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像冰冷的淤泥,嚴嚴實實地糊住了我的口鼻。每一次吸氣,
胸腔都發(fā)出破風箱般嘶啞的呻吟,每一次呼氣,都帶著喉嚨深處鐵銹般的腥甜??諝狻?,
這狹小空間里殘余的、渾濁不堪的氣體,正被一點點抽空、榨干。我徒勞地張大嘴,
喉嚨肌肉痙攣般收縮,卻只吸入更多帶著腐朽絲帛和泥土腥氣的絕望。身體被勒得死死的。
層層疊疊的織物——冰冷、滑膩、帶著某種不祥的厚重——像巨蟒般纏繞著我的軀干、四肢,
勒進皮肉。每一次徒勞的掙動,都只能讓那束縛嵌入得更深,
讓呼吸的通道被擠壓得更加狹窄。意識像浸了水的宣紙,邊緣正在模糊、潰散,
沉入無底的冰冷泥沼。前世最后清晰的記憶碎片,
是導師激動得變了調的聲音穿透實驗室的嘈雜:“晚舟!快來看!
這塊玉璧的拉絲工藝…絕對是失傳的漢代技法!重大發(fā)現(xiàn)??!
”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觸摸那塊剛出土的、沁色深沉的古玉時,那冰涼堅實的觸感。緊接著,
便是地動山搖般的巨響,視野被刺目的白光吞沒,然后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和此刻這令人發(fā)瘋的、瀕死的窒息。公主?殉葬?荒謬的碎片強行擠進即將熄滅的意識。
永寧公主。不受寵的皇家棄子。一場突如其來的“急病”,
然后是這口量身定制的、華麗的活棺材。外面那些模糊不清、帶著恐懼敬畏的哭嚎聲,
此刻想來,不過是送葬的儀式,是活埋她的伴奏。不!不能死!剛發(fā)現(xiàn)漢代拉絲工藝的秘密,
論文還沒開題!實驗室的小師妹還等著我?guī)コ孕麻_的那家火鍋!我猛地咬住舌尖,
劇痛和腥咸的液體瞬間刺激得精神一振。求生的本能像瀕死的野獸,爆發(fā)出最后一股蠻力。
被緊緊捆縛在身側的手臂,借著這劇痛帶來的清醒,拼盡所有力氣向內蜷縮,
手腕以一種幾乎要折斷的角度扭動、摩擦、掙扎!絲帛撕裂的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但在死寂的棺木里,卻如同驚雷。右手的束縛猛地一松!空氣!更多的空氣涌入口鼻!
雖然依舊渾濁稀薄,卻如同甘泉。我貪婪地、大口地喘息,
瀕臨崩潰的身體因為這短暫的氧氣注入而重新聚攏起一絲力量。左手也被捆著,但右手能動,
就是一線生機!指尖顫抖著,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軟,在身側冰冷的黑暗中摸索。
陪葬品……一定有陪葬品!冰冷、堅硬、帶著金屬或玉石特有的涼意。
指尖猛地觸到一塊光滑堅硬的東西。玉?形狀……是塊璧?我?guī)缀跏潜灸艿兀?/p>
用指尖最敏感的指腹,順著那堅硬的邊緣,仔細地、一寸寸地描摹過去。冰冷的觸感下,
是起伏的紋路。龍紋?不,更抽象,是某種獸面或云氣……等等!描摹的指尖驟然頓??!
一個極其細微的凸起,一個完全不該出現(xiàn)的、生硬的轉折點!就在那流暢的云氣紋飾邊緣,
本該是自然流暢的弧線連接處,卻出現(xiàn)了一個突兀的、銳利的小棱角!
這觸感……這生澀的轉折……像被什么高速旋轉的、不夠精細的工具粗暴地刮過!我的心跳,
在死寂的棺木里,猛地撞了一下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拉絲工藝!是拉絲工藝的刻痕!
但……不對!完全不對!導師亢奮的聲音在腦海中炸響:“漢代拉絲!失傳的絕技!
你看這線條,細若游絲卻連綿不絕,轉折處圓潤如流水,毫無滯澀!這是用極其柔韌的工具,
沾著極細的解玉砂,靠手腕不可思議的穩(wěn)定和巧勁,一點點‘拉’出來的!
機器仿不出這種‘活’的感覺!
”可指尖下這個轉折……這個生硬的棱角……這分明是現(xiàn)代高速旋轉的合金刻刀留下的痕跡!
是上周實驗室剛出土的那批高仿贗品的典型特征!為了效率,為了批量生產(chǎn),
他們用現(xiàn)代工具強行模仿古法,在高速旋轉下,
堅硬的玉石上留下這種微小的、不易察覺但絕逃不過指尖和放大鏡的“跳刀痕”和生硬轉折!
這塊“高祖御賜”、隨同公主陪葬、象征無上尊榮的玉璧……是假的!
一個粗糙的、用現(xiàn)代工具趕工出來的贗品!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沖垮了瀕死的恐懼。憤怒,一種比棺木里的黑暗更深沉、更冰冷的憤怒,
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臟。他們不僅要用我的命去填一個冰冷的帝王陵墓,
連這最后一點象征性的“哀榮”,也要用一塊假貨來糊弄?
外面隱約的、象征著封土完成的沉重夯土聲,如同催命的鼓點。空氣真的快耗盡了。
肺部火燒火燎,眼前金星亂冒,意識又開始模糊。不行!不能這么死!不能像個笑話一樣,
抱著塊假玉爛在這暗無天日的土里!我要出去!求生的意志從未如此刻般瘋狂燃燒。
右手能動!我拼命地在身側狹窄的空間里摸索,
指尖劃過冰冷的織物、堅硬的陶片、甚至還有……一個尖銳的、金屬的棱角?是簪子!
一支可能插在發(fā)髻上,在掙扎中遺落的金屬簪!冰冷的金屬觸感此刻如同神兵利器。
我死死攥住那簪尾,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
將尖銳的簪頭狠狠扎向頭頂上方那片堅硬的、象征死亡的棺蓋!篤!篤!篤!
沉悶的、帶著玉石俱焚決絕的撞擊聲,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棺木內壁反復回蕩,
穿透厚重的木材,刺向棺外那片虛偽的寂靜。沉悶的撞擊聲,如同垂死心臟不甘的搏動,
一下,又一下,透過厚重的楠木棺壁,頑固地滲透出來。外面那層疊的、象征性的悲泣聲,
詭異地停頓了一瞬。隨即,一股更加尖銳、更加真實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送葬的人群中炸開!
“棺……棺中……有響動!”一個太監(jiān)尖利到變調的嗓音撕破了哀樂的旋律。“娘??!
是……是公主……公主她……”宮女凄厲的哭喊帶著魂飛魄散的顫音?!肮怼砘曜魉?!
永寧公主怨氣沖天?。 庇腥耸暭饨?,人群頓時騷動起來,腳步雜沓,互相推搡,
恐慌像野火般蔓延。“肅靜!肅——靜——!”一個威嚴中透著驚疑不定的聲音厲聲呵斥,
勉強壓住了混亂。那是禮官,他蒼白的臉上肌肉抽搐,強作鎮(zhèn)定地指揮,“棺木異響,
恐有不祥!快!快抬回靈堂!稟報陛下!快!”沉重的棺槨被七手八腳地抬起,搖搖晃晃,
我在里面如同被拋入驚濤駭浪的小舟,天旋地轉。每一次顛簸,
都讓僅存的那點稀薄空氣更加混亂,胸口憋悶欲炸。但我死死咬著牙,
用簪尖繼續(xù)撞擊著棺蓋,撞擊著這荒謬的命運!篤!篤!篤!“活……活了?
”皇帝的聲音隔著一層紗幔,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干澀,尾音甚至微微發(fā)飄。
他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明黃的龍袍在殿內無數(shù)燭火映照下,本該威嚴無匹,
此刻卻顯得有些僵硬。他的目光穿透御座前垂落的珠簾,
死死釘在下方大殿中央那口重新被抬進來、陰氣森森的楠木棺槨上,
眼神復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驚駭、疑慮,還有一絲被冒犯權威的陰沉。
棺槨蓋板已被撬開一道縫隙,幾枚粗大的木楔卡在那里,像幾顆丑陋的獠牙。
渾濁的空氣裹挾著濃郁的防腐藥味和泥土的腥氣,爭先恐后地從縫隙里涌出,
彌漫在整個莊嚴肅穆的大殿,沖撞著滿殿馥郁的龍涎香。
我被兩個面無人色、抖得像秋風里落葉般的小太監(jiān),幾乎是半拖半架著,
從那象征死亡的縫隙里弄了出來。
疊的“壽衣”——那些冰冷、沉重、繡著繁復卻毫無生氣紋飾的絲帛——濕冷地貼在皮膚上,
黏膩得令人作嘔。頭發(fā)散亂地披在慘白的臉上,更襯得頸間那顆小小的、殷紅的痣觸目驚心。
雙腿綿軟無力,全靠太監(jiān)的支撐才勉強站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被勒得生疼的肋骨,
眼前陣陣發(fā)黑。但我的背脊,卻挺得筆直。
像一柄剛從古墓里掘出、銹跡斑斑卻仍不肯彎折的青銅劍。
冰冷的目光掃過金碧輝煌卻寒意森森的殿堂,
掃過那一張張或驚恐、或好奇、或充滿惡意的面孔,最后落在大殿右側前方,
那個身著深紫色官袍、腰束玉帶、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身上——太常卿,掌管宗廟禮儀,
地位尊崇。此刻,他那張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臉,正因驚怒而微微扭曲,眼神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在我身上?!氨菹拢 碧G涿偷靥で耙徊?,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被嚴重冒犯的震怒,
試圖壓下殿內嗡嗡的私語,“此乃大不祥!大不吉!永寧公主……已然薨逝,
此乃太醫(yī)院、宗正府、老臣親自驗看過的事實!棺中異響,焉知不是山精野魅、邪祟作亂,
借尸還魂,意圖擾亂朝綱,褻瀆皇陵!此等妖異,當以烈火焚之,以鎮(zhèn)邪祟,
護我大齊國祚安寧!”他話音未落,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無數(shù)道目光,
畏懼的、鄙夷的、看戲的,再次聚焦在我身上,仿佛我真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把悾?/p>
邪祟?”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枯木,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
卻奇異地穿透了殿內的嘈雜,清晰地砸在每個人耳中。
我抬起那只唯一能自由活動、此刻卻微微顫抖的右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
從腰間那堆濕冷的壽衣褶皺里,摸出了那塊陪葬的玉璧。
玉璧在滿殿燭火下泛著溫潤卻虛假的光澤。我低頭,目光落在玉璧之上,
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過那所謂的“水銀沁”。那沁色,浮在表面,像一層拙劣的油彩,
被指尖的溫度一觸,仿佛隨時會剝落。我的嘴角,勾起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刻骨的嘲諷和洞悉一切的輕蔑?!疤G浯笕?,
”我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般銳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您說此璧乃高祖御賜,
陪葬公主,以彰天恩?”太常卿臉色鐵青,下巴抬得更高,斬釘截鐵:“自然!
此璧傳承有序,乃宗廟重器,豈容置疑!”“哦?”我尾音拖長,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玩味。
指腹在那生硬的云氣紋轉折處反復摩挲,感受著那現(xiàn)代刻刀留下的、無法磨滅的破綻。
“那敢問大人,漢代拉絲古玉技法,失傳已逾千載,其線條圓轉如生,如行云流水,
毫無滯澀棱角。為何……”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撕裂的質問,手指猛地用力,
幾乎要將那贗品的破綻按進玉璧深處!“為何您這塊‘高祖御賜’的寶貝上,
這云氣紋的轉折處,竟藏著如此清晰、如此新鮮的‘跳刀痕’?
這分明是近代高速旋轉的合金刻刀留下的痕跡!還有這‘水銀沁’……”我猛地將玉璧舉起,
對著最近的一排燭火,讓那浮于表面的、毫無滲透力的沁色暴露在更強烈的光線下。
“沁色浮于皮殼,毫無深入玉理的‘釘金沁’特征!真正的千年水銀古沁,深入肌理,
色如釘金,固若磐石!您這塊……”我冷笑出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
“仿得……倒是挺別致?上周剛出土的吧?哪個作坊趕的工?連做舊都舍不得多花點心思么?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太常卿那張老臉上,
抽在整個象征著皇家最高禮儀權威的太常寺臉上!“一派胡言!”太常卿須發(fā)戟張,
目眥欲裂,紫漲的臉膛上血管暴凸,他指著我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燭,
聲音因極致的暴怒而尖利刺耳,“妖女!滿口妖言惑眾!褻瀆圣物!污蔑重臣!漢代技法?
水銀沁?你……你一個深宮女子,從何處學來這些邪魔外道的鬼蜮伎倆!定是妖孽附體無疑!
陛下!陛下明鑒!此女斷不能留!速速……”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整個太極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連燭火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都清晰得如同驚雷。所有的目光,
驚疑的、駭然的、難以置信的,都死死釘在我身上,
釘在我手中那塊在燭光下無所遁形的玉璧上??諝饽塘?,時間也仿佛停滯了。
太常卿那聲嘶力竭的指控,此刻聽起來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一絲滑稽的絕望。就在這時。
咚!一聲悶響,沉重無比,如同重物墜地,又似驚雷炸在每個人的心頭。所有人的目光,
下意識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猛地轉向聲音來源——大殿左側,
武將勛貴的班列前方。一道高大、挺拔、如同山岳般的身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玄鐵重甲撞擊在金磚鋪就的地面上,發(fā)出那令人心悸的悶響。是鎮(zhèn)國大將軍,衛(wèi)崢。
那個曾讓北狄聞風喪膽、被先帝譽為“國之柱石”、此刻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脊梁的男人。
他單膝跪地,另一條腿的膝蓋也重重砸落,標準的、臣服的五體投地之姿。他低垂著頭顱,
玄鐵頭盔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線暴露在外,繃得像一把拉滿的弓弦。
寬闊的肩膀在沉重甲胄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帶動著甲葉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嚓嚓”聲。這死寂之中,那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竟比驚雷更令人窒息。滿殿的朝臣,從龍椅上的皇帝到末位的小官,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眼睛瞪得溜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仿佛集體石化。太常卿那指著我的手還僵在半空,
臉上的憤怒瞬間被極致的錯愕和茫然取代,像一幅滑稽的面具。衛(wèi)崢……衛(wèi)大將軍?
他……他跪誰?跪那個從棺材里爬出來的“妖女”?這比棺中異響、比玉璧是假,
更讓他們無法理解,更覺驚悚!衛(wèi)崢是何等人物?功高蓋世,性情冷硬如鐵,
除了先帝駕崩時,何曾見他向任何人屈膝?此刻,
他竟對著一個“死而復生”、被斥為妖孽的公主,行此大禮?
死寂被這石破天驚的一跪徹底凍結。皇帝搭在龍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緊,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身體微微前傾,盯著下方跪倒的衛(wèi)崢,
眼中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衛(wèi)卿……你……這是何意?”衛(wèi)崢依舊低垂著頭顱,
玄鐵頭盔的陰影將他整張臉都籠罩在一片晦暗之中。只有那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線,
在死寂中微微翕動了一下,仿佛在汲取某種支撐下去的勇氣。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