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門大開夜夜風(fēng)卷著燃燒紙錢后特有的灰燼氣味,濃烈得幾乎塞滿整個鼻腔,
從窗縫里硬生生擠了進來。這味道,
像是有人把整個冬天的枯葉連同無數(shù)陳年的秘密一起點燃,
帶著一股嗆人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焦糊味兒。窗外,平日喧囂的街道此刻死寂一片,
只剩下遠處偶爾一兩聲空洞的犬吠,撕裂這沉重的黑暗。路燈的光暈昏黃得可憐,
仿佛隨時都會被四周粘稠的夜色吞沒。中元節(jié),鬼門大開的夜。
那些被老人們念叨了一輩子的禁忌,此刻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家家戶戶的門楣?!澳拮?,
真要走???”我媽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干澀發(fā)緊,每一個字都繃到了極限。她沒追出來,
只是站在那片被燭火映得明明暗暗的光暈邊緣,臉上籠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還有…恐懼。那恐懼并非完全為我,更像是對這個夜晚本身根深蒂固的敬畏。
我站在堂屋冰冷的磚地上,腳下仿佛能感受到地底深處某種蠢蠢欲動的寒意。“嗯,
”我應(yīng)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在這死寂的屋里顯得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強撐出來的硬氣,“出去…透口氣?!边@借口蒼白得像紙灰。
透口氣?這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夜,哪有什么“氣”可透?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睦_沉重的木門。
一股更陰冷、裹挾著濃郁紙灰和潮濕泥土腥氣的風(fēng)猛地灌入,嗆得我喉嚨發(fā)癢。
門在身后“吱呀”一聲合攏,隔絕了屋內(nèi)那點微弱的光亮和母親憂懼的目光,
也徹底把我拋進了外面那片無邊無際的、青灰色的暗沉里。街道空曠得可怕。
白日里熟悉的一切都浸泡在這詭異的月光下,扭曲了形狀。腳下的青石板路冰涼堅硬,
踩上去,腳步聲空洞地回蕩,仿佛有另一個影子緊緊貼著我,在重復(fù)我的步伐。
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像一條冰冷的蛇。
腦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三舅爺那張蠟黃枯槁的臉——那是他纏綿病榻半年后的樣子,
眼窩深陷,嘴唇哆嗦著,反復(fù)念叨著同一句話,
照錯路了…好多影子…貼…貼著墻根走…冷…好冷啊…”三舅爺是前年中元節(jié)后突然倒下的。
那晚他出去給早逝的三舅婆燒紙,回來晚了。沒人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清早,
他被發(fā)現(xiàn)蜷縮在自家院墻根下,身體僵硬冰冷,身上倒是沒什么傷,可那眼神里的魂兒,
像是徹底被什么東西吸干了。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能真正站起來,
像截被抽空了芯子的老木頭,在床上耗盡了最后一絲生氣,嘴里反反復(fù)復(fù),
就是那句“燈籠照錯路了”。“都是自己嚇自己!”我用力甩了甩頭,
想把那縈繞不去的畫面和嘶啞的聲音驅(qū)散,像是在驅(qū)趕一群不祥的烏鴉。夜風(fēng)吹在臉上,
帶著河水特有的、若有若無的腥氣。我裹緊了單薄的外套,腳下的步子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像是要逃離身后無形的追趕,又像是在奔向某個早已注定的未知。巷子越走越深,
兩側(cè)高聳的院墻在青灰月光下投下濃重得幾乎凝固的陰影,擠壓著中間這條窄縫般的路徑。
2 紅燈引魂路就在這條死寂巷道的拐角,一團微弱的光突兀地亮著。
一個瘦小佝僂的身影幾乎融化在墻角的黑暗里,身前支著一個破舊的竹架子,
上面掛著一溜紙燈籠。白的,慘白慘白,像糊墻用的喪紙;紅的,卻紅得不正,暗沉沉的,
像凝固了很久的血塊。一個老太婆,穿著一身分不清顏色的舊襖子,
灰白的頭發(fā)稀疏地貼在頭皮上。她低著頭,枯瘦如柴的手指正慢吞吞地糊著一盞燈籠的骨架,
竹篾在她指間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那聲音在寂靜里被無限放大,聽得人牙根發(fā)酸。
我心里莫名打了個突,腳步下意識就想繞開。那盞紅燈籠,在夜風(fēng)里微微搖晃著,
像一顆懸著的心。“后生仔…”沙啞干澀的聲音突然響起,像砂紙刮過銹鐵。
老太婆抬起了頭。那張臉!皮膚如同揉皺后又勉強攤開的黃表紙,布滿深壑般的皺紋,
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子卻異常地亮,直勾勾地釘在我身上,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寒意。
“中元夜,出門不帶燈?”她嘴角咧開一個古怪的弧度,露出稀落發(fā)黑的牙齒,
“活人提白燈,照的是陽間路…死人提紅燈,照的是…回頭路?!蹦恰盎仡^路”三個字,
被她念得又輕又飄,卻像冰錐子一樣扎進我耳朵里。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我不需要。”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帶著點強裝的鎮(zhèn)定,“我…看得見路。
”“看得見?”老太婆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含混的“咕?!甭暎袷抢湫?,又像是痰音。
“這晚上的路…可不好走哇。”她那雙渾濁卻亮得瘆人的眼睛,越過我,
似乎投向我身后更深沉的黑暗里,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或者…是嘲弄?“陰氣重,
影子多…沒盞燈引著,容易…走岔了道兒,撞上不該撞的‘東西’?!彼辉倏次遥?/p>
枯枝般的手卻異常靈活地取下了竹架上那盞最暗沉、最不祥的紅色燈籠。
那動作快得不容拒絕?!澳弥?,”她把燈籠硬生生塞進我下意識想要縮回的手里。
燈籠桿粗糙冰冷,觸手的一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猛地竄了上來,直透骨髓,
激得我渾身汗毛倒豎!“紅的好…紅火,
避邪…呵呵…”她喉嚨里又擠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嚕聲。
就在我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竹竿的瞬間,異變陡生!頭頂那輪懸著的、青灰色的月亮,
光芒似乎猛地一暗,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紗蒙住。緊接著,周圍的黑暗不再是靜止的。
它開始蠕動,開始匯聚!就在我前方幾步遠、那盞紅燈籠慘淡光芒勉強照亮的邊緣,
影影綽綽的人形輪廓毫無征兆地浮現(xiàn)出來。它們像是從地面蒸騰的濕氣中凝結(jié),
又像是從兩側(cè)高墻的陰影里剝離,一個,兩個…越來越多!這些“人影”模糊不清,
如同隔著一層被水汽浸透的毛玻璃。它們移動的姿態(tài)僵硬而飄忽,沒有腳步聲,
只有一種細微的、如同無數(shù)枯葉在冰冷地面上拖曳的“沙沙”聲,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
匯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死亡低語。它們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排成無聲的長列,
朝著同一個方向,沉默地、永無止境地行進著。百鬼夜行!
3 鬼夜行時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窒息感扼住了喉嚨。想跑!腿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膩冰冷。
“默…默娃子…”一個熟悉到讓我血液幾乎凝固的聲音,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和濕冷,
貼著我的后脖頸響起!是三舅爺!是他纏綿病榻時那虛弱、嘶啞,
卻又透著一股子非人執(zhí)念的語調(diào)!“別…別靠墻走…”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仿佛耗盡了力氣,
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河底淤泥的陰冷腥氣,直接鉆進我的腦髓,
“墻…是它們的路…貼著墻…冷…”是幻覺!一定是幻覺!三舅爺早死了!我拼命告訴自己,
牙齒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咯咯作響??赡锹曇羰侨绱苏鎸崳绱速N近,
那冰冷的吐息仿佛還殘留在我的皮膚上!求生的本能終于沖破恐懼的枷鎖,
我猛地發(fā)出一聲短促壓抑的尖叫,身體像離弦的箭一樣向前沖去!什么方向,什么路徑,
全顧不上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逃離!逃離這片鬼影幢幢的絕地!
逃離那貼在后頸的、屬于亡者的低語!我像一頭被無形的獵犬追趕的驚恐野獸,
在狹窄的巷道里狂奔。兩側(cè)高聳的院墻在紅燈籠搖曳的光暈中飛速倒退,
拉長成一道道扭曲的黑色魅影,不斷擠壓著中間這條令人窒息的縫隙。
腳下的青石板濕滑冰冷,好幾次差點讓我直接撲倒在地。身后,
那無數(shù)枯葉拖曳般的“沙沙”聲非但沒有遠離,反而如同附骨之疽,緊緊貼著我的腳跟,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它們追上來了!那些沉默的、模糊的鬼影!
劇烈的喘息撕扯著我的喉嚨,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紙灰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陳年墳土散發(fā)出的陰寒。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昂簟簟狈稳~火燒火燎地疼,
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鐵砂。前方巷口似乎透出一點開闊些的微光,是河邊!
求生的本能驅(qū)使著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微光的方向猛沖!近了!巷口就在眼前!
就在沖出巷口、身體因為慣性微微傾斜的剎那,我的左肩外側(cè),
無可避免地蹭過了巷口那堵冰冷潮濕的老墻。觸感!
一種絕非磚石應(yīng)有的、冰冷、粘膩、帶著某種腐朽韌性的觸感,瞬間透過薄薄的衣衫,
清晰地烙印在皮膚上!“唔!”我驚得魂飛魄散,猛地扭頭看去。
就在我肩頭剛剛蹭過的、那布滿濕滑青苔的斑駁墻面上,一只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掌,
五指細長如同鳥爪,指甲烏黑尖銳,
正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從那看似堅硬的磚石墻體里“探”出來!
那手掌的動作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慵懶和精準(zhǔn),仿佛只是在墻上隨意摸索了一下,
就穩(wěn)穩(wěn)地搭在了我因為驚駭而瞬間僵硬的肩膀上!“啊——!”這一次,不再是壓抑的尖叫。
極致的恐懼如同高壓蒸汽般沖破了喉嚨的束縛,爆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
那冰冷的觸感像一條劇毒的蛇,瞬間纏繞住我的整個身體,帶來一種深入骨髓的僵直和麻痹!
4 水鬼索命夜跑!必須跑!逃離這只手!逃離這堵吃人的墻!
巨大的驚恐瞬間轉(zhuǎn)化為一股狂暴的力量。我甚至來不及思考,
身體在本能的驅(qū)動下猛地向前一掙!肩頭傳來一陣布料被撕裂的“嗤啦”聲,
同時伴隨著一種詭異的、仿佛粘稠液體被強行扯開的滯澀感。
我根本不敢回頭看那只枯手是否還抓著我的衣服碎片,只是憑著求生的本能,
像一顆被恐懼彈射出去的炮彈,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沖出了狹窄的巷口!眼前豁然開朗,
但迎接我的并非生路,而是另一片令人絕望的、更加陰森的開闊地。
冰冷的河風(fēng)帶著濃重的水腥氣和腐爛水草的味道,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寬闊的河面在青灰色月光下泛著死寂的、油膩膩的微光,
像一塊巨大的、正在緩慢腐爛的鉛皮。河對岸稀疏的燈火遙遠而模糊,
如同隔著另一個世界的帷幕。腳下的河灘遍布著濕滑的卵石和淤泥,
幾叢枯敗的蘆葦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我踉蹌著在河灘邊緣剎住腳步,劇烈地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河底淤泥的腥冷。肩膀被那只枯手觸碰過的地方,如同被烙鐵燙過一般,
殘留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詭異的麻木感,深入骨髓。冷汗浸透了全身,黏膩冰冷,
和河風(fēng)一激,讓我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水…水鬼…拉人…”三舅爺那嘶啞空洞、浸滿河水陰冷的聲音,
毫無預(yù)兆地又一次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這一次,比巷子里那次更加清晰,更加逼近!
仿佛說話的人,就站在我身后冰冷的河水里!幾乎是條件反射,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那片死寂的河面。就在離岸不遠,
那片被青灰月光勉強照亮、泛著油膩反光的渾濁水面上,毫無征兆地,浮起了一團東西。
不是水草,不是垃圾。那是一張人臉!
水浸泡得浮腫發(fā)白、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死魚肚般的青灰色、五官輪廓因腫脹而扭曲變形的人臉!
渾濁的河水正從那微張的口鼻和散亂黏貼在額頭的花白頭發(fā)間流淌下來。那雙眼睛,
空洞地圓睜著,蒙著一層厚厚的白翳,沒有一絲活氣,卻直勾勾地、穿透了水面,
死死地“盯”著我!三舅爺!這張臉,
這張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童年記憶里、后來又在病榻上枯槁如鬼的臉,此刻以如此恐怖的方式,
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就是他溺水被撈起后,躺在河灘上那副慘絕人寰的模樣!
“嗬…嗬…”我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巨大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呼吸,眼前陣陣發(fā)黑,
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河灘卵石上。
膝蓋傳來的劇痛遠不及內(nèi)心恐懼的萬分之一。胃里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喉頭,
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剩下膽汁的苦澀在嘴里蔓延。跑?往哪里跑?
身后是那條貼滿鬼影的巷子,眼前是浮著三舅爺尸體的死水!
整個世界仿佛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無處可逃的靈堂!
“嘿嘿…嘿嘿嘿…”一陣干澀、蒼老、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毒快意的笑聲,
毫無征兆地在我身后響起!笑聲很近,近得仿佛貼著我的耳朵!是那個賣燈籠的老太婆!
我猛地扭過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木偶。她就站在離我不過三五步遠的河灘上,
佝僂的身影在青灰月光下拖出一條扭曲的長影。那身破舊的襖子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她臉上掛著一種極其詭異的表情——嘴角咧開,露出參差發(fā)黑的牙齒,像是在笑,
可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卻沒有任何笑意,
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漠然和一絲…殘忍的欣賞。
“紅燈籠…”她沙啞的聲音被夜風(fēng)送過來,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帶著蝕骨的寒意,
“引的是…黃泉路?!彼葜Π愕氖种福?/p>
遙遙指向我因為恐懼而早已脫手、此刻正歪倒在不遠處河灘淤泥里的那盞紅燈籠。
那暗沉的血色紙罩沾滿了泥污,里面的燭火卻依舊頑強地燃燒著,
散發(fā)出幽幽的、不祥的紅光。
“百鬼夜行…”老太婆的喉嚨里再次擠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咕?!甭?,
渾濁的眼珠死死鎖定我,里面的光芒近乎瘋狂,
“你…也是其中一盞了…嘿嘿…跑不掉…跑不掉的…”那“其中一盞”幾個字,
如同燒紅的鐵釬,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理智!跑不掉?像三舅爺那樣?
像那些模糊的鬼影那樣?永遠迷失在這條冰冷的黃泉路上?5 買命錢驚魂“不!不——!
”我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嘶吼,那不是憤怒,而是瀕死野獸垂死的哀鳴。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哪怕這求生看起來如此可笑,如此徒勞。我像瘋了一樣,
雙手在冰冷濕滑的河灘卵石和淤泥里瘋狂地扒拉著!指甲在石頭上折斷,
滲出鮮血也渾然不覺。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紙錢!燒紙錢!給它們!給那些東西!
求求它們!放過我!終于,我的指尖觸碰到了一疊被河水浸濕又半干的粗糙黃紙。
是之前不知誰祭祀后留下的殘跡。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攥住那疊濕冷的紙錢,
另一只手顫抖著在口袋里瘋狂摸索。打火機!萬幸!
冰冷的金屬外殼此刻竟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斑菄}…咔噠…咔噠…”手指抖得不成樣子,
冰冷的金屬外殼滑膩難握,連續(xù)幾次都只擦出幾粒無力的火星,瞬間被陰冷的河風(fēng)吹滅。
每一次失敗的聲響,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上。
老太婆那惡毒的笑聲還在耳邊縈繞,河面上三舅爺那張浮腫的死臉仿佛離得更近了,
空洞的眼窩似乎正透過渾濁的河水凝視著我。身后的巷子深處,
那無數(shù)枯葉拖曳的“沙沙”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著??!快著啊!
”我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牙齒因為極致的恐懼和用力而咯咯作響。
汗水混著冰冷的河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刺得生疼,視線一片模糊。“噗!”終于,
一簇微弱的、橘黃色的火苗頑強地竄了起來!它在冰冷的河風(fēng)里劇烈地搖曳著,
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卻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光明和希望!“給!給你們!都給你們!
”我嘶喊著,聲音已經(jīng)完全變調(diào),帶著哭腔和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
我將手中那疊粗糙、濕冷的黃紙錢猛地湊向那簇在風(fēng)中飄搖欲熄的火苗。
火舌貪婪地舔舐上來。濕紙被點燃,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騰起一股混合著焦糊和水汽的濃重白煙,帶著濃郁的、令人作嘔的紙灰和墳土氣息,
瞬間將我籠罩?;鸸馓S著,映亮了我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
也映亮了手中正在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的紙錢。
就在一張紙錢即將被火焰徹底吞噬的剎那,借著那跳躍不定的、昏黃的光線,
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紙錢上印著的、模糊的朱紅色圖案和文字。
那通常印著往生咒文或模糊神像的地方……我的呼吸,連同我所有的動作,我瀕死的哭嚎,
我腦子里最后一絲混亂的思緒……在那一瞬間,徹底凝固了。
如同被一桶冰水混合著無數(shù)尖銳的冰棱,從頭頂猛地澆灌而下,
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凍結(jié)了心跳、凍結(jié)了靈魂!火光清晰地映照出紙錢邊緣,
、工工整整書寫的、豎排的小字:“受祭:陳默 生于庚辰年七月初七亥時三刻”每一個字,
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我的瞳孔,刺穿我的大腦!
庚辰年七月初七亥時三刻……這是我的生辰八字!一字不差!這是我奶奶在我襁褓時,
親手用毛筆寫在紅布條上,縫在我貼身小襖里的八字!這…這燒的…是我的買命錢?!
冰冷的河風(fēng)卷著紙錢燃燒的灰燼,打著旋兒,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無聲地撲向那片死寂的、浮著三舅爺尸臉的墨黑水面。冰冷的河風(fēng)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
扎透我濕透的衣衫,刺進骨髓深處。
小字——“受祭:陳默 生于庚辰年七月初七亥時三刻”——在跳躍的、行將熄滅的火光中,
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我僵死的視網(wǎng)膜上。
每一個筆畫都帶著刺骨的惡意和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宣判。我的生辰八字。
燒的是我自己的買命錢!“呃…”喉嚨里只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
像垂死的魚在岸上徒勞地開合著嘴。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掙扎,
在這一刻被這行字抽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萬念俱灰的、冰冷的虛無。
攥著最后一點燃燒紙錢的手指無力地松開,帶著火星的殘骸飄落,
在濕冷的河灘卵石上迅速黯淡、熄滅?!昂俸佟∈“桑?/p>
后生仔…”老太婆那干澀、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殘忍的嘲弄,“你的路引…早就備好了。燒再多,
也買不回你的時辰咯…”她佝僂的身影在青灰色的月光下,像一株扎根在墳頭的枯樹,
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就在這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那不是奔跑后的虛脫,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剝離感。
仿佛支撐這具軀殼的最后一點精氣神,也隨著那燒掉的“買命錢”一起化為了灰燼。
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意識開始不受控制地模糊、下沉。忌熬夜!
老輩人的警告如同驚雷在心底炸響——中元夜熬著不睡,陽氣衰弱,
就是給那些東西大開方便之門!此刻,這禁忌的懲罰來得如此迅猛而致命。
我試圖抵抗這突如其來的昏沉,拼命想睜大眼睛,可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老太婆那張布滿褶皺的、帶著詭異笑容的臉,在眼前扭曲、晃動。
6 黃泉路引燈“睡吧…睡吧…”一個輕柔得近乎蠱惑的低語,不知從哪個方向飄來,
鉆進我混沌的耳朵里,帶著一種催眠的魔力,“睡著了…就不怕了…水邊…多涼快…”水邊?
涼快?這兩個詞像冰冷的鉤子,瞬間鉤住了我僅存的一點意識碎片。
一個被深埋的、屬于童年的、恐懼到極致的記憶片段,猛地沖破昏沉的迷霧,
無比清晰地撞進腦海!回憶的碎片在意識深處翻涌: 那也是一個夏夜,悶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
晚飯后,三舅爺坐在院里的竹躺椅上,搖著蒲扇,
給我們這群圍著他聽故事的小孩講“水猴子”(水鬼的俗稱)的事。
他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神秘感?!啊悄暌彩侵性?jié)前后,河對岸老王家那小子,
壯得跟頭牛犢似的,偏不信邪!傍晚熱得受不了,非要去河里扎個猛子涼快涼快!
他娘哭著喊著攔不住啊…”三舅爺?shù)钠焉韧A?,渾濁的老眼望向黑沉沉的河面方向?/p>
里面是深深的恐懼。“就…就在那棵歪脖子老柳樹底下,”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河灣,
“撲通跳下去,水花都沒濺起來多大!岸上的人眼睜睜看著啊,他剛冒個頭出來換氣,
臉上還帶著笑呢,突然!那笑就僵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圓,像是看見了什么要命的東西!
嘴里‘嗬嗬’兩聲,連個‘救命’都喊不全乎!整個人就像…就像被水底一雙看不見的大手,
猛地拽住了腳脖子!‘唰’一下!整個人就沉下去了!快得…快得你眨個眼都來不及!
”三舅爺?shù)穆曇舳兜脜柡?,帶著后怕:“后來…后來撈尸隊忙活了一夜?/p>
天蒙蒙亮才在下游的洄水灣把他撈起來。撈上來的時候啊…那慘狀…”他猛地吸了口涼氣,
仿佛那恐怖的畫面就在眼前,“渾身泡得發(fā)白浮腫,像個吹脹了的白面口袋!
更嚇人的是…他那兩個腳踝上…清清楚楚!印著五個烏黑發(fā)紫的指頭印子!
深得都陷進肉里去了!像是被鐵鉗子生生夾出來的!那就是水猴子…水鬼留下的抓痕啊!
”三舅爺當(dāng)時那恐懼到扭曲的臉,還有他描述的烏黑指印,
瞬間和我此刻看到的、浮在河面上的那張屬于他自己的、腫脹發(fā)白的臉重合在一起!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
那致命的昏沉感竟被這極致的恐懼沖淡了一絲!
“不…不能睡…不能靠近水…”我牙齒咯咯作響,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撐起癱軟的身體,
想要遠離這片吞噬了三舅爺?shù)?、墨黑的死水?!皢??醒著吶?/p>
”老太婆的聲音帶著一絲意外的惡毒,“命燈都快熄了,還挺能熬?
”她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向我身后那條幽深的巷子方向。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啪!
”一只冰冷、濕滑、沉重的手掌,毫無預(yù)兆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在了我的右肩上!這一拍,
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和刺骨的寒意!
像一塊剛從冰河里撈出來的、裹著淤泥的石頭砸了下來!忌拍人肩膀!中元夜拍肩,
拍滅的是肩頭那兩盞護體的陽火!拍上來的,可能就是索命的鬼手!“啊——!
”我魂飛魄散,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拍拍得整個身體往前一撲,差點直接栽進冰冷的河水里!
巨大的驚恐如同電流瞬間貫穿全身,那點被童年記憶喚醒的清醒被徹底粉碎!
求生的本能讓我在撲倒的瞬間猛地扭過頭,朝身后看去!是誰?!誰拍我?!巷口的陰影里,
一個模糊的人影靜靜地站著??床磺迥槪荒芸吹揭粋€輪廓,濕淋淋的,
不斷有水滴從他/她身上滴落,在死寂的夜里發(fā)出“滴答…滴答…”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那身影一動不動,仿佛只是一道剪影,但那拍在我肩上的冰冷觸感和沉重的力道,
卻真實得可怕!就在我回頭看清那模糊人影的剎那,
一股更陰冷、更粘稠的氣息猛地從側(cè)后方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