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才的手指凍得像紅蘿卜,每一次彎曲都像要扯斷筋骨。
他把最后一小撮辣椒面倒進粗瓷碗時,呵出的白氣在眉毛上凝成了霜花。碗里是剛化的雪水,
混著點炒面攪成糊糊,辣椒面撒進去,紅得像團跳動的火苗?!袄蠌垼脽岷?。
” 他把碗遞過去時,軍大衣的下擺掃過腳邊的積雪,露出里面打了三層補丁的單褲。
被稱為老張的戰(zhàn)士正靠在斷墻邊呻吟,左腿褲管早就被血浸透,
凍成了硬邦邦的冰殼子 —— 昨天過雪山時被流彈擦過,現(xiàn)在傷口周圍的皮膚都泛著青黑。
“軍需官,這……” 老張?zhí)ь^看見碗里的紅,喉結動了動。
他知道這辣椒是團里剛從老鄉(xiāng)那換來的寶貝,全連就這么一小袋,
按規(guī)矩得分給哨崗和抬擔架的同志?!白屇愫染秃取!?李茂才蹲下來幫他調整坐姿,
指尖觸到對方冰冷的腳踝時,心里咯噔一下。這天氣,再凍下去怕是要截肢。
他解開自己的干糧袋,把僅剩的半塊青稞餅掰了大半遞過去,“嚼碎了混著湯咽,能撐時候。
”老張還想說什么,卻被他眼一瞪堵了回去:“我是軍需官,我說了算。
” 其實李茂才的干糧袋早就空了,昨天分糧食時,他把自己的那份勻給了兩個掉隊的小鬼。
風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像無數(shù)細針扎著疼。李茂才裹緊大衣往炊事班挪,
每一步都陷進沒膝的積雪里。棉鞋早就磨穿了底,雪水順著破洞往里滲,腳底板凍得發(fā)麻,
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懷里揣著個油布包,里面是全連最厚的家底 —— 三斤鹽巴,
半袋藥材,還有卷用來包扎傷口的粗布。這些東西比他的命還金貴,
夜里睡覺都得壓在枕頭底下?!袄罡墒?,柴火又濕了!
” 炊事員小王舉著根冒煙的樹枝直跺腳,灶膛里的火星子剛冒頭就被潮氣悶死。
雪已經(jīng)下了三天三夜,別說干柴,就連埋在雪底下的枯枝挖出來都能擰出水。
鍋里的雪水燒了兩個時辰,還只是溫吞水,飄著幾片凍得發(fā)黑的野菜葉子。
李茂才解開大衣扣子,往灶膛里添了把碎柴。他的動作頓了頓,
目光落在自己棉衣的袖口 —— 那里露出的棉絮已經(jīng)板結發(fā)黃,還沾著塊暗紅色的血漬。
他忽然想起出發(fā)前,媳婦把新彈的棉花塞進來時說的話:“這棉絮是用新摘的籽棉彈的,
軟和,抗凍?!薄白屛以囋??!?他把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雪地上,解下系在腰間的刺刀。
寒風順著領口往里灌,他打了個寒顫,咬著牙割開棉衣下擺。
里面的棉絮早就被汗水浸透又凍干,硬得像塊板磚。他用刺刀挑出一小撮,搓成蓬松的棉絨,
輕輕放進灶膛?!白汤病?一聲,棉絨遇火就燃,竄起的火苗舔著濕柴,總算發(fā)出了噼啪聲。
小王驚喜地叫起來:“著了!真著了!” 李茂才卻趕緊按住他的手:“省著點用,
這比金子還金貴。”他就這樣蹲在灶邊,一點點從棉衣里挑出棉絮。先是下擺,再是袖口,
最后連后背的棉絮都被他掏了個干凈。原本厚實的棉衣漸漸變得輕飄飄的,
風一吹就貼在身上,像層薄紙。灶膛里的火終于旺起來,鍋里的水開始冒泡,
蒸汽模糊了小王的眼睛:“李干事,你的衣服……”“沒事,我火力壯。
” 李茂才笑著擺擺手,起身時卻踉蹌了一下。他裹緊空蕩蕩的大衣往傷員營走,
每一步都覺得腳下發(fā)飄,像是踩在棉花上。雪光刺得眼睛生疼,他揉了揉,
看見幾個傷員正蜷縮在草堆里發(fā)抖,嘴唇凍得發(fā)紫。“都起來喝點熱湯。
” 他把大家扶到灶邊,自己則靠在墻角歇著。懷里的油布包硌得慌,他摸出來打開,
把鹽巴小心翼翼地往每個傷員的碗里撒了一小撮。鹽在這時候是稀罕物,能防止傷口潰爛,
他自己的凍瘡早就裂開了口子,卻從來舍不得用。天色擦黑時,團長帶著警衛(wèi)員巡查過來。
他一眼就看見縮在墻角的李茂才,對方身上的大衣松垮垮的,風一吹就顯出單薄的輪廓。
“李茂才,你的棉衣怎么回事?” 團長皺起眉頭,
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 指尖觸到的竟是硬邦邦的粗布,里面空蕩蕩的。
“這……” 團長的聲音陡然拔高,“軍需官呢?給我叫來!為什么不給李干事發(fā)棉衣?
”警衛(wèi)員剛要應聲,小王突然哭出聲:“團長,李干事就是軍需官啊!
” 他指著灶膛里沒燒盡的棉絮,“他把自己棉衣里的棉花都掏出來生火了,
還把辣椒全給了傷員……”老張掙扎著從草堆里爬起來,手里還攥著那個空瓷碗:“團長,
是我不好,我不該要那碗辣椒……”團長愣住了,他盯著李茂才身上那件沒有棉絮的大衣,
又看了看灶膛里殘留的棉絮,眼眶猛地紅了。他蹲下來想把自己的大衣脫給李茂才,
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沒了動靜 —— 李茂才靠在墻上,眼睛閉著,嘴角還帶著點笑意,
像是睡著了。他的懷里緊緊揣著那個油布包,三斤鹽巴,半袋藥材,還有那卷粗布,
一樣都沒少。雪還在下,蓋住了腳印,也蓋住了灶膛里的余燼。第二天出發(fā)時,
戰(zhàn)士們把李茂才埋在了向陽的山坡上,墳頭插著根削尖的樹枝,
上面綁著他那件空蕩蕩的大衣。風一吹,大衣獵獵作響,像面永不褪色的旗幟。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團長忽然停下腳步,朝著墳頭的方向敬了個禮。他掏出懷里的記事本,
在上面寫下:李茂才,軍需干事,1935 年冬,犧牲于夾金山北麓。
他用棉衣里的棉絮點燃了三十七個傷員的生命之火。隊伍繼續(xù)前進,
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小王背著李茂才留下的油布包,感覺沉甸甸的。
他忽然想起昨天李干事說的話:“等過了這雪山,咱們就能吃上熱饅頭了。
”遠處的雪山在陽光下泛著銀光,像條沉睡的巨龍。隊伍像條黑色的長龍,
在雪地里緩緩蠕動,向著東方,向著黎明,向著那個充滿希望的未來前進。沒有人說話,
但每個人的心里都燃著一團火,那是李茂才用生命點燃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走在后面的戰(zhàn)士們看到了那面在風中飄揚的大衣,他們知道,那是他們的戰(zhàn)友,
是他們的英雄。他們默默地加快了腳步,仿佛這樣就能離那個充滿希望的未來更近一些。
雪還在下,但這一次,沒有人覺得寒冷。因為他們的心里都有一團火,
一團由犧牲和奉獻點燃的,溫暖而堅定的火焰。這火焰將指引他們走出雪山,走出困境,
走向勝利的彼岸。在那遙遠的東方,太陽正在緩緩升起,金色的光芒灑在雪地上,
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預示著,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到來,
一個由無數(shù)像李茂才這樣的英雄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充滿希望和光明的新時代。
隊伍走了三天,雪沒停,風卻更烈了。小王把油布包緊緊抱在懷里,
油布的邊緣已經(jīng)磨出毛邊,露出里面粗布的紋路。他總覺得那三斤鹽巴在發(fā)熱,
像揣著塊烙鐵。“水!誰有水?” 隊伍末尾傳來嘶啞的呼救。
小王回頭看見個十六七歲的小鬼,嘴唇裂得像干涸的河床,正抓著旁邊戰(zhàn)士的胳膊往下滑。
這是昨天剛從收容隊歸隊的新兵,聽說在雪窩里埋了半宿,救上來時渾身凍得發(fā)紫。
小王摸了摸腰間的水壺,晃了晃 —— 只剩個底了。他咬咬牙,解開油布包,
用刺刀刮下指甲蓋大的鹽粒,小心翼翼地撒進壺里。融化的雪水帶著點苦澀,
他把水壺遞過去:“慢點喝,含著?!毙」淼难劬α亮肆?,剛要仰頭灌,
卻被小王按?。骸笆≈c,這水得撐到山腳下。” 他忽然想起李茂才那天分青稞餅的樣子,
也是這樣,明明自己餓得直打晃,卻把最大的那塊塞給了別人。入夜扎營時,
團長把干部們叫到篝火旁。雪光映著每個人的臉,都瘦得只剩顴骨?!巴緜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