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總像一位纏綿的怨婦,把滿腹愁緒都化作雨絲,密密麻麻地纏在黛瓦粉墻間。
青石板路被浸潤得油亮,倒映著檐角低垂的蛛網,網住了三天未歇的雨,
也網住了沈清菡窗前那方繡繃上的光陰。她坐在梨花木桌前,
指尖捻著的銀線在絹上輕輕游走,
勾勒出荷葉經脈的弧度 —— 這根銀線是上個月托蘇州商隊采買的貢品,
尋常絲線劈成八股已是極致,這線卻能劈到十二股,繡雨珠時最見功夫,
在陽光下能泛出七彩光暈。窗外的雨簾又密了些,檐角的水珠墜成水晶簾,
將對街的胭脂鋪暈成一團朦朧的粉。沈清菡對著光舉起繡繃,看銀線在絹上泛著柔和的光澤,
忽然聽見 “吱呀” 一聲輕響,繡莊那扇鑲著銅環(huán)的木門被人從外推開,
帶著一身水汽的風瞬間卷進店內,吹得墻上掛著的繡品流蘇輕輕晃動,
空氣中彌漫的艾草熏香也被攪得淡了幾分?!肮媚锉福陝萏?,可否容在下暫避片刻?
”沈清菡抬頭時,正撞見來人抬手抹臉的動作。雨水順著他利落的下頜線滴落,
在青磚地上洇出小小的水圈,像極了她繡品上未干的墨痕。男子穿件半舊的青布長衫,
下擺已被泥水浸得發(fā)沉,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拔的肩背,唯有左臂緊緊環(huán)著的書卷,
被兩層油紙仔細裹著,邊角都未曾濡濕。他的眉眼在雨霧中顯得格外分明,鼻梁高挺,
唇線清薄,說話時喉結微動,聲音雖帶著旅途的沙啞,卻如檐角冰棱墜地般清脆,
混著雨聲有種特別的韻律?!肮诱埍悖陜扔袩岵?,
公子若不嫌棄……” 沈清菡連忙放下繡繃起身,指尖不經意間蹭過絹面,沾了點銀粉,
在素色袖口留下細碎的光。她注意到男子布鞋的鞋底已經磨穿,露出的腳趾沾著泥污,
顯然是趕路已久。男子拱手道謝時,目光忽然被桌上的繡品勾住。那幅《雨荷圖》已近完工,
墨綠的荷葉間藏著三朵粉荷,最妙是葉尖滾落的雨珠,用滾針繡出圓潤的輪廓,
又以打籽繡點染高光,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痕跡。他俯身細看時,
沈清菡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著雨水的清冽,竟比店內常年燃著的艾草香還要好聞,
讓她莫名心安?!昂冕樂??!?他指尖懸在絹面上方半寸處,似想觸碰又不忍,
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這雨珠用了‘虛實摻針’,近看是銀線,遠看卻像真有水汽蒸騰,
尤其是這處光感 ——” 他指向荷葉卷邊的水珠,“用了三股銀線摻一股金線,
才有這般雨后初晴的透亮。尋常繡娘只會用單色銀線,姑娘卻懂光影變化,實在難得。
”沈清菡心頭一驚。這 “金銀摻針” 技法是母親臨終前三天才教她的絕技,
當時母親已氣若游絲,握著她的手在絹上演示了三遍便撒手人寰,鎮(zhèn)上繡娘都未必知曉,
眼前這落魄書生竟能一語道破。她自七歲握針,母親便說她有雙 “懂花草的眼”,
能繡出荷花晨露與暮雨的不同情態(tài),可十六年來,除了母親,
再無人能這般精準地讀懂她的針腳?!肮又囐澚?。” 她垂下眼睫,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指尖輕輕拂過繡面上的雨珠,“不過是些糊口的手藝。
”“絕非糊口?!?男子直起身,眼神鄭重起來,從懷中摸出塊半干的帕子仔細擦了擦手,
“姑娘看這荷葉脈絡,用的是‘劈絲盤金’,將一根絲線劈成二十四股,
摻著極細的金線盤繡,才有這般筋絡分明的韌勁。若非日日對著荷塘從晨露看到暮雨,
斷難有此功力?!?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袖口的銀粉上,嘴角漾起淺淡笑意,
“在下蘇慕白,不知姑娘芳名?”“小女子沈清菡?!?她輕聲應答,耳尖微微發(fā)燙。
這名字念在他口中,竟比晨露滴在荷心還要動聽,讓她想起幼時在荷塘邊聽的童謠。
伙計阿福端來熱茶時,蘇慕白已解下外衫,露出里面月白中衣,領口繡著朵小小的墨蘭,
針腳雖簡,卻看得出是名家手法,花瓣邊緣的飛白處理得極妙。他捧著茶盞暖手時,
指腹摩挲著粗陶杯壁,目光又落回繡品上,忽然輕笑出聲:“沈姑娘這荷花繡得再好,
卻少了幾分生氣?!鄙蚯遢照A苏Q郏L睫毛如蝶翼輕顫:“公子何出此言?
”“你看這荷葉柄?!?蘇慕白伸手虛虛一折,指尖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雨中荷花,
葉柄該向東南傾斜三寸,這是受風的方向;葉緣要帶著被雨水壓彎的弧度,最外沿那片花瓣,
該因水汽重而微微下垂,露出里面的淡黃色花蕊。姑娘繡得太規(guī)整,像是畫譜里的荷花,
少了些自然的靈動感。” 他從行囊里取出方小巧的端硯,又借了沈清菡的狼毫筆,
在宣紙上寥寥幾筆,便勾出一株雨中飄搖的荷花。墨色濃淡相宜,
荷葉邊緣特意暈開些許水痕,竟與她的繡品隱隱形成呼應,卻更添幾分野趣。
沈清菡看得癡了。她繡了十年荷花,看過無數次雨中荷塘,卻從未這般清晰地意識到,
自己繡的荷總帶著幾分刻意的規(guī)整。蘇慕白的筆尖在紙上游走,
口中念著:“周邦彥說‘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那是晴荷的風骨。
姑娘繡雨荷,該添幾分‘卷舒開合任天真’的隨性才好。” 他寫字時食指微微彎曲,
這與她握繡花針的姿勢竟有幾分相似。雨聲敲打著窗欞,像在為他的話伴奏。
沈清菡看著紙上的墨荷,又看看他專注的側臉 —— 他的睫毛很長,沾著未干的雨珠,
說話時會輕輕顫動,陽光透過雨簾落在他發(fā)梢,泛著柔和的金光。
她忽然覺得這連綿的雨季也不那么難熬了,母親說女子刺繡繡的是心境,她此刻的心境,
便如被雨水浸潤的荷塘,悄悄冒起了甜絲絲的暖意。雨停時,天邊暈出淡淡的霞光,
給黛瓦鑲上金邊。蘇慕白將那幅墨荷仔細吹干,鄭重地遞給沈清菡:“聊表謝意。
” 沈清菡接過時,指尖觸到他的指腹,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
溫熱的觸感讓她心跳漏了一拍,連忙將畫軸抱在懷里,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她把畫掛在繡莊最顯眼的墻上,每日看幾眼,連阿福都打趣:“姑娘這幾日繡的荷花,
像是活過來了,昨兒張夫人來看了,當即就定下了兩幅。”半月后的清晨,
沈清菡正繡著一幅《聽雨圖》,畫面上竹窗半開,雨滴落在芭蕉葉上,忽然聞到一陣甜香。
抬頭便見蘇慕白站在門口,穿件干凈的藍布長衫,漿洗得有些發(fā)白,手里提著油紙包,
晨光透過他身后的雨霧,在他發(fā)梢鍍上一層金邊。“路過街角的‘聞香樓’,
見新出爐的桂花糕,想著姑娘或許愛吃。” 他笑得有些靦腆,眼角細紋里盛著暖意,
將油紙包放在桌上時,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繡線筐,連忙道歉。沈清菡紅著臉接過,
糕點還帶著余溫,甜香混著他身上的墨香,在空氣中漫開。
她拿出一碟剛腌好的青梅遞過去:“公子嘗嘗,自家腌的?!?原來蘇慕白是濟南府人,
父親曾是繡坊賬房先生,母親擅長蘇繡,他自幼耳濡目染,雖不擅女紅,卻懂針法精妙。
本想南下應考,誰知行至半途遇上戰(zhàn)亂,盤纏被亂兵劫走,只得暫留鎮(zhèn)上,
在城隍廟旁租了間小屋,靠給人抄書度日。“等攢夠路費,總要去試一試。
” 他望著窗外的雨,眼中閃著光,“大丈夫總該做點實事,不能總困在筆墨里。
”沈清菡靜靜聽著,心里既有敬佩,又有說不清的悵惘。她知道這樣的男子如鴻鵠,
終要飛向遠方,而她這小小的繡莊,不過是他漂泊途中的一處驛站。她低頭繼續(xù)刺繡,
卻不小心將絲線繡錯了方向,只得用小剪刀小心挑開。自那以后,蘇慕白成了繡莊常客。
他常帶來新抄的詩集,用娟秀的小楷抄在宣紙上,邊角還會畫些小荷小草,有時是含苞的,
有時是盛開的。沈清菡則把他念過的詩詞都繡成繡品,“小樓一夜聽春雨” 繡成竹窗聽雨,
“蓮葉何田田” 繡成荷塘錦鯉,鎮(zhèn)上的夫人小姐都愛這些帶著書卷氣的繡品,
繡莊的生意竟比往日好了三成。蘇慕白來時,若沈清菡正忙,便坐在窗邊看書,
陽光透過雨簾落在他身上,與書頁的墨香交融成一幅安靜的畫。有時沈清菡繡累了,
抬頭便撞見他望過來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笑,無需多言,便懂彼此心意。
他會給她講北方的雪,說雪落在濟南的大明湖上,一片白茫茫的;她會給他講江南的荷,
說清晨的荷花帶著露珠,是淡粉色的,到了正午便成了深粉。入夏后,
沈清菡開始繡一幅《并蒂蓮》。選的是最上等的杭綢,絲線用了三十多種色階,
光粉色便分了淺粉、桃粉、荷粉、胭脂粉,針腳細得要在燈下才能看清。蘇慕白看在眼里,
每日來時都會帶支新摘的荷花,插在青瓷瓶里,讓她對著實物細繡。
他讀詩時也專挑些纏綿的句子,讀李商隱的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讀晏幾道的 “荷葉初開猶半卷,荷花欲拆猶未綻”,讀到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時,他會停頓片刻,望著窗外的雨簾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七夕那天,蘇慕白早早來約她去燈會?!奥犝f今年有猜燈謎,頭獎是老周家的酥糖,
姑娘不是最愛吃他家的杏仁酥嗎?” 他眼中閃著少年般的期待,
手里還攥著盞親手糊的荷花燈,紗面上用墨筆題著 “荷風送香氣”,
燈柄處細心地纏了防滑的布條。沈清菡換上母親留下的湖藍色衣裙,裙擺繡著暗紋水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