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二叔突然闊了。頓頓大魚大肉,嶄新的鈔票流水似的花。
直到我親眼看見——幾只肥碩的灰耗子,后腿直立,捧著紅彤彤的百元大鈔,
恭恭敬敬放在他窗根下的破碗里。二叔咳得撕心裂肺,痰里混著灰白的硬毛,
眼珠子燒得通紅:“灰仙爺顯靈了!”我勸他收手,他一把推開我:“窮了大半輩子,
老子受夠了!”很快,他身上長出硬幣大小的灰斑,半夜光腳在雪地里轉(zhuǎn)圈,
對著耗子洞作揖。再后來……01艸!這破B班兒,老子不伺候了!
我把塑料工牌狠狠摔在出租屋地板上,用僅有的50塊錢買了張綠皮火車的站票。
咣當了十幾個鐘頭,回到了老家靠山屯這片凍土上。推開二叔家那扇快散架的木頭院門,
一股子味兒差點把我頂一跟頭。劣質(zhì)香火混著陳年炕煙,再攪和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霉味,
直往鼻子里鉆,齁得慌?!岸??”我嗓子眼發(fā)干,喊了一聲。屋里沒應(yīng)。
我踩著咯吱響的雪殼子往屋里走。堂屋門虛掩著,里頭光線暗得跟地窖似的。推開條縫,
炕上那影兒把我釘在原地。二叔正撅著腚,對著炕頭一個蓋著紅布的小木頭龕,
腦門磕得炕沿砰砰響,嘴里跟含了熱豆腐似的,
嘟嘟囔囔:“灰爺賞飯…灰爺保佑…灰爺開恩…” 他那件油光锃亮的破棉襖后背上,
蹭滿了灰土。地上,散落著幾張東西,紅彤彤的。我仔細一看,錢!嶄新的百元大鈔!
在昏暗里刺得我眼珠子生疼。好幾張!它們就那樣隨意地躺著,像剛被人隨手甩出來。
其中一張上,粘著幾根灰白色的、細得像針尖的…毛?我腦袋“嗡”一下。二叔家啥光景?
耗子進來都得含著眼淚走,嫌他這兒沒油水。這新票子哪來的?天上掉餡餅砸他炕頭上了?
“二叔!”我吼了一嗓子,一步跨進去。二叔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回頭,
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慘白得像糊了層紙,渾濁的眼珠里全是驚惶?!爸??你咋回來了?
”他聲音劈叉,手忙腳亂地想用身子擋住那木頭龕。晚了。我手比腦子快,
一把就薅掉了那塊臟兮的紅布。龕里供著個東西。油黑發(fā)亮的老木頭雕的,尺把長,尖嘴,
細尾巴,綠豆大的眼珠子不知是用啥玩意兒點的,賊亮賊亮,在昏暗里幽幽地反著光。
一只木頭耗子!活靈活現(xiàn),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邪性勁兒?!靶⊥冕套樱∽魉腊∧?!
”二叔嗷一嗓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整個人撲上來,枯樹枝似的手爪子死死攥住我手腕,
力氣大得嚇人,“別瞎碰!這是灰仙爺!要命的祖宗!”他喘著粗氣,眼珠子瞪得溜圓,
里面翻騰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火焰,混著恐懼和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他壓著嗓子,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柱子…柱子你瞅瞅!瞅瞅!”他另一只手哆嗦著,像得了雞爪瘋,
拼命往炕席底下掏摸??幌屏藗€洞,他那黢黑的手指頭在里面摳索半天,
拽出個看不出本色的破布包。他抖得厲害,布包掉在炕上,散開了。嘩啦啦——全是錢!
嶄新的百元大鈔!捆得整整齊齊,厚厚一沓!看那厚度,少說得萬把塊!
一股子新鮮的油墨味混著更濃的霉味和香火氣,直沖我天靈蓋。二叔看著那堆錢,
臉上的恐懼褪下去,又被一種燒得通紅的狂喜取代,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著:“看見沒?
灰仙爺顯靈了!真顯靈了!”他湊近我,呼出的氣帶著一股子爛菜幫子味兒,神秘兮兮,
又掩不住那股子得意,“夜里…就這后半夜…真有東西…往我炕沿兒底下…塞錢??!
活生生的錢!”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
那股子亢奮勁兒像要把屋頂掀了:“灰爺賞飯!灰爺…”話沒說完,
他喉嚨里突然像塞進了一團破棉絮,發(fā)出一連串拉風箱似的、撕心裂肺的“嗬…嗬…咳!
咳咳咳——!”他猛地佝僂下去,瘦得像麻桿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抽搐、咳嗽,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里掏出來。我下意識伸手去拍他的背。
手剛挨著他那件油膩的破棉襖,一股冰冷粘膩的觸感瞬間順著指尖爬上來,激得我頭皮發(fā)麻。
那感覺…像摸到了一塊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沾滿苔蘚的石頭!又冷又濕又滑膩!
昏暗的光線下,二叔咳得翻江倒海。他猛地一低頭,“噗”地一聲,一口濃痰帶著血絲,
狠狠啐在炕沿下的泥地上。那灘污穢物里,赫然混著幾根寸把長的、灰白色的硬毛!
和我剛才在錢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呃…” 我像被滾油燙了手,猛地縮回胳膊,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汗毛“唰”地一聲全豎了起來,
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瞬間爬滿了胳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惡心得我差點當場吐出來。
這他媽絕對不是人毛!我猛地扭頭,死死盯住那個沒了紅布遮掩的木頭耗子像。
昏黃的光線從破窗戶紙透進來,落在它油亮的木頭身子上。那對綠豆眼珠子,幽幽地,
似乎正看著我。嘴角那幾道刻出來的淺淺紋路,此刻怎么看,
怎么像是一個…凝固在木頭里的、陰森詭異的笑!二叔總算緩過一口氣,
整個人虛脫般癱在炕上,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灰敗得像灶膛里的死灰??伤侵豢菔莸氖?,
卻像鐵鉗一樣,死死攥著炕上那幾捆嶄新的鈔票,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慘白。
他渾濁的眼睛里,那點狂熱的火星還沒完全熄滅,在灰燼里掙扎著跳動。
“值…值了…” 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有了這…這錢…啥都值了…”那聲音鉆進我耳朵里,像冰錐子扎進心窩。
我看著他那張被窮苦和病態(tài)扭曲的臉,看著他手里死死攥著的、沾著灰毛的錢,
再瞅瞅那個在昏暗里“笑”得瘆人的木頭耗子。一股冰冷的恐懼,像毒蛇一樣,
猛地纏住了我的脖子,越收越緊。這錢,這他媽哪是灰仙爺賞的飯?
這分明是拿命換的催命符!02二叔“闊”了。這消息像長了翅膀的耗子,
嗖嗖地鉆遍了靠山屯犄角旮旯。窮了半輩子的二蔫巴,突然就抖起來了!
先是東頭老張家的小賣部,二叔揣著嶄新挺括的票子,
把柜臺里那幾瓶落了灰的本地燒刀子全包圓了,眼皮都不帶眨一下。那票子新的,
晃得老張眼暈。接著,屯里唯一那家半死不活的肉鋪,迎來了它開張以來最豪橫的主顧。
二叔腆著肚子,手指頭戳著掛著冰碴子的半扇豬肉,嗓門洪亮得能震落房梁灰:“就這塊!
肥膘厚的!給老子剁了!全要!” 油乎乎的案板被他拍得啪啪響,
嚇得角落里的狗都一激靈。新買的翻毛大頭皮鞋,硬梆梆地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響,
恨不得讓全屯子都聽見。他穿著那件依舊油亮、卻顯然被刻意拍打過浮灰的破棉襖,
在屯里唯一那條凍得硬邦邦的土路上來回踱步,遇見人,嗓門拔得老高:“強子回來啦?
晌午家來!二叔燉肉!大塊的五花!管夠!”唾沫星子在冷空氣里凝成白霧。
屯里人看他的眼神,像看個怪物。有羨慕,有眼紅,
但更多的是躲閃和背后嘀嘀咕咕的“邪性”。“二蔫巴這是走了啥狗屎運?祖墳冒青煙了?
”“冒青煙?我看是冒黑煙!那錢…嘖嘖,新得扎眼,一股子怪味兒…”“昨兒個半夜,
我起夜,
好像瞅見他家窗根底下…有東西在動…綠瑩瑩的小點…嚇死個人…”“二蔫巴那臉色,
你們沒瞅見?蠟黃蠟黃的,眼窩子都摳進去了,跟個癆病鬼似的…”這些閑言碎語,
像冬天里的冷風,無孔不入,也刮進了我的耳朵里。我住在二叔家西屋的破炕上,
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香火味和若有若無的霉味,像無形的蛛網(wǎng),粘得人喘不過氣。
二叔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嚇人。臉上的肉像是被什么東西吸走了,迅速地塌陷下去,
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得能塞進去兩個核桃,渾濁的眼珠子嵌在里面,
時不時神經(jīng)質(zhì)地轉(zhuǎn)動一下。他走路開始打晃,像踩在棉花上,
身上那股子土腥氣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陳年倉房底子爛木頭的霉腐味,越來越濃重,
熏得人腦仁疼。最要命的是夜里。起初是細微的,
窸窸窣窣…像無數(shù)小爪子在干燥的墻皮上飛快地抓撓,
又像是耗子在頂棚的破葦席里瘋狂地跑動。聲音密密麻麻,
從墻壁的縫隙、從炕洞深處、甚至仿佛從你枕頭底下鉆出來,貼著你的耳膜爬,
鉆進你的骨頭縫里。我裹著又冷又硬的破棉被,縮在炕角,冷汗一層層地往外冒。這聲音,
根本不是一兩只耗子能弄出來的!二叔那邊倒是睡得死沉,鼾聲如雷,只是那鼾聲里,
時不時夾雜著幾聲含混不清的囈語:“…灰爺…再給點…嘿嘿…翻倍…”翻倍?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老東西,鬼迷心竅了!不行,得弄清楚!那錢到底怎么來的?
真他媽是耗子送的?02我咬咬牙,挑了個二叔又喝了半瓶燒刀子、鼾聲震天響的后半夜。
悄悄溜下炕,像只貓一樣,貼著冰冷的土墻根,挪到他那屋的破窗戶底下。窗戶紙早爛了,
糊著幾塊看不清顏色的破塑料布,風一吹,噗噗啦啦響。我把眼睛湊到一條稍大的縫隙上,
屏住呼吸,心臟在腔子里擂鼓。外面是臘月后半夜,凍得死硬。慘白的月光潑灑在院子里,
雪地反射著冷幽幽的光。院子里空蕩蕩,只有那棵光禿禿的老榆樹投下猙獰扭曲的影子。
時間一點點過去,凍得我腳趾頭都沒知覺了。
就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院墻根那片被月光照得慘白的雪地上,有了動靜。
幾個灰撲撲的小東西,悄無聲息地從墻角的破洞里鉆了出來。不是一只,也不是兩只。
是五只!個頭大得邪乎,比屯里最肥的老貓崽子還大一圈!一身灰毛在月光下油光水滑,
泛著一種金屬般的、不祥的光澤。它們排著隊。不是在地上爬。而是像人一樣,
用兩條細瘦的后腿,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前爪蜷縮在胸前,捧著東西。
月光清晰地照在它們捧著的物件上——嶄新的、紅彤彤的百元鈔票!
每一只耗子前爪里都捧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它們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
動作僵硬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肅穆感,用兩條后腿一蹦一蹦地向前挪動。落腳無聲,
只有蓬松的雪沫子被它們后爪帶起一點點細微的雪渣。方向,直奔二叔睡覺那屋的窗根底下!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竄遍全身,
凍得我血液都快凝固了。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
死死盯著那幾只直立行走、捧著新錢的大耗子。月光下,它們那小小的、尖尖的腦袋轉(zhuǎn)過來,
眼睛的位置,兩點綠豆大小的紅光,幽幽地亮著,冰冷,貪婪,毫無生氣!它們蹦到窗根下,
那里不知何時放了個豁了口的破陶碗。領(lǐng)頭的耗子動作僵硬地彎下腰,
小心翼翼地把爪子里那張嶄新的鈔票放進碗底。后面四只依次上前,重復著同樣的動作。
五張紅票子,在破碗底堆成一小摞。做完這一切,
五只大耗子齊刷刷地轉(zhuǎn)向窗戶——也就是我偷窺的方向!五對綠豆大小的紅點,
在黑暗中幽幽地鎖定了我藏身的位置!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魂魄都要被那紅光吸走了!
頭皮炸裂,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它們知道!它們知道我在這兒看!它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只是靜靜地“看”了我?guī)酌?。然后,領(lǐng)頭那只耗子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它那尖尖的腦袋。
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警告。接著,五只耗子齊刷刷轉(zhuǎn)過身,排著隊,
依舊用后腿直立著,一蹦一蹦地,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墻角那個破洞里。
院子里只剩下慘白的月光,冰冷的雪地,
和窗根下破碗里那五張嶄新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百元大鈔。我癱軟在冰冷的墻根下,
像一灘爛泥。牙齒還在不受控制地打架,手腳冰涼,胃里一陣陣翻攪,惡心得直想吐。
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真的!全是真的!二叔的錢,
真是這些成了精的灰耗子送來的!用后腿站著送的!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
比這臘月的寒風還要刺骨。天剛蒙蒙亮,二叔那屋就傳來一陣翻箱倒柜的動靜,
還有他壓抑不住的、帶著痰音的得意笑聲。他準是又去窗根下“撿錢”了。我再也忍不住了,
一把推開他那屋搖搖晃晃的破門板。
濃烈的香火味、酒氣和他身上那股越來越重的霉腐味混合在一起,差點把我頂出去。
二叔正蹲在炕沿邊上,背對著我,手里攥著那幾張剛“撿來”的新票子,
湊在鼻子底下使勁聞著,一臉病態(tài)的陶醉。他身上那件破棉襖敞著懷,
露出里面同樣油膩的秋衣。借著昏暗的晨光,我赫然看到他后脖頸往下,靠近脊梁骨的地方,
裸露的皮膚上,鼓起幾塊硬幣大小的斑塊!顏色是那種死氣沉沉的灰白色,邊緣模糊,
像是皮膚下面滲進去了一層臟兮兮的灰土!看著就讓人渾身發(fā)毛。“二叔!”我嗓子發(fā)緊,
聲音干澀得厲害,“這錢!這錢真不能要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身上都成啥樣了!
”二叔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僵硬得像一具牽線木偶。他那張瘦脫了形的臉上,
眼珠子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像兩團燃燒的鬼火,直勾勾地瞪著我。那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