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了幾分鐘前。
汗，不是運動后的酣暢淋漓，是貼著肉、濕冷粘膩的汗，跟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從后頸窩滲出，像毛毛蟲似的爬過脊椎骨的溝壑，慢慢洇濕廉價化纖西褲的腰線，勾勒出尷尬的深色痕跡。
空氣沉得能擰出水，悶熱混雜著都市傍晚的尾氣濁流，糊在臉上跟敷了層過期面膜似的。
許望站在路邊，活像個被汗水泡發(fā)的紙人，風(fēng)一吹就能散架。公文包帶子深深勒進(jìn)肩窩，留下兩道紅痕，廉價藏青色西裝外套的肩部已經(jīng)塌陷變形，跟被大象坐過似的。領(lǐng)口松垮地敞著，汗?jié)竦暮蟊尘o緊貼著被體溫烘熱的襯衣布料，黏得像涂了502膠水。
一張臉蒼白得幾乎透明，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如同被人按了兩個煤球，刻在眼瞼下方，無聲述說著連續(xù)第幾個不眠不休的加班夜。
眼珠渾濁，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活像幾天沒睡覺的兔子。手機(jī)屏幕亮著，顯示著網(wǎng)約車軟件的地圖界面，一個代表車輛的黃色小點，正以蝸牛爬樹的速度在血紅的擁堵路線上蠕動。
“操他媽的，還沒動！”
司機(jī)暴躁的語音消息幾乎是吼出來的，伴隨著尖銳的喇叭噪音，“
前面是死光了還是怎么地？！”
許望指尖哆嗦了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回復(fù)“抱歉耽誤您時間了”，
但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幾秒，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
習(xí)慣了，被生活里所有的 “他們” 這樣驅(qū)趕、指責(zé)，早就習(xí)慣得跟吃飯喝水似的。
他只希望這該死的車快點到，快點把他送回去，回到他那個只有十平米、連喘氣都費勁的出租屋隔斷里，至少能卸下這身濕透的盔甲，癱成一灘爛泥。
終于，一輛臟兮兮的黑色轎車，“吱嘎” 一聲，跟哭喪似的帶著一股怨氣停在他面前。
車身上還濺著來歷不明的泥點，跟長滿了雀斑。
車標(biāo)磨損嚴(yán)重，看不清型號，活像個沒臉見人的丑八怪。
許望拉開車后門。一股混雜著濃烈廉價香薰和濃重劣質(zhì)煙草味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迎面撞進(jìn)他的口鼻。
他胃里一陣翻攪，差點當(dāng)場表演個噴泉吐。勉強(qiáng)壓下不適，他彎腰鉆進(jìn)后排。車內(nèi)環(huán)境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小型風(fēng)暴，還是垃圾場主題的。
副駕駛的地墊上，揉著幾個油膩的塑料袋、吃剩的漢堡包裝紙和可樂罐，活像個移動垃圾桶。
煙灰缸早已溢出，幾根煙蒂歪七扭八地杵在外面，煙灰撒得座位上到處都是，跟下了場小雪。
中控臺卡著一個菠蘿狀的香薰片，散發(fā)出刺鼻的、類似工業(yè)糖精和花香勾兌出的味道，試圖掩蓋那股煙臭汗臭和食物腐敗的混合氣味，結(jié)果卻像給臭水溝噴香水，只讓車廂里的空氣更加污濁粘稠。
司機(jī)。
一個骨架干瘦、幾乎皮包骨頭的男人，跟剛從饑荒年代逃出來似的。
頂著一頭稀疏、油膩的灰發(fā)，根根倔強(qiáng)地從后頸處亂翹，像幾撮雜草。
一張臉，顴骨高高隆起，皮膚蠟黃粗糙，布滿細(xì)密的皺紋，像是被生活的砂紙反復(fù)摩擦過無數(shù)遍，又被醬油泡了三天三夜。
他穿著松垮脫形的灰色T恤，外面罩著一件同樣臟污的藏藍(lán)色工裝夾克，活像剛從垃圾堆里撿出來的。
許望坐進(jìn)去的瞬間，司機(jī)猛地一回頭，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渾濁眼珠，像兩顆燒紅的玻璃珠，神經(jīng)質(zhì)地掃視著這個新乘客。
下顎緊繃，咬肌在太陽穴處鼓出一道棱線。
他幾乎沒用正眼，只用眼角的余光刺了許望一下。
“去哪兒？”
聲音粗嘎，像砂紙磨鐵，聽得人耳朵疼。
“建、建新小區(qū)西門……”
許望的聲音又輕又飄，像個漏氣的皮球，隨時能癟下去。
“操！又他媽是那片老破??！進(jìn)去一次出來一次，每次必堵！”
司機(jī)罵罵咧咧，猛地一腳油門踩下去。
車子像一頭發(fā)怒的野牛，咆哮著躥了出去。
強(qiáng)大的慣性將許望重重?fù)ピ诓⒉凰愀蓛舻暮笞勘成?，公文包差點脫手。
許望下意識地抱緊了公文包，跟抱著救命稻草似的，身體緊緊貼著車門，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個更小的、沒有威脅的存在，活像只受驚的烏龜。
視線垂落在手機(jī)上，手機(jī)屏幕亮著，顯示著工作群的未讀消息，紅點刺眼。
他點開，上司“張總”的名字跳出來，后面是一段冰冷且?guī)е硭?dāng)然的命令式口吻的文字：
“方案今晚必須改好，明天早上七點我要在郵箱里看到最終版。客戶需求有幾點微調(diào)（附件），按我思路改，不要自作聰明?！?/p>
許望的手指冰涼。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
一股腥甜的液體仿佛從喉嚨口涌上來。
連續(xù)加了多久的班了？
這個該死的方案一直跟著他！
身體像被掏空，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尖叫著渴求休息。
手指顫抖著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回復(fù)，只有兩個字：
“好的。”
發(fā)送成功。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從指尖蔓延到心臟，最后凍結(jié)在四肢百骸。
這狗東西！吸血鬼！天天拿那點工資吊著人，恨不得把人榨干！
狗屁客戶需求！
狗屁思路！
好想沖進(jìn)他辦公室，抄起桌上的煙灰缸，不！
用那根鎮(zhèn)尺！
狠狠砸向他！
后視鏡里，許望縮著脖子，像霜打的茄子。
臉頰泛起潮紅，眼睛死死盯著“好的”那兩個字。
車子猛地剎車，停下。
“真他媽的邪門了！”
司機(jī)砸了一下方向盤，整個車都震了一下，唾沫星子飛濺，有幾滴濺在后視鏡上。
許望被這聲巨響驚得差點摔了手機(jī)，驚恐地抬起眼皮，飛快地瞟了一眼前方，又立刻垂下。胸腔里的心在激烈沖撞，他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嘗到一絲鐵銹味。
為了分散情緒，他強(qiáng)迫自己觀察車內(nèi)，中控臺儲物格的蓋子半開著，里面除了幾張舊收費單，還有一疊彩票。
厚厚一摞，是那種高頻彩票的投注存根，有的還劃著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跟鬼畫符似的。
每一張都寫著“謝謝參與”或“未中獎”，像一張張無聲的嘲諷，指向一個不切實際的暴富幻夢的徹底破碎，活像個笑話。目光無意識地移動。
駕駛座和副駕駛之間的中央扶手箱…… 蓋子虛掩著。
可能是剛才司機(jī)狂砸方向盤時震開的，像被撬開的寶藏箱，只不過里面藏的是災(zāi)難。
在那縫隙里，露出一個金屬的、扁平的物件的一截。
油污和灰塵將它包裹得失去光澤，表面布滿星星點點的暗紅色銹斑，像長了霉。是一把扳手。
一把生銹的、沉甸甸的、頂端還有殘留暗色污垢的汽車維修扳手！
它就那么隨意地躺在那里，像是一條蟄伏在陰影里的、隨時準(zhǔn)備撲出噬人的毒蛇！
散發(fā)著冷硬的、危險的氣息。許望甚至能看到那扳手頂端敲擊硬物留下的細(xì)小凹痕，像它的“戰(zhàn)績勛章”。
司機(jī)根本沒在意身后乘客的異樣，他似乎沉浸在自毀式的瘋狂宣泄里，活像個瘋子。
“賠錢貨！全是賠錢貨！”
他又踹了一腳油門，徒勞無功，像在踢棉花。
“去年搞黃了老子的生意！年初又要撫養(yǎng)費！法院是他媽她開的？！狗日的平臺更黑！抽那么多，開罰單眼睛都不眨！早晚……”
他又噴出一句極盡惡毒污穢的詛咒，唾沫在昏暗的車廂燈光下閃爍，粘稠地掛在嘴邊，伴隨著他干瘦臉頰的猛烈抽動，
“老子遲早撞死這幫瞎了眼的狗東西！”
他在罵離異的前妻，罵法院的判決，罵催命的撫養(yǎng)費，罵盤剝他的網(wǎng)約車平臺，罵眼前堵成腸梗阻的道路……
一切壓榨他、阻礙他、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東西。
他的失敗人生濃縮成了一句句不帶任何修飾的、純粹的辱罵。罵聲在狹小密閉的車廂里碰撞、回蕩，像砂紙在許望緊繃的神經(jīng)上狠狠摩擦，都快擦出火星了。
滋啦——！
像油鍋爆裂的聲音，放了個響屁似的。
窗外街邊一家骯臟小餐館正在做菜。
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油渣焦糊味猛地灌入車廂，瞬間淹沒了劣質(zhì)香薰和煙臭，像來了個臭味大合唱。
“唔……”許望忍不住又干嘔了一下，拼命捂住嘴，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似的。
這氣味，像什么東西被活生生燒焦了皮肉，讓他無端聯(lián)想到剛才那個血腥的幻想——上司的頭顱被砸開，腦漿沸騰，跟這焦糊味倒是挺配。
胃液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像開了鍋似的。
他額頭的冷汗大顆大顆地往下滾，像下了場小雨。
他死死閉上眼，想隔絕這一切污穢的聲音、惡臭的空氣和那無處不在的、幾乎能點燃空氣的暴戾情緒，但他做不到，像被釘在了這糟糕的氛圍里。
那扳手冰冷的、帶著銹跡的金屬影像，頑固地扎根在他緊閉的視界中，揮之不去，像刻在了腦子里。如同兩顆在極度干燥的荒漠里相遇的燧石，一顆布滿油污，火星亂濺（司機(jī)）。
一顆壓抑著滾燙熔巖，外殼布滿裂痕（社畜許望）。
一顆火星濺射，撞上另一顆燧石布滿裂痕的脆弱外殼，只需要一個微不足道的力道，比如一陣風(fēng)，轟！
一切就將爆燃！
車廂里的空氣，繃得像一根拉滿了的弓弦，就等一支箭射過來。
死寂，只有司機(jī)粗重、壓抑著狂怒的喘息，像拉破的風(fēng)箱似的，還有窗外更加煩躁的、此起彼伏的刺耳車?yán)嚷?，像一群吵架的蛤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