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艾莉婭的身影便成了閣樓盡頭那扇小窗邊一道固定的風(fēng)景。她總是在固定的時間出現(xiàn),安靜地坐在卡維床邊的矮凳上。
她不問他的過去,不試圖觸碰他的傷口,只是用她那不大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講述著那些古老的故事:
騎士如何在絕境中堅守誓言,圣徒如何在烈火中傳播信仰,光明如何在看似永恒的黑暗之后必然重現(xiàn)……
她的聲音仿佛有魔力,在他被噩夢驚醒、渾身冷汗、幾乎要控制不住嘶吼時,總能適時地伸出一只微涼卻堅定的手,輕輕握住他纏滿繃帶、依舊緊握成拳的手。
那微弱的觸碰,傳遞過來的并非憐憫,而是一種無聲的陪伴:
你不是一個人。
在黎明修院的時光,并未能真正撫平卡維心中的創(chuàng)傷。澤羅蘭毀滅的那個血夜,父母在他眼前被魔族殘忍斬殺的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日日夜夜啃噬著他的靈魂。
他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嚎啕大哭,只是死死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壓在身上的、混合著親人鮮血的斷木和冰冷的泥土。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混合著滔天的恨意,凝聚成一個冰冷而堅硬的核心:活下去,變得比那些魔物更強!
被教會收容,輾轉(zhuǎn)來到這帝都的黎明修院。第一年,他如同一個啞巴的幽靈。拒絕溝通,拒絕融入。修院孩子們的游戲與他無關(guān),誦經(jīng)聲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
他唯一的發(fā)泄,就是手中緊握的一截從澤羅蘭廢墟里帶出來的、早已燒得焦黑的木棍。閣樓后的空地、寂靜無人的回廊角落,都成了他無聲的戰(zhàn)場。
他瘋狂地對著空氣揮拳、踢腿,模仿著記憶中圣騎士斬殺魔物的動作。汗水浸透衣衫,粗糙的木棍磨破了稚嫩的手掌,皮肉翻卷,鮮血淋漓,染紅了焦黑的木身。
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或者,那肉體的疼痛比起心中的烈焰,根本不值一提。繃帶換了又染紅,染紅了再換,唯有那雙赤紅的眼睛,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
修院深處,有一間被稱為“禁物室”的小屋,堆放著教會人員在清理各地魔災(zāi)現(xiàn)場時帶回的、帶有不祥氣息或無法判明的物品。
一個同樣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卡維又一次在冰冷的雨中瘋狂揮拳,試圖用肉體的疲憊驅(qū)散腦海中的血色。雨水順著他黑發(fā)流淌,混著汗水與手掌傷口滲出的血水。就在他精疲力竭,幾乎要被絕望吞沒時——
嗤啦!
一道熾熱的、不自然的紅光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的陰影中驟然亮起!緊接著,一個裹挾著灼熱氣息的物體破空而來,“啪”地一聲砸在他腳邊的泥水里!水花四濺。
卡維猛地回頭,瞳孔驟縮。泥水中躺著的,是一本殘破不堪的書冊。書頁焦黑卷曲,邊緣殘留著被火焰舔舐過的痕跡,封面幾乎無法辨認,只有幾個扭曲的、仿佛用烙鐵燙上去的古老文字隱約可見——《焰脈逐流》。
這本是“禁物室”里被標(biāo)記為“危險”、“不明來源”的物品之一,被某個粗心的執(zhí)事在整理時不慎碰落,又恰好被窗外一道罕見的閃電激發(fā),陰差陽錯地飛到了卡維腳下。
修院里沒人知道這是什么,更沒人會在意一本破書會落到一個沉默寡言、行為古怪的“廢墟孩子”手中。
但卡維知道!就在他的目光觸及那焦黑書冊的剎那,就在他染血的手指下意識地、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悸動去觸碰那焦黑封皮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灼熱感轟然爆發(fā)!
仿佛他體內(nèi)沉睡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感覺不是痛苦,而是一種狂野的、充滿毀滅與再生力量的共鳴!他的血液在沸騰,在歡呼!
他顫抖著,不顧雨水的冰冷和手掌的劇痛,小心翼翼地翻開那焦脆欲碎的第一頁。映入眼簾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用暗紅線條勾勒出的、仿佛人體血脈經(jīng)絡(luò)燃燒的奇異圖錄!
一股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書頁本身在燃燒!那一刻,卡維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奔流的血液,與那圖錄中描繪的“焰脈”,產(chǎn)生了瘋狂的共振!
“既無血脈庇佑,就燒出自己的脈絡(luò)?!?/p>
扉頁上,一行古老而狂放的字跡,如同烈焰烙印,深深灼入他的腦海。
“武道,不是天賦,是意志?!?/p>
這句話,成為了他新的信條,新的圖騰。復(fù)仇之路,有了方向!從此,閣樓后的空地成了他的熔爐。日復(fù)一日,他對著殘卷上的圖錄和模糊的文字,開始近乎自虐的苦修:
模仿那扭曲的火焰脈絡(luò)運行,忍受著體內(nèi)仿佛被撕裂又重組的劇痛;對著木樁揮拳,直到指骨變形;
嘗試用意志引動體內(nèi)那微弱卻狂暴的熱流,哪怕每次嘗試都如同引火燒身,帶來真實的灼傷;
背負沉重的石塊在風(fēng)雨中行走,用肩頭去撞擊冰冷的石柱……身體無數(shù)次到達極限,皮膚因內(nèi)熱而滾燙皸裂,又在修院提供的普通草藥和他自身頑強的生命力下緩慢愈合,留下縱橫交錯的疤痕。
他從不喊痛,只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咬住被角或衣袖,將所有的呻吟和淚水都強行咽回腹中。每一次愈合后的撕裂,都讓他感覺自己離那燃燒的圖錄更近了一步。
也是在來到黎明修院的第一年,另一個風(fēng)雨如磐的深夜。幾只被魔氣污染、雙目赤紅、涎水橫流的劣魔魔犬,不知如何突破了外圍的警戒,流竄到了教堂側(cè)翼的回廊下。
它們的利爪刮擦著石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腥臭的氣息彌漫開來。
剛從藥草室出來的艾莉婭,恰好撞見了這恐怖的景象!她瞬間臉色煞白,手中的草藥籃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她下意識地后退,卻被冰冷的石墻堵住了去路。
一只最為強壯的魔犬低吼著,涎水滴落在石板上,后腿微屈,眼看就要撲向這無助的獵物!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瘦小卻帶著驚人速度的身影猛地從陰影中沖出!是卡維!
他甚至來不及尋找武器!完全是憑借著無數(shù)次揮拳的本能,用那只尚未痊愈、纏著滲血繃帶的右臂,橫擋在艾莉婭身前!
“砰!”
沉悶的撞擊聲!魔犬鋒利的獠牙狠狠咬在了繃帶上,巨大的沖力讓卡維一個趔趄,劇痛瞬間從手臂傳遍全身,骨頭仿佛要碎裂!
但他死死釘在原地,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另一只完好的左手緊握成拳,帶著不顧一切的兇狠,狠狠砸向魔犬的鼻梁——那是犬類最脆弱的部位!
魔犬吃痛松口,發(fā)出凄厲的哀嚎。
卡維踉蹌一步,右臂無力地垂下,鮮血迅速染紅了繃帶,但他依舊擋在艾莉婭面前,赤紅的瞳孔死死盯著剩余的魔物,像一頭護崽的幼狼,嘶啞地低吼:“滾開!”
直到修院的守衛(wèi)聞聲趕來驅(qū)散了魔犬,卡維緊繃的神經(jīng)才松懈下來,劇痛和失血讓他眼前發(fā)黑。他艱難地轉(zhuǎn)過身,看向身后驚魂未定的艾莉婭。
雨水和汗水混合著血水從他臉上滑落,他喘著粗氣,聲音因為疼痛和剛才的爆發(fā)而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笨拙的堅定:
“我會保護你?!彼粗驄I驚恐未消的金色眼眸,一字一句地說,“哪怕……我現(xiàn)在連一把劍都拿不穩(wěn)?!?/p>
艾莉婭看著他染血的右臂,看著他蒼白卻寫滿倔強的臉,看著他眼中那不顧一切的赤誠。驚恐慢慢褪去,一種復(fù)雜的、溫暖的情緒在她清澈的金色眼眸中涌動。她緩緩走上前,沒有在意他身上的血污和雨水,伸出微涼的手,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回握住了他完好的左手。
她沒有說“謝謝”,也沒有說“你真勇敢”,只是揚起一個無比溫暖、仿佛能驅(qū)散所有陰霾和寒意的笑容。那是卡維記憶中,除了澤羅蘭毀滅前的模糊片段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的、屬于“陽光”的笑容。
“嗯?!卑驄I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那么,我就負責(zé)幫你療傷——每一次?!?/p>
沒有甜膩的告白,沒有關(guān)于未來的宏大許諾。他們之間,仿佛天然就明白彼此背負的重量。
卡維那根在毀滅中幾乎被徹底扯斷、僅憑復(fù)仇執(zhí)念勉強維系的心弦,在艾莉婭溫暖而堅定的手掌中,在她那句樸素的承諾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溫柔續(xù)接的力量。
這份羈絆,如同黑暗深淵中悄然生長的藤蔓,脆弱卻堅韌,將支撐著他們在未來更加殘酷的歲月里,并肩前行。復(fù)仇的火焰找到了守護的意義,而治愈的圣光,也因守護而更加堅定。
他們的故事,在黎明修院的微光與暗流中,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