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的喧囂如同褪去的潮水。回府的馬車上,沈昭一路沉默。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轆轆聲,像沉重的鼓點,一聲聲敲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剛一踏入燈火通明的鎮(zhèn)北將軍府正廳,那強撐了一路的沉凝便再也繃不住。
沈礪和蘇云容剛解下披風,沈曜正吩咐下人備些醒酒湯,就見沈昭幾步?jīng)_到他們面前。
“爹!娘!哥!”她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急切和憤怒,像被點燃的炮仗。
沈昭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急切,目光依次掃過正欲坐下的父親沈礪、眉宇間隱有憂色的母親蘇云容,以及坐在她對面、眉頭緊鎖的兄長沈曜。
“你們...你們都知道的,知微…謝家姐姐,她...她處境很不好!”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試圖用最樸素的“友情”來包裹那份過于沉重的情愫。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待我如親妹妹??扇缃?,宮里那些人...太子,還有其他皇子,還有他們的母妃,都盯著她!謝伯父他...他根本就是把知微當成...當成一個籌碼!知微她...她根本不愿意?!?/p>
沈昭越說越急,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難道就因為她是丞相的女兒,就活該被那些人當成貨物一樣爭來搶去,連自己的心意都不能有嗎?我們...我們能不能幫幫她?哪怕...哪怕只是讓那些人收斂一點......”
她懇求的目光最終落在父親身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近乎天真的期盼。
廳內(nèi)一時寂靜。只有燭火在燈罩里噼啪跳躍,映照著沈家?guī)兹松裆鳟惖哪槨?/p>
沈礪并未立刻呵斥女兒的失態(tài)。他解下佩劍,遞給侍立一旁的隨從,動作沉穩(wěn)如山岳。
他走到主位坐下,端起下人奉上的熱茶,卻沒有喝,目光沉沉地落在情緒激動的女兒身上。
那目光深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昭兒,”沈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廳內(nèi)所有的躁動。
“你的心,爹明白。謝家那丫頭…不易。”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接下來的話,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直指核心。
“但她的婚事,早已不是謝家的家事,更非你與她的閨閣情誼所能左右。”
沈礪放下茶盞,瓷器與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而冷硬的一聲響。
“那是牽動胤朝朝局的棋局?!彼蛔忠痪洌肿智рx。
“謝廷遠位居百官之首,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得謝家女,某種程度上,便是得了文官清流的半壁助力?!?/p>
“太子為何如此急切?二皇子、三皇子為何也趨之若鶩?他們爭的不是謝知微這個人,是她背后所代表的滔天權勢!是那張可能通往龍椅的捷徑!”
他銳利的目光直視著沈昭,仿佛要穿透她眼中那層因年少熱血而蒙上的薄霧。
“我沈家,軍功赫赫,不假。但根基如何?不過是你祖父隨先帝打江山掙下的。我們手握北境兵權,本就身處風口浪尖,這是把雙刃劍!我們根基尚淺,遠不如那些盤踞百年的世家大族。若此時貿(mào)然卷入皇子間的奪嫡之爭,或僅僅因你與謝知微交好便表露出不同尋常的關注,昭兒,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沈礪的語氣陡然加重:“這意味著引火燒身!意味著授人以柄!意味著給那些早就盯著我沈家兵權的人遞上一把捅向我們的尖刀!陛下會如何想?他會猜忌,手握重兵的將軍府,是否與權傾朝野的丞相府暗中勾結?是否意欲圖謀不軌?到那時,莫說救不了謝知微,便是我們整個沈家,都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狠狠砸在沈昭的心上。
她臉上的憤怒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逐漸蔓延開的蒼白和僵硬。
父親所說的是她從未深想過的權謀算計。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爹...”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有力的聲音。
沈曜一直沉默地聽著,眉頭緊鎖。此刻看到妹妹的如此模樣,他嘆了口氣,走上前,抬手如往常般揉揉沈昭的頭。
“阿昭,”沈曜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卻同樣殘酷地撕開了最后的幻想,“爹的話,雖然刺耳,卻是實情。”
“謝小姐...她是丞相的掌上明珠,是謝家傾力培養(yǎng)的‘國色’。她的歸宿,注定不會平凡??墒?..如今絕非我們沈家能輕易撼動,甚至對抗的?!?/p>
他看著妹妹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眸,心中不忍,卻不得不將話說完:“你對謝小姐的情誼,哥知道,很深,很真??墒前⒄?..”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這世間有些事,并非心意赤誠就能改變。你的心意,放在這滔天權勢和冰冷的朝局面前,只怕...只怕是徒增傷悲,更可能...引禍上身?!?/p>
“徒增傷悲...”沈昭喃喃地,像是第一次真正咀嚼出其中的苦澀與絕望。她踉蹌著后退了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廳柱,才勉強站穩(wěn)。
父兄的話語,像兩把冰冷的鐵鉗,毫不留情地掰開了她一直不愿正視的現(xiàn)實。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道橫亙在她與謝知微之間的鴻溝。
那不僅僅是兩府相鄰卻無法自由往來的高墻。
那不僅僅是世俗禮教對閨閣女子的束縛。
那更是一道由權力、地位、朝堂、家族利益共同構筑的、深不見底的鴻溝!
謝知微是云端月,是棋盤上最耀眼的棋子,她的命運被無數(shù)雙貪婪或算計的手撥弄著。
而她沈昭,即便頂著鎮(zhèn)北將軍府小姐的光環(huán),在這盤以天下為局、以皇權為尊的棋局里,也不過是一枚略顯鋒銳、卻隨時可能被犧牲掉的邊角小卒。
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那感覺比在宮宴上看著太子靠近謝知微時更甚,比在回廊下抱著她無聲哭泣時更甚。
她一直引以為傲的家世、武力,在真正的權力壁壘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蘇云容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丈夫剖析時局,看著兒子點破殘酷現(xiàn)實,看著女兒從激憤到蒼白再到此刻近乎失魂落魄的茫然。
她上前一步,輕輕扶住沈昭微微顫抖的手臂,溫熱的掌心傳遞著無聲的安慰。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盛滿了憂慮和了然的眼睛,深深地、復雜地看著沈昭。那目光里有心疼,有無奈。
沈昭感受到母親的溫度,卻只覺得心口疼得更加厲害。她猛地掙開母親的手,像是無法再承受任何一點觸碰和目光。
她沒有再看任何人,失魂落魄地轉過身,腳步虛浮地朝著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拖得又長又孤寂。
“昭兒...”蘇云容擔憂地喚了一聲。
沈礪抬手,制止了妻子。他看著女兒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沉沉地嘆了口氣,眉宇間的凝重更深了幾分。
沈曜也望著那個方向,久久無言,臉上再無平日的爽朗,只剩下化不開的憂色。
夜風穿過庭院,帶著初春深夜刺骨的寒意。
沈昭沒有回房。
她徑直沖進了后院那片空曠的練武場。月光清冷地灑在地上,映照著她蒼白失神的臉。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終于沖破喉嚨,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凄厲。
幾乎同時,她猛地抄起靠在兵器架上的那桿沉重的亮銀槍!冰冷的槍身入手,那熟悉的觸感仿佛點燃了她體內(nèi)最后一點暴烈的火星。
沒有章法,沒有套路。
只有傾瀉!只有爆發(fā)!
她將所有的無力感狠狠砸向地面——槍桿掃過,帶起沉悶的破風聲,仿佛要將這束縛著謝知微、也禁錮著她自己的堅硬大地砸碎!
槍尖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道凄冷的寒芒,如同她心中翻涌的驚濤駭浪。
汗水很快浸濕了她的鬢發(fā),順著緊繃的下頜滴落,分不清是累的,還是忍到極致的淚。
每一個招式,都傾注了她所有的力量,也耗盡了她的力氣。
直到最后,她一個旋身回刺,槍尖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刺出!
沈昭拄著槍,單膝跪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混合著某種滾燙的液體滑過臉頰,滴落在塵埃里。
月光照亮她汗?jié)竦膫饶?,那雙曾經(jīng)明亮飛揚、充滿無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痛苦、不甘。
父兄的話語如同魔咒,在她耳邊反復回響。
她抬起頭,望向謝府方向那高聳的、在夜色中如同巨獸蟄伏般的圍墻。那圍墻之后,是她拼盡全力想要守護的月光。
可是,她夠不著。
她此刻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變強!
變得更強!
強到足以跨越那道鴻溝,踏碎那天塹!
強到足以...將那彎明月,從冰冷的金絲牢籠里,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