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毛錢!李衛(wèi)國,你就要跟我玩命是不是!”
尖銳的女聲像一把生銹的錐子,狠狠刺進我的耳膜。我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土黃色的墻壁,屋頂角落掛著一縷搖搖欲墜的蜘蛛網(wǎng)??諝饫?,彌漫著一股玉米面窩窩頭燒糊的焦味和廉價旱煙的辛辣。
我不是死了嗎?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我叫李真,終年三十八歲,無兒無女,父母早亡。我拼了一輩子,從農(nóng)村考進大城市,坐上了外企高管的位置,卻在拿到體檢報告的那一刻,成了一個笑話。胃癌晚期。我用命換來的錢,最后都變成了醫(yī)院賬單上一串冰冷的數(shù)字。
“我不跟你玩命,我跟你講道理!鹽都快沒了,你不省著點用,明天拿啥下飯?拿你的眼淚當下飯菜?”一個男人粗聲粗氣的反駁,是我的父親李衛(wèi)國。
“我呸!你個窩囊廢,但凡你有點本事,我至于為了一毛錢的鹽跟你吵吵?你看隔壁老王家,人家都買上風扇了!我們家呢?連個蚊帳都是破的!”我媽張桂英的聲音越發(fā)高亢。
熟悉……這該死的熟悉感!
我僵硬地轉動脖子,看到了墻上掛著的那張泛黃的日歷——1988年,7月12日。
我重生了。回到了我十六歲的這一年。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就是這個下午,爸媽為了一毛錢的鹽吵得不可開交,年幼的妹妹嚇得直哭,哥哥李建默默地坐在門檻上掉眼淚。而我,懂事的我,哭著跑去勸架,結果不小心撞翻了桌上唯一一碗給我們兄妹三人留的白面糊糊。
那碗白面糊糊,是這個家當時最奢侈的東西。
為了彌補這個過錯,為了讓家里過上好日子,我開始發(fā)了瘋地學習。而我的父母,為了供我讀書,沒日沒夜地干活。爸爸在工地扛水泥,媽媽去紡織廠打零工,哥哥輟學南下打工……最后,爸爸在四十出頭的年紀就累出了塵肺,媽媽因為長期勞累一身是病,沒過五十就雙雙撒手人寰。
他們用自己的命,給我鋪出了一條路。而我,卻在三十八歲,也走到了盡頭。
重來一世,我還要走那條老路嗎?用全家人的命,換我一個人的“出人頭地”?
不。
我不要。
“咣當!”
門外,爸媽的爭吵升級,我媽一把將裝鹽的瓦罐摔在了地上。雪白的鹽?;熘咂榱艘坏亍?/p>
“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媽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
我爸氣得臉紅脖子粗,抄起墻角的扁擔就要往自己腿上砸:“我打死你個敗家娘們!我先打死我自己!”
前世的我,此刻已經(jīng)哭著沖出去了。
但這一次,我沒有。
我緩緩地從那張硌人的草席上坐起來,眼神空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貧窮,爭吵,絕望……像一個無法掙脫的輪回。
我突然覺得,好累。
累到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
我掀開身上那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薄被,在父母震驚的目光中,赤著腳,一步步走到屋子中央。
桌上,放著三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清湯寡水的玉米糊糊,還有一個黑乎乎的窩頭,那是留給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我爸的。
這就是我們家的全部家當。
這就是我拼了命也要逃離,最終卻發(fā)現(xiàn)根本逃不掉的宿命。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笑了。
那笑聲,在父母的爭吵和哭嚎中,顯得格外詭異。
我爸我媽都愣住了,齊刷刷地看向我。
“真真,你……你笑啥?”我媽止住了哭聲,有點發(fā)毛。
我沒有回答她。
我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個黑乎乎的窩頭,在他們不可思議的注視下,掰開,一半給了旁邊嚇得不敢出聲的妹妹李芳,一半給了門口的哥哥李建。
然后,我端起那三碗清湯寡水的玉米糊糊,走到門口,“嘩啦”一聲,全部倒在了院子里的泥地上。
“李真!你瘋了!”我爸的眼睛瞬間紅了,扔掉扁擔就朝我沖過來。
我媽也從地上爬起來,尖叫道:“作孽?。∧强墒羌Z食??!”
我沒有躲,也沒有怕。
我只是轉過身,看著他們,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一字一頓地說:
“別吵了。”
“吵,也吵不來錢?!?/p>
我頓了頓,迎著他們要吃人的目光,緩緩地走回屋里,重新躺倒在那張草席上,拉過薄被,蓋住自己。
“從今天起,我擺爛了?!?/p>
“你們,愛咋咋地吧?!?/p>
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
只剩下我爸我-媽粗重的喘息聲,和妹妹被嚇出來的,壓抑的啜泣。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家,要變天了。而我,將是掀起這場風暴的,罪魁禍首。
我真的擺爛了。
第二天,太陽曬屁股了,我還沒起。我媽張桂英在外面喊了幾遍,見我沒動靜,氣沖沖地闖進來,一把掀開我的被子。
“李真!你長能耐了是吧!還真當自己是城里的大小姐了?飯不做,豬不喂,你還想上天不成!”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含糊不清地嘟囔:“餓……沒力氣。”
“你!”張桂英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指著我的鼻子罵,“你個死丫頭,我看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好,你不做飯,今天誰也別想吃!”
我沒理她。愛吃不吃,反正餓的又不是我一個。
張桂英在原地站了半天,見我油鹽不進,只能跺了跺腳,罵罵咧咧地自己下廚房去了。沒一會兒,廚房就傳來了拉風箱和切菜的聲音。
等我磨磨蹭蹭地起床,走到堂屋,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早飯。還是玉米糊糊,但比昨天稠了點,里面還飄著幾片菜葉子。我爸李衛(wèi)國黑著一張臉坐在桌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表情。哥哥李建和妹妹李芳則小心翼翼地坐著,大氣都不敢出。
我拉開凳子坐下,端起碗就喝。
“你還有臉吃?”李衛(wèi)國終于開口了,聲音跟淬了冰似的,“家里活不干,地里活不沾,你跟個活死人有啥區(qū)別?”
我咽下嘴里的糊糊,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爸,你昨天不是說,我是窩囊廢生的窩囊丫頭嗎?窩囊廢,可不就得有個窩囊廢的樣子?!?/p>
“你!”李衛(wèi)國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糊糊都濺了出來,“你個不孝女!我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這么個東西!”
“行了行了,吃飯的時候說這些干啥?!睆埞鹩⒁贿吔o我妹擦嘴,一邊瞪了我一眼,“讓她歇著,我倒要看看,她能歇到什么時候!等家里揭不開鍋了,她就知道錯了!”
我心里冷笑。揭不開鍋?前世就是因為怕揭不開鍋,你們才把自己活活累死的。這一世,我寧愿餓死,也絕不讓你們再走那條老路。
吃完飯,我碗一推,又回屋躺著去了。
我能聽到外面我爸媽壓低了聲音的爭吵。
“……不能再這么下去了,這丫頭邪門了!”
“……那咋辦?打她一頓?”
“……打?打壞了還得花錢看!我看,就是閑的!咱們得想個辦法,讓她看看,咱們不靠她,照樣能過好日子!讓她知道慚愧!”
我躺在床上,嘴角微微勾起。
對,就是這樣。
你們的自尊心,你們的好面子,就是我手里最好的武器。
當天下午,隔壁的王嬸又來串門了。她是個長舌婦,最愛打聽東家長西家短。
“桂英啊,忙著呢?”王嬸一進院子就嚷嚷,“哎,你家真真呢?咋一天沒見著人影了?”
張桂英正在院子里搓玉米,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真真啊……她、她身子不舒坦,在屋里歇著呢。”
“喲,不舒坦啦?前兩天不還好好的嗎?”王嬸一臉不信,伸長了脖子往我屋里瞅,“我說桂英,你可別是舍不得使喚閨女哦。我們家那幾個,天不亮就得下地,女孩子家家的,不勤快點,以后誰敢要?”
這話,正好戳在了張桂英的肺管子上。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手里的玉米搓得“嘎吱”作響。
“誰說我舍不得了!她就是……就是……”
就在我媽快要編不下去的時候,我爸李衛(wèi)國從外面回來了。他手里,竟然拎著一個木頭箱子,箱子外面還裹著一層破棉被。
“衛(wèi)國,你這是干啥去了?”張桂英愣住了。
“哼?!崩钚l(wèi)國把箱子往地上一放,解開棉被,一股涼氣冒了出來。箱子里,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花花綠綠的冰棍。
“冰棍?!”王嬸的眼睛都直了,“衛(wèi)國,你發(fā)財啦?買這么多冰棍!”
“買啥買!”李衛(wèi)國挺直了腰桿,聲音洪亮,像是說給王嬸聽,又像是說給我聽,“這是我去縣里冰棍廠批發(fā)的!五分錢一根,我拿回來賣七分,一根掙兩分!我倒要讓某些人看看,我李衛(wèi)國就算閨女不中用,照樣能掙錢!”
張桂英也反應過來了,眼睛一亮,立馬來了精神。
“對!掙錢!建兒,快,跟你爸去街上賣冰棍去!”
我哥李建愣愣地“哦”了一聲,扛起箱子就跟著我爸出了門。
王嬸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說:“就你們?還學人做生意?別到時候冰棍沒賣出去,全化成水了?!?/p>
“你少在這咒我們!”張桂-英叉著腰,像一只斗勝了的公雞,“我們家衛(wèi)國聰明著呢!你就等著瞧好吧!”
我躺在屋里,聽著外面的動靜,差點笑出聲。
爸,媽,這就對了。
卷起來,都給我卷起來。
你們越卷,我們家離好日子,就越近。
傍晚,我爸和我哥回來了。
木頭箱子空了。
我爸把一堆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毛票和鋼镚兒“嘩啦”一下全倒在了桌上。
“數(shù)數(shù)!”他看著我媽,下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張桂英激動得手都在抖,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
“……一塊五,一塊六……天哪!衛(wèi)國!整整兩塊一毛錢!我們一天就掙了兩塊一毛錢!”
這個數(shù)字,在1988年,對于我們這種一天都掙不到五毛錢的家庭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我爸得意地瞥了一眼我躺著的屋子,故意提高了音量:“看見沒!這就叫本事!有些人啊,就算在床上躺爛了,也別想掙到一分錢!只會當個拖油瓶!”
我媽也跟著附和:“就是!明天再去!多批點!我看這生意能干!”
我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被子里,肩膀卻在不受控制地聳動。
爸,媽,你們高興得太早了。
這只是個開始。
等你們卷成了習慣,卷死了全村,我們家的好日子,才算真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