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暮春的江南總裹著濕意，秦淮河上畫舫連綴，絲竹聲順著水紋漫開。
李修遠立在畫舫船頭，青衫被風掠得微鼓。他下山已三月，謝不絕的蹤跡只在江湖傳聞里飄，
有說他半年前在漠北劫了趟鏢的，也有人說他半月前在江南露過面，沒人說得清確切去處。
“公子可要嘗嘗新釀的梅子酒？”艙內(nèi)傳來女子聲，清潤得像山澗水。李修遠回頭，
見個穿月白裙的姑娘立在艙門，青絲松松挽著，面上覆著層薄紗，只露雙眼睛。那眼睛極亮，
瞳色比尋常人淺些，望過來時，竟讓他想起昆吾溪上的晨霧?！安槐??！彼栈啬抗?，
指尖輕叩腰間佩劍鳴泉的劍鞘。這畫舫是他臨時歇腳處，原以為是尋常商戶，
上船才察覺艙內(nèi)人都帶著內(nèi)力，只是藏得極深。姑娘卻沒走，眼神自鳴泉劍上略過，
提著酒壺走近兩步“我叫南珈，自西域來。聽聞江南多雅士，才想討杯酒的緣分。
”她說話時，裙擺掃過船板，沒帶起半點風。李修遠眉峰微挑，
這身法絕非普通西域旅人所有。他沒接酒，只問：“西域距此千里，姑娘孤身來江南？
”南珈指尖在酒壺上頓了頓，眼尾彎彎：“我來尋藥。家中有人病了，聽聞中原醫(yī)藥一絕，
便來了?！彼f得坦然，紗下唇角似有若無地揚著，倒真像個不諳世事的尋藥女。
李修遠沒再追問。江湖人各有各的隱秘。況且，昆吾溪有言下山不問江湖事，
他只需尋到謝不絕，問明白心中所惑，不必沾染江湖是非，便起身告了辭。
秦淮河的水汽漫進船舫，帶著兩岸畫舫隱約的絲竹聲，黏在窗欞上凝作細珠。
南珈將酒壺輕擱在案上，青瓷壺底與木案相觸，發(fā)出一聲輕響，她卻沒看那壺新釀的梅子酒，
眸光只追著岸上那道青衫背影。李修遠已走出數(shù)丈，腰間懸著的鳴泉劍隨步履輕晃，
劍鞘上流云紋在日頭下泛著溫潤的光——那光清冽得很，是昆吾溪特有的寒鐵淬出來的，
連劍穗垂落的弧度，都帶著隱世劍派的疏離。南珈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角，眸色沉了沉。
連月奔波，續(xù)魂膏已藏入錦囊，寒玉髓也得自蜀中唐門密室，煉制枯骨散解藥的藥材，
如今只差回陽丹與七星還魂草?；仃柕るm在濟南孟家手中，總有法子取來；可那七星還魂草，
偏生長在大漠深處的七絕峰之巔。七絕峰啊……她想起族中巫醫(yī)說過的話，那峰是大漠絕地，
終年風沙裹著瘴氣，尋常人連方向都尋不到。
更遑論峰上還住著絕心客謝不絕——當年叛出昆吾溪的逆徒，
據(jù)說在峰頂立了個叫“魔教”的寨子，性情乖戾，見了中原人便沒好臉色。岸上青衫漸遠，
鳴泉劍的光也淡了。南珈忽然勾了勾唇角，
面紗下的眼神亮了亮：這李修遠既與謝不絕師出同門，同是昆吾溪弟子，
怎會不知七絕峰的路？她抬手理了理鬢邊碎發(fā)，
指尖掠過袖中藏著的沙棗花葉——那是西域特有的信物?！暗脤€由頭，接近他才是。
”她輕聲自語，秦淮河的風從窗縫鉆進來，拂動她月白裙角，竟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盤算，
像藏在水紋下的魚，正悄悄擺尾。是夜，傳承千年的醫(yī)藥世家百草堂突然起了火，
火光映紅半條街。李修遠恰在附近，提氣掠上屋頂，卻見個白影從后窗竄出，正是南珈。
她懷里揣著個木盒，身法詭譎如游蛇，落地時足尖點過青瓦，輕若飄雪?！罢咀?。
”李修遠揚聲，鳴泉劍出鞘半寸，清光映得他眸色發(fā)冷。南珈停住腳，
沒回頭：“公子要攔我？”“百草堂的火，是你放的？”她轉(zhuǎn)過身，紗下的臉看不清神情，
只那雙淺瞳亮得驚人：“他們不肯給回陽丹。我叔父，等不起了?！崩钚捱h握劍的手緊了緊。
可他仍道：“明火劫藥，非江湖正道?！蹦乡煨α寺?，
笑聲輕得像飄雪：“正道能救我叔父嗎？能救…”她頓了頓，話未言盡，抬眼望他，
“公子在江南盤桓數(shù)日，不也是為了自己的事？大家各取所需，何必論什么正道?！闭f完，
她足尖一點，白影沒入夜色。李修遠望著她消失的方向，鳴泉劍緩緩歸鞘。
有消息說謝不絕出現(xiàn)在了大漠七絕峰，李修遠聞聲上路，路上進了家歇腳茶寮。剛坐下，
鄰桌就傳來低議：“聽說了嗎？孟家的‘回陽丹’昨夜被盜了，孟老拳師被人重傷，
現(xiàn)場只留了片沙棗花葉?！薄坝质撬?？前幾日蜀中唐門的‘續(xù)魂膏’也丟了，
也有沙棗花葉留下，難不成是同一人所為？”“可不是，孟家有消息傳出，
這偷藥之人并非中原人士，武功路數(shù)沒人見過，現(xiàn)在中原藏有密藥的幾大門派全都風聲鶴唳，
生怕再遭難。”“難不成就這樣放過他？”“怎么可能，武林盟已經(jīng)在商討對策，
定要抓住此人，防止他再下手，被偷的密藥也要拿回來?！边@幾人聲音壓的很低，
可練武之人耳聰目明，李修遠聽得真切。他已經(jīng)猜到了是誰，可此事與他并無關(guān)系，
休整過后便又啟程了。大漠風沙漫天，刮的人疼。
他追著謝不絕的蹤跡到了大漠邊緣的一處小鎮(zhèn)，卻聽說鎮(zhèn)上的“毒醫(yī)”鬼手被人廢了武功，
藏藥的山洞被翻得亂七八糟。有人說動手的是個穿白裙、戴面紗的女子。
鬼手在這大漠號稱無所不知，他想知道去七絕峰的路，看來也必須找到鬼手。尋到人時，
老頭正躺在破廟里咳血：“那女娃……身法怪得很，指尖有淡香，
像是……月氏的‘迷迭香’，她問我七絕峰的路，可那七絕峰在大漠深處，難尋蹤跡，
我猜她估計也是要去取七星還魂草?！逼咝沁€魂草？李修遠心頭一震。
他在幼年曾聽師兄謝不絕提過，傳說是長在七絕峰上?！捌呓^峰如何去？
”“我不知道啊”——嗖，鳴泉出鞘，橫在鬼手脖子上。
“我說我說”李修遠往七絕峰方向走了不過半日光景，戈壁灘的風忽然卷著沙礫變了向。
他抬眼望去，遠處巨石旁倚著道身影，目光驟然凝住——是南珈。她竟換了身紅衣，
不是中原女子常穿的水紅、嫣紅，是西域沙棘花那樣烈的紅，被風扯得獵獵作響，
襯得周遭昏黃戈壁都失了顏色。這才是她該有的模樣，哪里是秦淮河畫舫上月白裙的素凈，
分明是大漠里燒起來的火。只是那團“火”此刻蔫了。她歪靠在黑石上，
先前總覆著的面紗落在腳邊，沾了些沙粒，露出的臉蒼白得像褪了色的宣紙，
連唇瓣都沒了血色，在戈壁的烈日下更顯刺眼。戈壁灘上的風裹著沙礫，刮在臉上像細針。
李修遠放輕腳步走近，才看清南珈脖子上的皮膚泛著詭異的青黑紋路，
連指尖都透著淡紫——這不是尋常外傷，倒像是中了毒。第二章南珈聽見腳步聲，猛地抬眼，
原本淺亮的瞳仁此刻蒙著層水霧，見是他，緊繃的肩線微松，卻又立刻別過臉，
聲音啞得像被沙磨過：“你跟著我做什么?！崩钚捱h蹲下身，目光落在她落在地上的面紗上。
那紗是西域特有的冰蠶紗，沾了沙粒，卻仍能看出質(zhì)地輕薄，
倒顯出幾分平日藏在面紗下的輪廓——眉峰清淺，鼻尖微翹，只是唇色白得近乎透明。
他沒答她的話，只是說“你中毒了，我只能暫時為你壓制?！蹦乡焐碜游⒔瘸雎?，
唇角溢出絲淡紅：“不用你管?！彼霌沃^站起來，卻剛直起半寸，便疼得倒抽冷氣，
脖子的青黑已蔓延到了肘彎。李修遠從行囊里取出個竹制小盒，
打開時飄出縷清苦的藥香——是昆吾溪特制的“醒神草膏”，專解纏毒。“你叔父中毒，
你為他偷秘藥，如今自己也中了毒，還要硬撐？南珈猛地拍開他的手，眼神里帶著防備，
像只被惹急的幼獸：“我與你非親非故，李公子何必假好心。你不是說我明火劫藥非正道？
如今看我落難，正好瞧個笑話?！憋L卷著沙落在她汗?jié)竦念~發(fā)上，她臉色更白，
卻仍梗著脖子。李修遠看著她脖子上的青黑紋路顯然毒已入里。他收起竹盒，
卻沒起身：“七絕峰上有七星還魂草，你信？”南珈抿唇不語。李修遠聲音平，卻字字清晰，
“你叔父中的是枯骨散吧?！薄澳闳绾沃?！”南珈眼神中暗藏鋒芒。
“你偷了蜀中唐門的續(xù)魂膏、濟南孟家的回陽散，還有昆侖派的寒玉髓，再加上七星還魂草，
這是傳聞中煉制枯骨散的解藥?！蹦乡烀偷靥а?，
淺瞳里滿是震驚：“你……”“當年在昆吾溪上，師兄曾與我說過。”李修遠垂眸，
指尖輕叩腰間劍鞘，“我原不想管江湖事，可你叔父若真中此毒，你這般亂闖，不是救人，
是送死?！备瓯诘娜疹^烈起來，曬得石頭發(fā)燙。南珈沉默良久，肩線慢慢垮下來，
聲音低得像嘆息：“我叔父是月氏部族的族長，半年前部族遷徙時遭人暗算，中了枯骨散。
族里的巫醫(yī)說，只有中原秘藥能配解藥。我來中原三個月，偷了續(xù)魂膏，搶了回陽散，
騙到了寒玉髓，可他們追得緊，……”她頓了頓，皺緊眉，“只剩七星還魂草了，
我必須拿到……”李修遠撿起地上的面紗，還給她，又重新打開竹盒，
遞過神草膏：“這個可以緩解你的毒性，吃下后我再為你疏通經(jīng)脈。
”草藥的清涼瞬間壓下喉間的灼痛，李修遠的指尖帶著常年練劍的薄繭，
觸在皮膚上竟不覺得粗糙，幾處重要大穴被疏通后確實舒服不少，
她抬眼看著他垂著的眼睫——他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片淺影，倒不像初見時那般冷淡。
“我知道你是昆吾溪人，與謝不絕同門，那你可知上七絕峰的路？”她忽然開口。
李修遠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你知道他？”“傳聞他在大漠七絕峰上建立了魔教，
護大漠太平?！蹦乡炻曇糨p了些，“只是后來很少再出現(xiàn)在江湖上。你若找他，
或許我們可以同路?！崩钚捱h抬眼，眸色深了些。他找謝不絕，
是因流泉訣最后一關(guān)始終不得要領(lǐng)，師父說謝不絕是唯一練透此訣的人。
李修遠站起身：“師兄十年前叛出師門我就未再與他見過，故此七絕峰的路我也不知。
”南珈愣住：“那，鬼老說過一條上七絕峰的路……”身側(cè)的鳴泉劍身在日頭下閃著清光，
“你中了毒，獨自上山是自投羅網(wǎng)?，F(xiàn)在武林盟正追查偷藥之人，你這模樣，下山也是被擒。
左右都是順路?！彼f得坦然，仿佛只是臨時改了行程。
南珈看著他的背影——青衫在風沙里獵獵作響，腰間鳴泉劍的劍穗是昆吾溪特有的藍草編的，
隨風輕晃。她撿起面紗重新覆在臉上，慢慢站起身，行動雖有滯澀但清涼順著血脈漫開，
竟沒那么難熬了。兩人一前一后往七絕峰走，日頭由東到西。戈壁的風里，
忽然飄來隱約的馬蹄聲。李修遠停步，側(cè)耳聽了聽，眸色沉下來：“是中原武林盟的人，
至少十騎，正往這邊來?！蹦乡炷樕⒆儯骸八麄冊趺磿业竭@里？”“你廢了鬼手，
他知道你要上七絕峰，未必沒給中原門派報信?！崩钚捱h回頭看她，“快走，
前面應(yīng)該就是七絕峰，對方人多勢眾，先找個能藏身的地方，走?！彼焓掷∷氖滞?，
提氣掠起。南珈只覺身子一輕，風沙從耳邊呼嘯而過，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
竟比醒神草膏更讓人安心些。她低頭，看見兩人的影子在戈壁上被拉得很長，
像兩道快要融進風沙里的線，忽的就纏在了一起。斷壁后是窄仄的石縫，
僅容兩人側(cè)身貼壁站著。馬蹄聲越來越近，夾雜著人語——是濟南孟家的人，
嗓門粗亮：“那女娃就一個人跑不遠！七絕峰就這一條路，搜！”南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身上的疼又翻涌上來，呼吸略重了些。李修遠抬手按在她后心，渡過去一縷淺淡內(nèi)力，
溫聲道：“屏息?！眱?nèi)力順著血脈淌過，體內(nèi)灼痛感竟壓下去大半。南珈微怔，抬眼望他，
見他側(cè)耳聽著外面動靜，下頜線繃得緊，青衫下擺被石縫里的風掃得微動，
倒比在畫舫上初見時，少了幾分疏離。外面的人馬在斷壁前停了片刻，
有人罵道：“這鬼地方哪有人影？那鬼手不會騙人吧！”“莫不是跑上山了？
”另一人應(yīng)：“上山搜！家主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藥！”馬蹄聲漸遠，李修遠才松了手，
低聲道：“我們從另一側(cè)繞上去，先找個避處讓你調(diào)息?！蹦乡禳c頭，跟著他鉆出石縫。
七絕峰西側(cè)是陡坡，碎石松動，她腳下一滑，李修遠反手攥住她手腕，
兩人借力掠上塊凸起的巖石。她喘著氣笑了笑：“倒要謝李公子兩次援手?！薄芭e手之勞。
”他別開臉，語氣淡得像風，卻伸手扶了她一把，“走穩(wěn)些。”兩人繞到山腰時，天已擦黑。
尋著塊凹進去的山壁暫歇，李修遠生了堆小火，枯枝燃著噼啪響。他從行囊里摸出塊干餅，
遞過去：“先墊墊。”南珈沒接，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