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工儀式的日子選在一個秋高氣爽的上午。項目部前的空地上臨時搭建了主席臺，鋪著紅地毯，背景板是巨大的橋梁效果圖，氣勢恢宏。各級領(lǐng)導(dǎo)、監(jiān)理單位、施工方代表以及部分聞訊而來的村民，將小小的場地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彩旗飄飄，高音喇叭里播放著激昂的進(jìn)行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泥土、油漆、新印橫幅油墨以及人們身上汗水的特殊氣味。
林薇作為技術(shù)組的骨干代表之一，穿著一身嶄新的深藍(lán)色工裝，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略顯緊張的臉龐。她站在主席臺側(cè)后方，手里捏著幾張寫有發(fā)言要點的卡片，掌心微微出汗。陽光有些刺眼，她瞇起眼睛掃視著臺下攢動的人頭，目光掠過一張張或興奮、或好奇、或麻木的面孔。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以一種極其靈活的方式，騎著那輛半舊的藍(lán)色電動車，從人群的邊緣縫隙里鉆了出來。是陳默。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都有些松垮變形的灰色T恤，袖子隨意地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線條結(jié)實，淡青色的血管在陽光下隱約可見。他的車筐里裝滿了成箱的礦泉水，隨著顛簸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輕響。
“老默！這邊！”人群中有人喊他，是幾個穿著沾滿泥漿工服的工人。
陳默聞聲，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爽朗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利落地停好車，抱起兩箱水，快步走過去。“給！剛冰鎮(zhèn)好的！”他把水分發(fā)給大家，手指在冰冷的塑料瓶身上留下幾道淺淺的、帶著汗?jié)n的指印。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屬于土地和勞作的利落勁兒，與臺上西裝革履、拿著稿子念的領(lǐng)導(dǎo)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林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看著他穿梭在穿著各異的人群里，像一條靈活的魚游弋在混雜的水域。
冗長的講話和象征性的奠基儀式終于結(jié)束。人群開始松動，三三兩兩地散去。林薇松了口氣，抱著厚厚一疊剛發(fā)下來的、帶著油墨香氣的儀式流程資料和新的設(shè)計變更通知單，準(zhǔn)備快步走回辦公室整理歸檔。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剛才還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聚攏了大片鉛灰色的云層。沒走幾步，豆大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砸了下來，噼里啪啦，又急又密，瞬間在地面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人群頓時炸開了鍋，驚呼聲、奔跑聲、尋找遮蔽物的嘈雜聲響成一片。
林薇暗叫一聲不好，下意識地把圖紙緊緊抱在懷里，用身體盡可能護(hù)住它們，低頭就往辦公室方向沖。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fā)、肩膀，工裝變得沉重而冰冷地貼在身上。腳下的泥土被雨水一澆，迅速變得泥濘濕滑。
“林工！林薇！”一個帶著急切的聲音穿透雨幕，在她身后響起。
林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艱難地回頭。只見陳默騎著電動車，不知何時已經(jīng)跟到了她旁邊。雨水順著他短短的頭發(fā)流下，滑過棱角分明的臉頰。他的車后座上，用一個大號黑色塑料袋仔細(xì)地裹著一把長柄雨傘。
“雨太大了！快上車！”他拍了拍濕漉漉的車后座，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圖紙濕了就沒法用了！”他的眼神里是真切的焦急。
林薇幾乎沒有猶豫，也顧不上許多，抱著圖紙側(cè)身坐上了電動車的后座。座位很窄，冰涼濕滑。陳默立刻把那個裹著塑料袋的雨傘塞到她手里：“撐開！擋著點圖紙！”
林薇手忙腳亂地?fù)伍_傘，將傘面盡量前傾，罩住懷里的圖紙，自己大半個身子不可避免地暴露在雨中。陳默擰動電門，小小的電動車在瓢潑大雨中穿行，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花。雨點密集地打在林薇手中的傘面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像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鼓點敲擊在頭頂。雨水也順著傘骨邊緣流下，滴落在她的安全帽上，又沿著帽檐滑落。
電動車穿過雨簾，在泥濘的臨時道路上顛簸前行。林薇的身體隨著顛簸微微搖晃，不得不稍稍前傾，一只手抱著圖紙，另一只手緊緊抓住車座后方的金屬架以保持平衡。雨水模糊了視線，她只能看到陳默寬厚的、同樣濕透的后背。那件薄薄的灰色T恤緊緊貼在他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和脊柱的線條，以及腰部向下收束的、流暢而有力的弧度。在迷蒙的雨幕中，這濕透的背影竟讓林薇莫名地聯(lián)想到圖紙上那些優(yōu)美的、承載著巨大力量的拱橋曲線。
密閉的空間里，雨水的氣息中，混雜著一股淡淡的、煙草的味道，似乎是從陳默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并不濃烈，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干燥的暖意，與周遭的冰冷潮濕形成對比。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林薇的聲音在雨聲中響起，帶著一絲困惑和好奇。她記得除了掃碼付款那次短暫的交流，兩人似乎并沒有正式介紹過。
陳默微微側(cè)過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流下，滴落在他的肩頭。“工地上的公示欄貼著啊，”他的聲音帶著笑意，穿透雨聲，“安全責(zé)任公示牌，還有你們技術(shù)組成員的簡介。林薇，名牌大學(xué)的高材生，碩士畢業(yè)，主攻橋梁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彼D了頓，語氣里帶著點樸素的欽佩，“我們這小地方，少見你這樣的人才?！彼脑捓餂]有奉承，只有一種陳述事實的直率。
林薇有些愕然，沒想到他連這個都注意到了。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名字只存在于項目部的文件里。
電動車拐了個彎，便利店橘黃色的招牌在雨幕中隱約可見。陳默在店門口停了下來，雨勢似乎小了一些?！暗任乙幌??！彼萝嚕瑤撞?jīng)_進(jìn)店里，很快又跑出來，手里拿著一包嶄新的、印著小花的紙巾，外面還套著防水的塑料袋。
“給，擦擦?！彼鸭埥砣搅洲笔掷?。
林薇接過紙巾，透過便利店明亮的玻璃門，看到里面那臺老舊的電視機(jī)屏幕正亮著。畫面里，竟然是上午開工儀式的新聞回放！鏡頭掃過主席臺，恰好定格在穿著工裝、頭發(fā)束得一絲不茍、正認(rèn)真聽著領(lǐng)導(dǎo)講話的林薇身上。屏幕下方打著一行小字：“重點工程技術(shù)骨干林薇工程師”。
“嘿，你上電視了！”陳默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到了，他一邊用手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笑著說，語氣里帶著點與有榮焉的興奮，“拍得還挺清楚。我媽剛才還打電話來問呢，‘電視上那個俊姑娘是不是就是住項目部、常來店里買東西的那個？’”
林薇拿著紙巾的手頓了頓，心里泛起一絲微妙的漣漪。她沒想到自己一個普通的露面，會通過這種方式，進(jìn)入這個小鎮(zhèn)居民的視野，甚至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話題。她下意識地看了看電視屏幕上那個顯得有點陌生、有點嚴(yán)肅的自己。
雨不知何時悄然停了。厚重的云層裂開了一道縫隙，金燦燦的陽光如利劍般穿透下來，灑在濕漉漉的大地上。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被雨水洗刷后的清新氣息。一道巨大的、完整的彩虹，橫跨在雨后的青川河上空，色彩鮮艷得有些不真實。七色的光弧一端隱入對岸的山巒，另一端仿佛就落在項目部剛剛奠基的橋址附近。
“看！彩虹！”陳默指著天空，聲音里帶著孩子般的驚喜。
林薇抬起頭，望著那道橫跨天塹的絢麗橋梁。水汽折射出的七彩光芒，映在她濕潤的眼眸里。那一刻，這大自然的杰作，像一座尚未完工、卻已展露驚人之美的橋，連接著被河水隔開的兩岸，也仿佛連接著她腳下這片泥濘的土地與某種朦朧而遙遠(yuǎn)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