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冰冷的公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預(yù)約了最近一家高端私立婦產(chǎn)醫(yī)院明天的VIP體檢。屏幕幽藍的光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手指在確認鍵上懸停良久,最終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按了下去。
第二天,競標(biāo)會場氣氛凝重得如同風(fēng)暴前的死寂。巨大的環(huán)形會場坐滿了西裝革履的業(yè)界精英和官方代表,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硝煙和巨大的壓力。
我坐在嘉恒科技代表席的前排,身邊是氣場全開的宋硯舟。
他今天特意換了一身深黑色西裝,領(lǐng)帶是穩(wěn)重的暗紅色,嘴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自信微笑,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全場,最終落在對面顧氏集團的代表席上。
顧衍來了。
他坐在顧氏席位的正中央,依舊是那身標(biāo)志性的深灰色高定西裝,襯得他肩寬腿長,氣勢迫人。
只是,那張素來冷峻的臉上,此刻籠罩著一層肉眼可見的陰霾。他薄唇緊抿,下頜線繃得死緊,深邃的眼窩下有著淡淡的青影,顯然這段時間嘉恒的連番打擊讓他耗盡了心力。他身邊坐著的幾位高管,也都面色凝重,氣氛壓抑。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針,穿透人群,精準地鎖定了我。那眼神里翻滾著毫不掩飾的憤怒、被背叛的痛楚,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探究和……一絲難以置信的復(fù)雜。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靈魂都洞穿。
我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沒有任何閃躲,甚至唇角還勾起一絲極淡的、職業(yè)化的弧度。宋硯舟微微側(cè)頭,在我耳邊低語,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看來,顧總昨晚沒睡好啊??茨愕难凵?,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剝了?!?/p>
“宋總說笑了。”
我收回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開始調(diào)試設(shè)備的講臺,聲音平淡無波,“他只是在看一個值得重視的對手?!?/p>
競標(biāo)陳述按抽簽順序開始。
顧氏集團的代表率先上臺。他們的方案依舊宏大而充滿野心,但核心部分卻明顯透著一股倉促修補的痕跡,幾個關(guān)鍵節(jié)點的闡述也因為負責(zé)人的缺席,而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臺下評委們眉頭微蹙,低聲交流著。
輪到嘉恒科技。宋硯舟親自上臺。
他的陳述邏輯嚴密、數(shù)據(jù)詳實、技術(shù)路徑清晰且更具落地性,尤其是針對顧氏方案中幾個關(guān)鍵痛點的精準打擊和優(yōu)化方案,贏得了評委們頻頻點頭。
當(dāng)他展示出那項突破性的邊緣計算架構(gòu)優(yōu)化時,會場甚至響起了一片壓抑的驚嘆聲。這項技術(shù),正是建立在對顧氏核心算法“冗余陷阱”的逆向破解之上。
陳述結(jié)束,掌聲明顯比給顧氏時要熱烈許多。宋硯舟走下臺,經(jīng)過我身邊時,給了我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自信滿滿地坐回位置。
中場休息的鈴聲響起。巨大的壓力暫時卸下,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胃里那股熟悉的翻騰感再次洶涌襲來,比昨晚更甚。我強忍著,對宋硯舟低聲道:“宋總,我出去透口氣?!?/p>
他點點頭,目光仍沉浸在勝利在望的興奮中。
我快步走出氣氛凝重的會場,穿過鋪著厚地毯的走廊,只想盡快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喘口氣。走廊盡頭,是幾部直達地下停車場的VIP專用電梯。我按了下行鍵,金屬門無聲滑開。
剛踏進去,還沒來得及按下關(guān)門鍵,一道挾裹著雷霆之怒的身影就猛地擠了進來!
“砰!”
沉重的電梯門在他身后重重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回響。狹小的空間瞬間被一種冰冷而暴戾的氣息充滿。
是顧衍。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雙目赤紅,胸膛劇烈起伏,昂貴的西裝外套甚至因為剛才的疾走而微微敞開。他一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將我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沈微!”他低吼著我的名字,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狠狠碾磨出來,“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
濃烈的雪松氣息混合著他身上此刻噴薄的怒火,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瞬間收緊,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p>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覺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和壓迫感瞬間引爆,我猛地捂住嘴,身體不受控制地弓起,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干嘔。
顧衍的動作猛地僵住。他死死盯著我痛苦蜷縮的姿態(tài),赤紅的眼底翻涌的怒火像是被驟然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凝固,然后碎裂成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
“你……”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得可怕,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伸出的手,似乎想扶住我,卻又僵在半空,像是不敢觸碰。
那陣要命的惡心感終于稍稍平復(fù)。我扶著冰涼的電梯壁,艱難地直起身,臉色慘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我抬起眼,對上他那雙震驚、憤怒、困惑、最終只剩下巨大恐懼的眼睛。
空氣死寂。只有電梯運行發(fā)出的輕微嗡鳴,和兩人粗重不勻的呼吸聲。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臉,目光一寸寸下移,最終死死釘在我平坦但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藏著驚天秘密的小腹上。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又像是在絕望中抓住了一根虛無的稻草。
“你……”他再次開口,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質(zhì)問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荒謬的期盼,“你懷孕了?”
他赤紅的眼睛死死釘在我小腹上,那眼神里的風(fēng)暴幾乎要將這狹小的金屬空間撕裂。不是疑問,是近乎絕望的確認。
胃里的翻攪還在持續(xù),冷汗沿著額角滑落,帶來冰涼的觸感。我扶著冰冷的電梯壁,指甲幾乎要嵌進去。他知道了?;蛘哒f,他猜到了。在這個最不該被揭穿的時刻,在我即將親手將他推入深淵的前一秒。
心底那點隱秘的、連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恐慌,被他此刻赤裸裸的質(zhì)問徹底點燃,反而燒成了一種破罐破摔的冷硬。我慢慢直起身,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不適,迎上他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
“顧總,”我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輕佻,“您現(xiàn)在的樣子,可不太體面。讓您的蘇晚小姐看到,怕是要心疼壞了。”
“沈微!”顧衍像是被這句話狠狠刺中,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壓迫感再次襲來,他雙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狂亂,“回答我!是不是真的?!孩子……”
肩膀傳來的劇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也徹底點燃了我壓抑已久的怒火。我用力甩開他的手,身體因為用力而晃了一下,胃里又是一陣翻騰。我強忍著,從隨身的手袋里,精準地抽出一個薄薄的白色紙袋。
“啪!”
我將那紙袋重重地拍在他劇烈起伏的胸膛上。
“自己看!”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冰冷的嘲諷和一種玉石俱焚的快意,“看清楚!看看里面裝的是誰的‘驚喜’!”
顧衍的身體猛地一震。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胸前那個刺眼的白色紙袋,又猛地抬頭看我,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近乎哀求的茫然。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手指僵硬地懸在半空,遲遲不敢去碰觸那個紙袋。
電梯狹小的空間里,空氣凝固得如同鐵塊。只有他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和我冰冷刺骨的目光在無聲交鋒。
終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又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顫抖著伸出手,用近乎痙攣的手指,艱難地撕開了那個紙袋的封口。
一張印著醫(yī)院醒目LOGO的孕檢報告單被他抽了出來。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釘在報告單上。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干干凈凈,最后只剩下一片駭人的慘白。捏著報告單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薄薄的紙張在他手中劇烈地顫抖,發(fā)出細微的簌簌聲。
報告單上,“妊娠狀態(tài):陽性(約8周)”的字樣,清晰得如同烙鐵。
他猛地抬起頭,赤紅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復(fù)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狂喜的余燼,有被欺騙的滔天怒火,更有一種滅頂?shù)摹⒈幻\玩弄的絕望。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他瀕臨爆發(fā)的臨界點,我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清晰,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向他僅存的最后一絲幻想:
“顧總,看清楚了?”我微微揚起下巴,唇角的弧度冰冷而殘忍,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快意,“孩子爹那一欄,寫得清清楚楚——”
我的目光越過他慘白的臉,仿佛穿透冰冷的電梯壁,落向那個此刻正端坐在競標(biāo)會場、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身上。
“——是宋硯舟?!?/p>
“您的死對頭?!?/p>
“轟——”
這三個字,像三顆威力巨大的炸彈,在顧衍的腦中、在他搖搖欲墜的世界里,轟然炸響!
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電梯壁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捏著孕檢單的手頹然垂下,那張薄薄的紙像一片枯葉,無聲地飄落在地。
他抬起頭,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徹底的、灰敗的空洞。那雙曾經(jīng)深邃銳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死寂的灰翳,死死地盯著我,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來自地獄的怪物。
“你……”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擠出來的血沫,“你連……連找替身……都要報復(fù)我?”
那聲音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被抽空了靈魂般的、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絕望。仿佛他畢生構(gòu)筑的認知和驕傲,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成了齏粉。
“?!?/p>
電梯終于到達了底層停車場。冰冷的金屬門向兩側(cè)無聲滑開,外面昏暗的光線涌了進來,帶著地下空間特有的陰冷和汽車尾氣的味道。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個靠著電梯壁、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男人。他像一尊被風(fēng)化的石雕,眼神空洞地望著我,或者望著虛無。那曾經(jīng)令我沉淪又令我絕望的英俊輪廓,此刻只剩下一種瀕臨毀滅的脆弱。
報復(fù)?也許吧。但更多的,是徹底的了斷。用最殘忍的方式,斬斷他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也徹底埋葬我自己那點可笑又可悲的過去。
我沒有回答他最后的質(zhì)問。
彎腰,撿起地上那張被他丟棄的孕檢單,小心地撫平上面的褶皺,重新塞回手袋里。
然后,我挺直脊背,踩著高跟鞋,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出了這部如同煉獄的電梯。沒有回頭。
高跟鞋敲擊在空曠停車場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而孤獨的回響,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昏暗的光線盡頭。
身后,電梯門緩緩閉合。
將那個凝固著巨大痛苦和死寂的身影,連同我蒼白不堪的過往,一起徹底隔絕。
沉重的電梯門在身后合攏,將顧衍那雙死寂空洞的眼徹底關(guān)在了另一個世界。地下停車場陰冷的空氣裹挾著汽油和塵埃的味道撲面而來,激得我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我扶著冰冷的承重柱,彎下腰,干嘔得撕心裂肺,眼淚生理性地涌了上來。
就在這時,一只溫?zé)岬氖终戚p輕拍上我的后背,力道適中,帶著安撫的意味。
“還好嗎?”宋硯舟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低沉溫和,聽不出太多情緒。
我猛地直起身,用盡力氣壓下那股惡心,胡亂抹去眼角的濕意,看向他。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這里,就站在幾步開外,燈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那雙慣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沉靜地看著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你怎么……”我喉嚨發(fā)緊,聲音沙啞。
“看你臉色不好,提前離席出來透口氣,正好看到電梯下來?!彼卮鸬幂p描淡寫,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我蒼白的臉和微微泛紅的眼眶,最后落在我緊緊攥著手袋、指節(jié)泛白的手上,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里面那張決定性的紙?!翱磥恚瑒偛烹娞堇?,不太愉快?”
他知道了。或者說,他猜到了。以宋硯舟的精明,他不可能沒留意到顧衍離席的時間和我消失的時間如此契合。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絲清醒。在他面前,任何偽裝都顯得多余且愚蠢。
“都解決了?!蔽矣纤哪抗?,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以后……他不會再糾纏?!?/p>
宋硯舟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像是欣賞一出精彩落幕的戲劇。他走近一步,目光落在我依舊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秒,那眼神里沒有顧衍那種滅頂?shù)慕^望或狂喜,只有一種冷靜的評估和一絲……玩味?
“解決了就好。”他語氣輕松,仿佛剛才發(fā)生的只是一段無關(guān)緊要的插曲,“明天的頭條,想必會很精彩。顧衍今天在會場,魂都丟了?!彼D了頓,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不過現(xiàn)在,你需要休息。我送你去醫(yī)院?或者……回家?”
“不用?!蔽伊⒖叹芙^,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拉開了距離,“我自己回去。明天……競標(biāo)結(jié)果出來,還有很多事?!?/p>
宋硯舟沒有堅持,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帶著穿透力,將我心底那點隱秘的狼狽和強撐的鎮(zhèn)定都看了個通透。
“也好。”他點點頭,從西裝內(nèi)袋里抽出一張燙金的名片,遞到我面前,“上面有我的私人號碼,24小時開機。有任何需要,隨時打給我?!彼闹讣獠唤?jīng)意地擦過我的手指,帶著溫?zé)岬挠|感?!坝涀。悻F(xiàn)在是嘉恒的功臣,也是我宋硯舟的人。該給你的,一分都不會少?!?/p>
那句“我宋硯舟的人”,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我一下。我接過名片,冰涼的卡片邊緣硌著掌心。
“謝謝宋總?!蔽掖瓜卵劢?,避開他過于直接的目光。
“好好休息?!彼詈罅粝乱痪?,轉(zhuǎn)身走向不遠處他那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賓利。司機早已恭敬地拉開車門。
引擎發(fā)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空間里格外清晰。車子平穩(wěn)地滑出,匯入車道的光流,很快消失不見。
我獨自站在原地,陰冷的空氣包裹著我。手袋里那張孕檢單,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發(fā)麻。宋硯舟最后那句話,如同一個無形的枷鎖,沉重地套了上來。
“我宋硯舟的人”……這到底是一句承諾,還是一種宣告?
腹中的孩子,這個意外到來的、承載著巨大麻煩和未知命運的胚胎,此刻成了我手中最燙手的籌碼,也成了懸在我和宋硯舟之間一把無形的利劍。他剛才的眼神……沒有絲毫意外,只有冷靜的審視。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又想利用這個孩子,達成什么?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的寒意,從骨頭縫里滲出來。我裹緊了大衣,走向自己的車。前路茫茫,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