l(fā)現(xiàn),總會被毀掉。
"去把明宇的校服熨了。"趙惠蘭終于挪開腳,語氣恢復(fù)了平時的冷淡,"熨不好今晚別睡覺。"
蘇念低著頭走進(jìn)陽臺,抓起燙衣板時,看見晾衣繩上掛著蘇明宇的運動服,旁邊是她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風(fēng)一吹,他的衣服就晃到她的衣服上,像在宣示主權(quán)。
熨斗的熱氣撲在臉上,帶著一股潮濕的鐵銹味。蘇念盯著校服上被熨斗燙出的亮光,突然想起昨天放學(xué),林墨把《梵高傳》遞給她時說:"蘇念,你畫得真好,像有光在里面。"
光?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手背上有個清晰的鞋印,紅得發(fā)紫。哪里有光呢?
深夜里,蘇念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傳來蘇明宇均勻的呼吸聲。她悄悄摸出藏在枕頭下的鉛筆頭,在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畫了個小小的儲藏室。沒有門,沒有窗,只有一片濃稠的黑。畫到一半,鉛筆芯斷了,在紙上戳出個小洞。
像極了她心里的那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