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子啪——?。〔皇峭吡?,是天靈蓋被雷劈開的聲響。百年老甕自內(nèi)向外炸成七瓣,
黑釉碎片像烏鴉的喙四散啄人。甕肚里噴出的不是醋,是一蓬血紅的霧,
霧中浮起半截貓影——皮毛被酸氣蝕得嗤嗤作響,像一張被火燎過的信箋,
字跡卻愈發(fā)清晰:“我回來了。
”**一? 貓尾蘸朱:夜半醋缸裂紅紋**子時更鼓剛敲過第三聲,
沈家醬園上空的月亮忽然抖了一下,像被誰用指甲掐出一道血痕。
所有缸蓋在同一瞬間輕輕掀起一條縫,黑釉邊緣滲出細(xì)密的水珠——不是露,是醋在出汗。
第三排最末那口“女兒缸”里,
封著十八年前埋下、預(yù)備在小滿出閣那日啟封的“女兒紅醋”。此刻,
缸肚深處傳來“咕咚”一聲,像有一顆心臟在黑暗里復(fù)活。雪里青來了。它無聲地落在缸沿,
四爪并攏,尾巴筆直垂入醋面。雪白尾尖一觸到醋汁,竟像落進(jìn)滾油,
“滋啦”一聲冒出一縷白煙。貓沒有縮,反而將整個尾骨一寸一寸沉進(jìn)去,
仿佛要把自己的脊柱寫成一支蘸朱的筆。沈小滿趴在窗欞后,鼻尖頂碎了一格糯米紙。
她看見貓尾在醋里化開,毛尖浮起一層極細(xì)的紅絲——不是染上去的,是醋在吸它的血,
吸得極慢,極有耐心,像新娘子給自己絞臉,一絲絲把絨毛連根拔起。缸開始裂。
第一道紋從貓尾入水處炸開,細(xì)如發(fā)絲,卻帶著金鐵之聲;第二道紋追著第一道跑,
像有人在黑釉上刻字;第三道紋剛裂開,就滲出一顆猩紅的水珠,沿著缸壁緩緩爬,
爬過“沈”字印,爬過“嘉慶三年”的款識,爬過小滿去年用指甲劃的“滿”字,
最終懸在底足,滴——落在青磚上,開成一朵五瓣的梅花。小滿忽然聽見貓?jiān)谡f話。不是喵,
是人語,聲音卻像從醋底浮上來,帶著酸澀的回聲:“借你名字一用。”她低頭,
發(fā)現(xiàn)自己左腳踝上不知何時纏了一根白毛,毛根扎在血管里,另一端連著貓尾。毛在收緊,
血在流失,貓眼里的金色豎瞳卻一點(diǎn)點(diǎn)被褐紅淹沒。缸裂到第七道時,醋終于溢出來。
不是流淌,是噴薄。褐紅的醋漿頂著白沫,像掀開蓋的地獄,
先噴出三顆牙——沈小滿認(rèn)得的,是去年冬天死在缸沿的那只耗子,
牙上還沾著麩皮;再噴出一截紅線,線頭系著一枚生銹的銅錢,銅錢上刻著“長命”二字,
卻是反的;最后噴出半張貓臉,只有左半邊,右眼處是空的,黑洞里滴著醋,像哭又像笑。
雪里青開始寫。它用尾巴蘸著血醋,在缸沿上寫“小滿”二字。每一筆落下,
尾骨便發(fā)出“咔”一聲脆響,像是被醋生生泡酥了。寫到最后一筆捺,尾巴尖忽然炸開,
血珠濺成滿天星,其中一滴穿過窗欞,正中小滿的眉心。世界驟然安靜。缸不裂了,
貓不動了,月亮恢復(fù)了慘白。
但小滿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寫完——那兩個字正順著她的額骨往顱腔里爬,
像兩條冰涼的小蛇,一路留下酸澀的腳印。她伸手去摸,指尖沾到一點(diǎn)紅,嗅了嗅,是醋,
也是血,還帶著雪里青身上特有的、雨后鐵銹里開桂花的腥甜。更鼓第四聲響起時,
缸沿上的字跡已滲入黑釉,只剩兩道暗紅的凹痕,像兩道未愈合的傷口。雪里青抽出尾巴,
雪白毛尖已燒成焦黑,卻還在滴血。它回頭看了小滿一眼,右眼徹底變成了醋漿的褐紅,
左眼仍是金黃——那金黃里映著十二歲的小滿,也映著十八年后嫁衣如血的小滿。
貓?zhí)赂籽?,尾巴在青磚上拖出一道斷續(xù)的紅線,像給黑夜縫了條歪歪扭扭的嫁衣邊。
小滿順著紅線望去,盡頭是桂花樹下新翻的泥土,
土坑里埋著去年冬天凍死的另一只貓——雪里青的孿生兄弟,尾巴尖也是白的。此刻,
那截白尾正從土里緩緩豎起,像一根遲到的蠟燭,等待點(diǎn)燃整個沈家醬園的夜。
2 血飼活醋:流浪貓簽下生死契沈家醬園的后半夜,月亮像一枚被醋泡軟的銅錢,
懸在天井上方滴著冷光。“當(dāng)啷”一聲,沈仲和把銅鎖掛在了后庫門上,
卻怎么也鎖不住那股越來越濃的酸腥——它順著瓦縫、地壟、縫隙,蛇一樣往人骨縫里鉆。
子時三刻,雪里青來了。它不是走來的,是“流”來的:四爪貼著地,肚皮幾乎貼著磚縫,
像一條被抽了骨的白練,一路把影子留在身后。影子越拉越長,最后竟脫離了貓身,
獨(dú)自鉆進(jìn)了“女兒缸”的裂縫里。沈仲和提著風(fēng)燈趕到時,缸沿已經(jīng)坐了一圈貓——七只,
全是母的,尾巴尖一點(diǎn)朱,像七盞小小的紅燈籠。它們圍著雪里青,
低頭舔它胸口那道裂開的傷。每舔一下,傷口就綻開一分,
露出里面粉紅色的、會跳動的東西——不是心臟,是一枚通體透亮的“醋蛾子”,形如胎兒,
卻長著貓臉。沈仲和認(rèn)得這邪物?!渡蚴洗捉?jīng)》最后一頁被人撕掉了半張,
剩下半張畫著一只貓,四爪被釘在缸底,血線順著瓦紋爬,爬成“活醋”二字。
旁邊注著一行小字:“貓自愿,血滿缸,可療百??;貓被迫,魂難散,主家絕嗣。
”他低頭看雪里青。貓也在看他,右眼金,左眼褐紅,中間豎瞳裂成一道縫,
像兩枚釘進(jìn)棺材的釘子。它忽然張嘴,發(fā)出“咯”的一聲——不是貓叫,是骨頭錯位的動靜。
緊接著,貓嘴越張?jiān)酱?,下頜“咔嚓”脫臼,露出喉嚨深處一團(tuán)蠕動的紅。
那團(tuán)紅慢慢往外擠,先擠出兩根手指粗的透明“臍帶”,再擠出半張嬰兒臉——沒有瞳孔,
只有眼白,眼白上漂著幾粒白菌花,像浮尸的指甲。沈仲和終于明白:雪里青不是來守缸,
是來“簽契”。它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骨、自己的魂,換一缸“活醋”,
換沈家一個“醋母”。貓尾開始動了。它先是輕輕掃過缸沿,
像新娘子用紅綢拂去轎簾上的灰;然后猛地一沉,整條尾巴“噗”地插進(jìn)醋里。
醋面立刻翻起白沫,像一鍋滾開的肉湯。尾巴上的白毛一根根脫落,露出粉紅色的皮肉,
皮肉又被腐蝕成青白,青白又轉(zhuǎn)成褐紅,最后竟變得半透明,能看見里面流動的血。
血流得極慢,極穩(wěn),像有人在暗中掐著秒表。每流一滴,
缸沿上的裂縫就愈合一分;每愈合一分,雪里青眼里的金色就褪一分。七只母貓同時抬頭,
發(fā)出“喵嗷”一聲長叫,聲音整齊得像一個人被分成了七瓣。沈仲和聽見自己牙齒在打顫。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個雪夜——城隍廟的供桌下,一只后腿折斷的貓正偷吃冷魚。
他把它抱回家,用接骨草、用燒酒、用縫衣針和絲線,縫好了它的腿,
也縫好了自己喪妻后第一夜沒有夢遺的覺。原來那時起,債就種下了。
風(fēng)燈“啪”地爆了個燈花。雪里青忽然扭頭,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像咬斷一根多余的線頭。
尾巴“嚓”地斷了,斷口處噴出一股血箭,直直射入缸底。醋面瞬間平靜下來,
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抹平。貓身卻開始膨脹。先是肚皮鼓成球,再是四肢腫成藕,
最后是頭——頭骨“咔啦”一聲裂開,從里面鉆出一只濕漉漉的、只有貓臉沒有貓身的東西。
那東西沖沈仲和咧嘴一笑,露出兩排人類的牙齒,牙縫里嵌著細(xì)碎的、像白米一樣的蟲卵。
沈仲和終于發(fā)出一聲慘叫。他轉(zhuǎn)身想逃,
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被釘在了地上——七只母貓不知何時已圍成一圈,尾巴纏住他的腳踝,
像七根燒紅的鐵絲。影子被一點(diǎn)點(diǎn)拉向缸沿,拉向那口已經(jīng)變成深紅色的“女兒缸”。缸底,
雪里青的臉浮了上來。它用僅剩的左眼看著他,眼神溫柔得像在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
然后它張開嘴,吐出一顆血珠。血珠落在醋里,凝成一粒小小的、會跳動的紅痣?!肮具?。
”痣沉下去了。沈仲和聽見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跟著一起沉了下去。他低頭,
看見自己的右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皮膚貼在骨頭上,像一層被醋泡皺的紙。
而缸沿上,緩緩浮現(xiàn)出一行新的字跡:“債已清,契已成。沈氏小滿,為第十八代醋母。
”字跡鮮紅,像剛剜出來的傷口。雪里青的臉慢慢沉入醋底,最后消失前,
它用唇形無聲地說了四個字:“明年今日?!憋L(fēng)燈滅了。黑暗中,七只母貓同時松開尾巴,
像七團(tuán)雪無聲地散開。它們依次跳上缸沿,低頭飲了一口醋,
然后一個接一個地跳進(jìn)了井里——沒有水花,只有“咕咚”一聲,
像有什么東西被永遠(yuǎn)關(guān)上了。沈仲和癱坐在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已經(jīng)變成了青白色,
指尖還留著一排細(xì)小的牙印——不是貓的,是嬰兒的。他抬頭,月亮正好被云遮住。
最后一縷光消失前,他看見缸沿上那行字跡開始滲血,血順著瓦紋爬,爬成一只張著嘴的貓。
貓的舌頭,正輕輕舔著“小滿”二字。3 一滴癆愈:褐紅貓眼窺生死七月半,鬼門開。
沈家醬園卻大門緊閉,連風(fēng)都被醋味嗆得直打旋兒。李太太是被人用軟轎抬來的。
絳紅的旗袍已褪成暗褐,像一灘干在身上的血;蔻丹指甲片片剝落,露出青白的甲床。
她咳一聲,轎簾便鼓一下,里頭飄出的不是人氣,是爛肺的腥甜。“沈老板,救我。
”她伸出枯手,掌心托著一塊銀圓——袁大頭,民國三年,眼珠子磨得發(fā)亮,像要瞪出血來。
沈仲和沒接錢,只捧出一只青花瓷盞。盞底沉著半勺“女兒紅醋”,色如凝血,
稠得能立住筷子。雪里青蹲在神龕上,右眼褐紅,左眼金黃,像兩盞晝夜顛倒的燈。
它盯著李太太的喉管,舌尖在齒間來回舔——那里有一團(tuán)黑氣,正隨著呼吸一脹一縮,
像顆隨時會炸的肺癰?!耙坏?,只要一滴?!鄙蛑俸偷穆曇舯却走€澀。
他捏住雪里青的后頸,拇指抵住耳尖,銀針在燈火上燎得發(fā)藍(lán)。貓沒掙扎,
反而將脖子伸得更長,露出喉下那塊月牙形的疤——十二年前,
李太太在城隍廟里踢過它一腳,當(dāng)時它才巴掌大,疤是鞋跟留下的。針落,血出。
第一滴落在盞沿,凝成一顆滾圓的紅珠,像貓的眼;第二滴砸進(jìn)醋里,
“嗤”地騰起一縷白煙;第三滴尚未落下,貓尾忽然一甩,
整盞血醋被掀翻——李太太撲上去,用嘴接。她像渴死的魚,
喉管發(fā)出“咕咚咕咚”的吞咽聲。醋漿順著嘴角漫到旗袍上,立刻蝕出一個個小洞,
露出里頭青白的皮肉。最后一滴入口時,她猛地仰頭,發(fā)出一聲嬰兒似的啼哭??薜揭话耄?/p>
戛然而止。她直挺挺倒在青磚地上,瞳孔擴(kuò)散,嘴角卻掛著笑。沈仲和去探鼻息,
指尖觸到一絲極細(xì)的涼風(fēng)——像有人隔著生死,輕輕吹了口氣。雪里青從神龕躍下,
落在李太太胸口。貓步無聲,爪墊卻留下四個濕漉漉的紅印。它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