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安平深吸一口氣，小心躬身趨步上前。
他的目光落在張嫣蒼白的小臉上，眼中是掩不住的擔憂與心疼。這孩子，受了太多的苦。若非最關(guān)鍵的一味藥還沒到手，她又何須強撐病體，與這些人周旋。
他不敢多看御座上神色莫測的帝王，只將全部心神集中在眼前病弱的少女身上。早有內(nèi)侍搬來繡墩，放在張嫣座椅對面，他輕輕將藥箱置于身側(cè)，坐于繡墩之上，動作輕柔地將張嫣的皓腕至于案幾上，三指搭脈，凝神細察。
蕭無極看著那雪白的腕子，再看一眼于安平，眉峰蹙了一下。
殿內(nèi)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膠著在于安平的臉上，關(guān)注著他的神情。
于安平的眉頭越蹙越緊，額角的汗珠沿著鬢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磚上。
這脈象……
他昨日才給張嫣把過脈，那時尚是脈象平穩(wěn)，并無大礙，而此刻，這脈象卻有些不好，已經(jīng)被壓制住的毒素，竟有反復的征兆，方才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讓張嫣心情激蕩，以至于到了毒性被激發(fā)，幾乎發(fā)作的程度？
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她的身體經(jīng)不住她的殫精竭慮，可她偏偏總?cè)滩蛔∫獮樯磉叺娜嘶I謀。
與東平王聯(lián)姻，是現(xiàn)在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然而嫁入皇家，又何嘗不是進了吃人的虎口。瞧殿中這些人，一個個高高在上，卻懷著各異的心思，他的診脈結(jié)果，怕又是他們扎向張嫣的劍。
于安平猛地抬頭，目光越過張嫣蒼白的面容，撞進晉帝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那眼神帶著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審視，無聲的催促著他。
他的視線又轉(zhuǎn)向蕭無極，蕭無極淡漠的眼神隱隱透出一絲玩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警告？于安平心頭劇震，他警告什么？該如何猜測東平王的心思？張嫣的病情，從幼時到現(xiàn)在，陛下一直清清楚楚！那么今日這場召見，陛下要的是什么？不，不是陛下召見，是皇后！
于安平喉頭滾動，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目光最后落在張嫣的小臉上，卻見她沖自己微微一笑，目光溫柔又堅定。
他心中一定，松開手，站了起來，向晉帝稟告：“啟稟陛下、娘娘，兩位殿下，張姑娘脈象虛浮紊亂，心脈受擾，乃是驚悸過度，引動了……胎毒！” 他雖決定說出實情，卻還是忍不住再次擔憂地看向張嫣。
“胎毒？” 晉帝似乎很是詫異。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每一下都像敲在殿中眾人的心上:“胎毒，是出生就從母體帶來的么？朕記得，尚書令的夫人，是裴老將軍的嫡女吧？將軍嫡女，自幼養(yǎng)于深閨，及嫁，也是世家宗婦，尊貴無比。是何人竟敢對朝廷命婦下毒？”他冷哼了一聲:“尚書令夫人被人下毒，十幾年沒有找到兇手？朕的大理寺官員們，這俸祿是白拿了么？”
所以是清蘅中了毒？是誰害她？她死了？不，不會！蕭儼清楚的記得，張府傳出夫人死訊不久，他便派了張澤仁去邊關(guān)督軍，趁機將他三個孩子召進宮中。那時候的張嫣，年方五歲，因她體弱，他還特意命皇后好生照料。張嫣中毒十五年都沒有死，清蘅怎么會死？
晉帝動怒，于安平急忙跪伏于地，不敢抬頭。
蕭儼卻不叫他平身，只急切問道：“這毒可要緊？于性命可相礙？你醫(yī)治了十五年，還不曾根治么？于安平！你告訴朕，這毒，究竟怎么解？”
“陛……陛下！” 晉帝早就知道張嫣的胎毒，這十五年來，他偶爾也會問一問療毒的情況，為何此刻又如此急切？于安平伏得更低，將疑惑埋在心底。
“此毒……此毒盤踞心脈，甚難拔除。然，于性命卻是無礙，只是若無解藥，終身病弱，稍有多思多慮，極易引發(fā)。此毒發(fā)作，極是痛苦，臣……臣殫精竭慮十五年，也只能以藥石之力壓制其毒性，延緩其發(fā)作，若要根除，非……非赤元草不能！”
“若有赤元草呢？”晉帝語調(diào)低沉:“一株赤元草，只能替一人解毒么？”
殿內(nèi)死寂。蕭無極卻抬起頭來，看向晉帝的眼神中滿是意外。
皇后慕容清突然打破了寂靜:“于太醫(yī)，這胎毒……可于子嗣有礙？”
晉帝幾乎在一瞬間便洞悉了皇后的用意。是清蘅讓她改變了主意么？晉帝冷笑。她是懷疑張嫣與清蘅的關(guān)系了？她的愛子之心也不過如此。
“這……”于安平有些遲疑。若有解藥，將毒拔除，再好好將養(yǎng)，于子嗣上原本無礙，可張嫣自出生就中了毒，整整十五年，寒毒入體，損傷臟腑，能不能懷孕生子，實在難說。
“就是有礙了？”皇后不待于安平說話，起身微微屈膝:“臣妾請陛下著太醫(yī)院全力救治嫣兒，但這賜婚，陛下可否暫緩？嫣兒還小，尚未及笄，待嫣兒大好，再賜婚也不遲?！?/p>
“皇后方才還請朕即刻下旨，如今這是……” 晉帝語帶譏諷。
“皇后娘娘！”蕭無極突然開口:“若非嫣兒，臣本無心嫁娶之事，更不必說什么子嗣。臣被娘娘贖出佛門時，曾有承諾，此生不出家。但臣若失嫣兒，即便不出家，也絕不踏紅塵！”
“無極……”皇后無奈，滿面焦急。她沒辦法當著晉帝的面說出她真正的恐懼，又怕賜婚之事再不能轉(zhuǎn)還。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朕意已決！” 晉帝揮揮手:“皇后無需多言！嫣兒進宮時辰不短，必是勞累。無極，送嫣兒出宮。賜婚圣旨，稍后便到?！?/p>
“臣遵旨?！?蕭無極躬身領(lǐng)命。
“臣女告退?！?張嫣盈盈下拜。她起身時，腳步虛浮，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蕭無極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伸手虛扶在她肘后，護著她走出大殿。
走出未央宮宮門，蕭無極便松開了手，后退半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冰碴似的寒意，拂過張嫣耳畔:“張姑娘今日做戲辛苦。本王有一言，還請女郎轉(zhuǎn)告令尊，就說這‘欺君罔上’‘李代桃僵’之事，怕是藏不住了！”
“王爺……”張嫣原本淡紅的唇，瞬間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