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fēng)如刀,割裂鉛灰色的天幕,卷起漫天碎瓊亂玉,兇暴地抽打著灰暗的雍州城頭。
寒意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無孔不入,扎進(jìn)厚重的城墻縫隙,鉆進(jìn)巡城士兵凍得麻木的骨頭縫里,
也無聲無息地滲入“醉春樓”那扇糊著厚厚桑皮紙的雕花窗欞。我倚在窗邊,
指尖無意識地?fù)苓^懷中琵琶冰冷的弦。弦音短促干澀,不成調(diào)子,在這死寂的午后,
突兀得連自己都心驚。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死寂的城。視線盡頭,一個玄色身影頂著風(fēng)雪,
沿著城頭垛口緩慢而穩(wěn)定地移動,像一枚釘進(jìn)風(fēng)雪的釘子——是巡城的裴牧野將軍。
風(fēng)雪模糊了他的輪廓,只留下一個被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的披風(fēng)剪影,
固執(zhí)地烙印在灰白的天幕上。樓下巷口,一輛裝飾俗艷的馬車艱難地碾過厚厚的積雪,
停在了醉春樓側(cè)門。車簾掀開,露出錢如海那張保養(yǎng)得宜、此刻卻凍得微微發(fā)青的臉。
他跺了跺鑲著上好皮毛的靴子,細(xì)長的眼睛習(xí)慣性地掃過四周,
透著一股在商場上錙銖必較的精明與對周遭一切的漠然。他裹緊了名貴的貂裘,
由小廝殷勤地攙扶著,快步鉆進(jìn)了醉春樓溫暖的門洞,帶進(jìn)一股裹著銅錢氣息的冷風(fēng)。
樓里的暖香膩得讓人發(fā)昏。脂粉、熏香、劣質(zhì)酒水混雜的氣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抱著琵琶,縮在回廊柱子投下的陰影里,盡量不去看那些摟抱著走過的男男女女。
鴇母尖利的嗓音穿透絲竹笑語,像根鞭子抽在我背上:“云岫!死丫頭又躲懶!
錢老爺?shù)南?,點名要你去唱曲兒!還不快滾過去!”她肥碩的手指幾乎戳到我臉上,
唾沫星子帶著酒氣。錢如海的雅間里暖得如同盛夏。他斜倚在鋪著錦褥的軟榻上,
臉頰被炭火和酒氣蒸得通紅,幾個同樣腦滿腸肥的商賈圍坐一旁,桌上杯盤狼藉。我垂著眼,
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指尖劃過琵琶弦,彈起一支應(yīng)景卻空洞的《陽春白雪》。
冰涼的弦貼著指腹,發(fā)出的聲音在這暖熱的濁氣里顯得格格不入。“停停停!
”錢如海不耐煩地?fù)]揮手,粗短的手指捏著酒杯,“咣”地一聲頓在桌上,酒液濺了出來,
“什么陽春白雪,死氣沉沉!給爺換點提神帶勁兒的!”我手指一僵,
低聲問:“錢老爺想聽什么?”“聽什么?”錢如海瞇起眼,
那被酒氣熏染的目光像濕滑的蛇信子,肆無忌憚地舔過我的臉和單薄的衣衫,
“就唱你平時伺候客人那套……嘿嘿,浪一點的!”他旁邊的幾人哄笑起來,眼神黏膩。
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塊石頭墜入冰窟。指尖死死摳住弦槽,冰涼的木頭硌得生疼。“錢老爺,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那種曲子……我不會。
”最后一個字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不會?”錢如海臉上的肥肉抖了一下,
紅暈瞬間褪去,換上一種被忤逆的陰沉。他猛地站起身,
龐大的身軀帶著一股酒氣朝我壓過來?!芭荆 币宦暣囗?,臉頰像被烙鐵燙過,火辣辣地疼,
耳朵里嗡嗡作響。琵琶脫手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嗚咽?!敖o臉不要臉的賤貨!
”他一把揪住我的前襟,薄薄的春衫發(fā)出撕裂的脆響,“醉春樓里的玩意兒,
跟爺裝什么冰清玉潔?”布帛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冰冷的空氣驟然侵襲裸露的皮膚,
激起一層細(xì)小的疙瘩。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滅頂?!鞍 ?/p>
”我本能地蜷縮、尖叫,試圖用手臂遮擋,卻被他粗暴地甩開。拳頭帶著風(fēng)聲和濃烈的酒臭,
雨點般砸落下來。肩膀、手臂、后背……骨頭仿佛要碎裂開來。視野被淚水模糊,
只能看到雅間猩紅的地毯在眼前旋轉(zhuǎn),那些商賈模糊的臉帶著看戲般的冷漠笑容。
不知是鴇母還是哪個龜公打開了雅間的門,刺骨的寒風(fēng)猛地灌入。
錢如海像拖拽一件破麻袋似的,將我狠狠搡出門外。
我重重摔在醉春樓門廊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積雪被砸開一個小坑,
寒意瞬間穿透破碎的衣衫,刺入骨髓。周圍瞬間安靜了,
樓內(nèi)喧囂的音樂和調(diào)笑聲像是被一刀切斷,無數(shù)道目光從門內(nèi)、從街角、從樓上的窗口射來,
黏在我裸露的皮膚和破爛的衣衫上,帶著赤裸裸的審視、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那目光比拳頭更疼,比寒風(fēng)更冷,像無數(shù)根針,密密麻麻地扎進(jìn)皮肉里。我蜷縮著,
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冷,而是那足以將人碾成齏粉的羞恥和絕望。
鴇母肥胖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沒看我,只是叉著腰,對著門內(nèi)賠笑:“哎喲錢老爺,
您消消氣,消消氣!這死丫頭不開眼,回頭我好好收拾她!您幾位爺盡興,盡興啊!
”那諂媚的聲音像鈍刀子割在心上?!芭?!”錢如海肥胖的身影堵在醉春樓門口,
對著我蜷縮的方向啐了一口濃痰,那口濃痰帶著熱氣砸在離我臉頰不遠(yuǎn)的積雪上,
留下一個骯臟的印記。他臉上是暴戾發(fā)泄后的得意,還有一絲施虐的快慰。“下賤胚子,
也配給爺甩臉子?記清楚你的身份!爺踩死你,就跟踩死只臭蟲沒兩樣!
”他整了整被我抓扯得有些凌亂的衣襟,目光掃過周圍那些沉默或竊笑的臉,
仿佛在確認(rèn)自己的威權(quán)。最后,他冷哼一聲,像丟開一件垃圾,轉(zhuǎn)身就要回那溫暖的銷金窟。
就在這時,一聲厲喝如同憑空炸響的焦雷,
撕裂了街巷間那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住手!”這聲音不高,
卻蘊含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帶著砂石摩擦般的粗糲和金屬撞擊般的冰冷。
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在場每個人的耳膜上。死寂。連風(fēng)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錢如海肥胖的身軀猛地一僵,正要抬起的腳懸在半空。他臉上的得意和暴戾瞬間凍結(jié),
隨即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取代。他霍然轉(zhuǎn)身,脖子上的肥肉都跟著抖動起來。
我蜷縮在冰冷的雪地里,艱難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望去。風(fēng)雪中,
一個身影正大步走來。玄色鐵甲上凝結(jié)著冰霜,每一步踏在積雪上,
都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咯吱”聲。是裴牧野將軍。他剛從城頭下來,眉睫上沾著未融的雪粒,
冷硬的臉部線條如同刀劈斧鑿。那雙眼睛,鷹隼般銳利,此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
死死釘在錢如海身上,仿佛能穿透他那一身華貴的貂裘。
錢如海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死灰。
囂張的氣焰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連火星子都不剩。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嘴唇哆嗦著,試圖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裴……裴將軍?
您、您怎么……”裴牧野沒有看他,甚至沒有多給這個富商一眼。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銳利如刀鋒,
掃過我破碎的衣衫、裸露的肩臂、手臂上青紫的傷痕,以及臉上清晰的指印。
那目光里沒有憐憫,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如同在檢查一件受損的兵器。
然而就在這審視的深處,似乎又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一種更深的怒意在凝聚。
他大步走到我身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刺骨的風(fēng)和周圍那些令人作嘔的目光。沒有任何言語,
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自己肩后那件沉重的玄色披風(fēng)。動作干脆利落,
帶著軍人特有的果斷。
那披風(fēng)帶著他身上的余溫和一股淡淡的、冷冽的松針與鐵銹混合的氣息。下一瞬,
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披風(fēng),如同烏云,又如同庇護(hù)的羽翼,穩(wěn)穩(wěn)地、嚴(yán)嚴(yán)實實地落了下來,
將我狼狽蜷縮的身體整個罩住。粗糙厚實的布料隔絕了寒風(fēng),
也隔絕了那些無處不在的、令人遍體生寒的目光。暖意,遲來的、洶涌的暖意,
從冰冷的皮膚表層瞬間鉆了進(jìn)去,直抵凍僵的四肢百骸。這暖意并非來自爐火,
而是來自一個陌生男人瞬間的庇護(hù)。它如此突兀,如此強大,像一股滾燙的洪流,
猛地沖垮了那層由羞恥、絕望和寒冷筑成的堅冰堤壩。
我下意識地、死死地攥住了披風(fēng)粗糙的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巨大的披風(fēng)幾乎將我整個人都裹了進(jìn)去,只露出小半張臉。
那上面殘留的體溫熨帖著冰冷的肌膚,他留下的、屬于戰(zhàn)場的氣息包裹著我。
鴇母終于反應(yīng)過來,她那張胖臉上堆滿了虛假的惶恐和討好,扭著腰肢上前一步:“哎喲!
裴將軍!驚動您大駕了!這這這……都是誤會!云岫這丫頭不懂規(guī)矩,沖撞了錢老爺,
錢老爺也是喝多了……”“喝多了?”裴牧野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在地上,“喝多了,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撕人衣衫,拳腳相加?
”他銳利的目光終于轉(zhuǎn)向錢如海,那眼神如同實質(zhì)的重壓,讓錢如海肥胖的身體又矮了一截。
“裴將軍息怒!息怒!”錢如海額頭冒出冷汗,在寒風(fēng)里瞬間變得冰涼,他連連作揖,
聲音發(fā)顫,“是小人一時糊涂!一時糊涂!酒氣上頭,沖撞了貴人!小人該死!
小人這就賠罪!這就賠……”他慌亂地摸索著腰間的荷包,試圖拿出銀子?!安槐亍?/p>
”裴牧野冷冷地打斷他,聲音毫無波瀾,“雍州律法,當(dāng)街行兇,辱人致傷,鞭二十,
枷三日?!彼D了頓,目光掃過周圍噤若寒蟬的商賈和看客,
最后又落回錢如海那張瞬間慘白的臉上,一字一頓,“你,錢如海,自己去城衛(wèi)所領(lǐng)罰。
若不去……”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
錢如海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著,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眼中只剩下恐懼和怨毒。裴牧野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穢。他微微側(cè)身,
對著身后跟隨的兩名城衛(wèi)士兵,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你們留下,盯著他。按律行事,
不得徇私。”“是!將軍!”兩名士兵肅然應(yīng)諾,手按刀柄,
冰冷的視線鎖定了癱軟在地的錢如海。裴牧野這才重新將目光投向裹在披風(fēng)里的我。
那目光依舊銳利,卻似乎少了方才的冰寒。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簡短地開口,聲音低沉:“回去吧?!闭f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玄色的甲胄背影很快消失在風(fēng)雪彌漫的街角。只留下那件厚重的、帶著他氣息的披風(fēng),
沉甸甸地壓在我肩上,也沉甸甸地壓在了心上。
鴇母的尖聲咒罵和推搡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模糊不清。
我被兩個粗使婆子幾乎是架著拖回了醉春樓后院那間陰冷、終年不見陽光的狹小耳房。
門板在身后“砰”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與窺探。狹小的空間里,
只有窗欞縫隙透進(jìn)來的、被雪地映得發(fā)青的微光。我背靠著冰涼粗糙的門板,
身體沿著門板緩緩滑落,最終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鴇母的咆哮還在門外隱約傳來,
無非是“賠錢貨”、“得罪貴客”、“皮癢了”之類的污言穢語。但這些聲音,
此刻都變得遙遠(yuǎn)而空洞。只有身上這件披風(fēng)是真實的。它的厚重感壓著我,
粗糙的布料摩擦著裸露脖頸上的傷痕,帶來一絲微痛,卻奇異地令人感到安心。
我慢慢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披風(fēng)邊緣。布料很舊,洗得發(fā)硬,
邊角處甚至磨出了毛邊,肩胛的位置,有一道寸許長的裂口,
用粗黑的線歪歪扭扭地縫了起來,針腳笨拙得像個第一次拿針的孩童。這笨拙的修補痕跡,
卻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心里。我將臉深深埋進(jìn)披風(fēng)厚重的褶皺里。
屬于那個男人的氣息瞬間充盈了鼻腔——冷冽的松針味道,鐵器在霜雪里放久了的金屬腥氣,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被風(fēng)沙磨礪過的汗味。這氣息并不好聞,甚至有些粗糲,
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感,一種踏實的、如同磐石般的可靠。心口深處,
那個被無數(shù)冰冷目光和殘酷現(xiàn)實凍得麻木、結(jié)滿冰棱的地方,
毫無預(yù)兆地傳來一聲細(xì)微的、卻清晰無比的“咔嚓”聲。仿佛有什么東西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滾燙的、陌生的液體猛地涌了出來,瞬間沖垮了堤壩,淹沒了四肢百骸。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酸脹感,帶著灼人的溫度,瘋狂地撞擊著胸腔。不是感激。感激太輕飄。
是一種……心被狠狠攥住,又被溫柔包裹的悸動。是為他那一刻的挺身而出,
為他披風(fēng)上那笨拙卻認(rèn)真的針腳,
為他留下那句“回去吧”時低沉嗓音里不易察覺的……溫度。眼淚終于洶涌而出,無聲無息,
卻滾燙灼人,迅速浸濕了披風(fēng)粗硬的布料。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一絲嗚咽泄出,
只有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那件沾滿風(fēng)霜的披風(fēng),像一個沉默而巨大的繭,
包裹著這具剛剛經(jīng)歷風(fēng)暴、此刻正因另一種陌生的悸動而蜷縮顫抖的身體。
它隔絕了外界的寒冷與惡意,卻讓內(nèi)里那從未蘇醒過的角落,
第一次感受到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溫度。自那雪日之后,
雍州城上空似乎總籠著一層驅(qū)不散的陰云,比往年更冷,也更壓抑。
錢如海果然被拖去了城衛(wèi)所,二十鞭子抽掉了半身肥膘,
三日木枷更是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丟盡了臉面。他灰溜溜地縮回了錢府那深宅大院,
一連月余不曾露面,醉春樓也安靜了許多。鴇母雖對我橫眉豎眼,罵罵咧咧,
卻也終究沒再下狠手。大約是怕再惹出事端,又或是裴將軍那日的余威尚在。
日子仿佛回到了從前,只是我懷里抱著琵琶時,
指尖總會下意識地摩挲過那件被我洗凈、疊好、藏在破舊衣箱最深處的玄色披風(fēng)。
那粗糙的觸感和殘留的氣息,成了這冰冷泥淖里唯一一點微溫的念想。
我依舊倚在醉春樓那扇糊著厚紙的窗邊,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城頭的方向。風(fēng)雪漸小,
但城墻上巡防的士兵身影依舊頻繁。偶爾,
能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個熟悉的玄色身影佇立在最高處的望樓,披風(fēng)被風(fēng)扯得筆直,
像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幟。僅僅是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個模糊的輪廓,心口那點微溫便會輕輕一跳,
漾開一圈漣漪。這隱秘的牽念,成了支撐我在這污濁之地活下去的一點微光。然而,
城里的氣氛卻一天比一天緊繃。像一張被無形的手越拉越滿的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糧價如同脫韁的野馬,一天一個樣,粗糲的雜合面餅都成了稀罕物。街上的流民多了起來,
拖家?guī)Э冢纥S肌瘦,眼神空洞而絕望。
關(guān)于北邊狄戎鐵騎動向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坊間蔓延,一個比一個駭人。
“聽說狄戎人已經(jīng)過了黑水河了!” “裴將軍能守住嗎?城里糧草……” “噓!別亂說!
裴將軍在,城就在!”人們交談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和惶恐。
城衛(wèi)士兵巡街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甲胄摩擦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蕩,
更添幾分肅殺。城門檢查變得極其嚴(yán)苛,進(jìn)出都要反復(fù)盤查,氣氛凝重得如同鐵板一塊。
這天午后,我抱著琵琶穿過醉春樓嘈雜油膩的后廚,去后院柴房取些炭。
剛走到堆滿雜物的狹窄通道口,便聽到角落里傳來刻意壓低的交談聲,
是廚房管事的胖廚娘和一個負(fù)責(zé)采買的小廝?!鞍ィ懵犝f了嗎?
”胖廚娘的聲音帶著一種神秘兮兮的緊張,
“錢老爺……就是前些日子被裴將軍罰了的那個……府里這幾天,后門就沒消停過!
”“咋回事?”小廝好奇地問?!吧罡胍?,總有馬車偷偷摸摸地停在后巷,
鬼鬼祟祟地搬東西進(jìn)去!黑布蒙著,沉得很!”廚娘的聲音更低了幾分,
“守門的孫老頭昨晚喝多了,跟我家那口子胡咧咧,
說聽見搬東西的人嘟囔什么‘鐵器’、‘藥材’,還有……‘北邊來的朋友’!”“北邊?!
”小廝倒吸一口冷氣,“那不是……”“噓——!要死啊你!小聲點!”廚娘急急打斷,
“孫老頭還說,有天晚上他起夜,
親眼看見一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帽檐壓得低低的人從后門出來,那走路的架勢……嘖,
不像咱中原人,倒像是……北邊來的蠻子!”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塊冰坨子直直墜入深淵。
指尖瞬間變得冰涼,懷里的琵琶差點脫手。錢如海!北邊來的朋友!藥材?鐵器?
這些詞像毒蛇一樣鉆進(jìn)耳朵里,冰冷黏膩。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
比臘月的寒風(fēng)更刺骨。他通敵!那個被裴將軍當(dāng)街羞辱、鞭打枷號的商人錢如海,他在通敵!
那些深夜里運進(jìn)錢府的黑布包裹,那些鬼祟的人影……這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閃電,
瞬間劈開了連日來的迷霧。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幾乎無法呼吸。怎么辦?必須告訴裴將軍!
這個念頭無比強烈??稍趺锤嬖V?我只是醉春樓里一個無足輕重的琵琶女,
連靠近城衛(wèi)所大門都會被驅(qū)趕。誰會信我的話?一個廚娘酒后的閑談,一個守門老頭的醉話?
接下來的日子,每一刻都像是在滾油里煎熬。城里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
刺耳的銅鑼聲不分晝夜地在城頭響起,那是緊急召集士兵的信號。
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撞擊聲在城墻內(nèi)側(cè)的道路上徹夜不息,如同催命的鼓點。終于,
那個撕開一切安寧的黎明到來了。天還沒亮,
一種沉悶的、仿佛大地深處發(fā)出的咆哮就隱隱傳來,震得窗欞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緊接著,
那聲音驟然放大,變成了無數(shù)凄厲的、非人的嚎叫,如同地獄之門洞開!
那是狄戎人沖鋒的號角與戰(zhàn)吼!“敵襲——!??!”凄厲的喊聲劃破拂曉的死寂,
瞬間點燃了整座城池的恐慌。尖叫聲、哭喊聲、絕望的咒罵聲從四面八方炸響。
我猛地?fù)涞酱斑?,推開那扇糊著厚紙的窗戶。
刺骨的寒風(fēng)裹挾著濃烈的硝煙味、血腥味和一種牲畜的膻臊味撲面而來,嗆得人幾乎窒息。
城外的曠野上,黑壓壓的潮水正洶涌地拍打著雍州城單薄的城墻!
無數(shù)狄戎騎兵如同嗜血的狼群,揮舞著彎刀和套索,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城頭上,
玄色的身影在攢動的人頭間奮力搏殺,刀光閃爍,箭矢如蝗!每一次撞擊,
城墻都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灰土簌簌落下。
銳響、垂死者凄厲的慘嚎、巨石滾落的轟鳴、火焰燃燒的噼啪聲……無數(shù)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聲浪,瘋狂地沖擊著搖搖欲墜的城池。
我的目光死死鎖在城頭最高處那座望樓。風(fēng)雪硝煙中,那個熟悉的玄色身影依舊在那里!
他手中的長槍如同黑色的蛟龍,每一次刺出都帶起一蓬刺目的血花,
每一次橫掃都卷起一片慘嚎。他像一尊浴血的戰(zhàn)神,死死釘在城頭最危險的位置,
那面殘破的玄色披風(fēng)在火光與硝煙中狂舞不息,成了混亂戰(zhàn)場中唯一清晰的方向標(biāo)。
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看到那披風(fēng)在刀光劍影中揚起,都伴隨著一陣劇烈的痙攣。
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全身,勒得人無法呼吸。廝殺持續(xù)了整整一天一夜。
當(dāng)又一個黎明帶著灰敗的死氣勉強爬上東方的天際時,
城外那如同地獄傳來的咆哮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瘋狂。
一聲沉悶得如同地裂的巨響猛地炸開!“轟隆——!?。 蹦_下的地面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
醉春樓的梁柱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城門破了!城門破了——?。?!
”絕望的嘶喊如同瘟疫,瞬間傳遍全城!最后的屏障,碎了!
城頭上的抵抗瞬間變得混亂而絕望。我看到那玄色的身影依舊在奮力搏殺,
試圖堵住那個巨大的缺口,像試圖用血肉之軀阻擋洪流的礁石。
但涌進(jìn)來的狄戎士兵越來越多,如同黑色的蟻群,瞬間將他和他身邊僅存的幾個親兵淹沒了!
刀光,血光,嘶吼,慘叫……那片區(qū)域瞬間變成了一個血肉磨坊。
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方向,不敢眨一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停止了跳動。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片翻騰的死亡漩渦。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
也許是一個世紀(jì)。那片混亂的人潮似乎被一股力量短暫地分開。然后,我看到了。
一柄粗長的、染滿粘稠黑血的狄戎彎鉤長矛,被人高高地舉起。矛尖之上,挑著一顆頭顱!
是裴牧野將軍的頭顱!血污覆蓋了他冷硬的面容,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緊緊閉著,
沾滿了凝固的血塊和塵土。曾經(jīng)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散亂不堪,被血黏成一綹綹,
無力地垂在矛尖旁。脖頸的斷口處,血肉模糊,慘白的骨茬刺眼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
那顆頭顱,像一件野蠻的戰(zhàn)利品,被那柄骯臟的長矛高高挑起,暴露在破曉的微光下,
暴露在城頭所有殘存的守軍眼中,也暴露在城內(nèi)無數(shù)雙驚恐絕望的眼睛里!“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我喉嚨里沖出,撕裂了周圍的空氣。眼前瞬間一片血紅,
天地旋轉(zhuǎn),耳邊所有的廝殺聲、哭喊聲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
和心臟被硬生生撕裂的劇痛。城頭之上,一個身材異???、如同巨熊般的狄戎將領(lǐng),
身披厚重的黑色獸皮甲胄,臉上橫亙著幾道猙獰的刀疤。他狂笑著,
粗壯的手臂用力揮舞著那根挑著裴牧野頭顱的長矛,
向著城下洶涌的狄戎大軍和城上殘存的守軍炫耀?!坝褐莩瞧?!裴牧野已死!降者不殺!
頑抗者,皆如此獠——!”他洪鐘般的狂吼夾雜著狄戎語,響徹云霄。那染血的頭顱,
在矛尖上無力地晃動著。城頭最后一點抵抗的意志,仿佛隨著那顆頭顱的升起,徹底崩潰了。
零星的抵抗迅速被淹沒,更多的守軍丟下了武器,跪倒在冰冷的城磚上。雍州城,破了。
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雜著皮肉焦糊的惡臭,如同粘稠的漿糊,
死死糊住了雍州城的每一寸空氣。
勝利的呼哨、砸開屋門的巨響、女人凄厲的尖叫、孩童絕望的哭嚎……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
構(gòu)成了城破之后最真實的地獄圖景。醉春樓早已亂作一團。
鴇母和護(hù)院龜公們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哭喊著收拾細(xì)軟。往日醉醺醺尋歡作樂的恩客們,
此刻面無人色,只想找地方藏匿。尖叫和碰撞聲不絕于耳。
我縮在二樓角落那個堆放雜物的狹小隔間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外界的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模糊不清。眼前只有那根高高挑起的長矛,
只有矛尖上那顆沾滿血污、雙目緊閉的頭顱在晃動!每一次晃動,
都像一把鈍刀在狠狠剜我的心。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干嘔起來,
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燒著喉嚨。淚水早已流干,眼眶干澀得發(fā)疼,
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絕望和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的、尖銳的恨意。錢如海!
那張肥胖、得意又怨毒的臉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是他!一定是他!
那些深夜運進(jìn)錢府的“藥材”、“鐵器”,那些“北邊來的朋友”!是他打開了城門!
是他把狄戎人放進(jìn)來的!是他害死了裴將軍!恨意如同沸騰的巖漿,
在冰冷的軀殼里奔涌沖撞,幾乎要將我燒穿。指甲深深掐進(jìn)手臂的皮肉里,留下深深的血痕,
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這恨意是如此強烈,如此純粹,甚至壓過了對自身處境的恐懼。
天色一點點暗沉下來,如同潑墨。城內(nèi)的混亂和喧囂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狄戎人開始挨家挨戶地“清理”,搜刮財物,擄掠人口。
醉春樓方向傳來更加凄厲的哭喊和砸門聲。不能再等了。我猛地站起身,黑暗中,
目光死死盯住墻角那個破舊的衣箱。我撲過去,顫抖著雙手打開箱蓋,摸索到最底層。
指尖觸碰到那粗糙、厚實、帶著涼意的布料——是裴牧野的披風(fēng)。我將它緊緊地抱在懷里,
仿佛抱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屬于他的氣息。粗糙的布料貼著冰冷的臉頰,
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松針與鐵銹的味道?;靵y的思緒在巨大的悲痛與恨意中,
被這熟悉的氣息奇異地熨帖、沉淀下來,最終凝聚成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
我要把他帶回來。不能讓他留在那些骯臟的狄戎人手里,不能讓他被當(dāng)成炫耀的戰(zhàn)利品,
曝尸在冰冷的城頭!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點燃的唯一火種,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我迅速將披風(fēng)裹在身上,巨大的布料幾乎將我整個人都包裹進(jìn)去。
我摸索著找到一塊廚房里用的、邊緣粗糙的舊麻布,塞進(jìn)懷里。然后,
悄無聲息地推開雜物間隔板的一道縫隙,像一道影子般滑了出去。醉春樓里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