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臺的晨露尚未晞干,檐角銅鈴被穿堂風(fēng)撞得叮當(dāng)亂響,聲線清越,在空蕩的回廊里蕩開層層疊疊的余韻。鶴法雪伏在紫檀木軟榻上,錦被自腰間滑落,露出的脊背覆著層薄汗,泛著珍珠般的瑩光。后腰舊傷被蝕骨草的余毒牽扯,鈍痛如潮水般陣陣涌來,她攥著榻沿繡纏枝蓮的錦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指腹將絲滑的錦面捏出細(xì)密的褶皺。
顧長生立在榻邊,月白長衫的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的腕骨分明,手間握著柄銀勺,勺沿打磨得光滑如鏡,正舀起青瓷碗中深褐色的藥膏。藥膏里摻了北境火山泥,質(zhì)地濃稠,泛著礦物質(zhì)特有的冷光,混著當(dāng)歸與艾草的清氣,在晨光里漫出淡淡的藥香。他俯身時,發(fā)間木簪輕晃,映得側(cè)臉線條愈發(fā)清俊,指尖蘸著藥膏往她脊背涂開,冰涼觸感激得鶴法雪脊背猛地一顫。
“輕點(diǎn)!”她悶聲開口,聲音里帶著壓抑的痛意。這藥膏是廣華昨夜新調(diào)的,說是摻了極北之地的冰川融水,能逼出骨縫里的寒毒,可那灼痛感順著血脈蔓延,比當(dāng)年在沙狼營挨的刀傷還要鉆心。
顧長生的指尖頓在半空,眼尾微挑,忽然屈指往她腰側(cè)輕彈了下:“昨日在胡楊林滾得比誰都勇,今日涂個藥膏倒嬌氣了?!彼Z帶戲謔,指腹卻放緩了力道,將藥膏在她脊背推得勻勻的,動作輕得像在描摹星圖,“昨兒陸十九托黑市的張掌柜捎了壇冰鎮(zhèn)酸梅湯,用西境的冰泉鎮(zhèn)著,此刻正放在你窗臺上,涂完藥便去喝。”
鶴法雪剛要答話,外間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噔噔”地踩過青磚地,帶著孩童特有的輕快。珠簾被猛地掀開,陸十九穿了件石榴紅的蹙金襦裙,裙擺繡著纏枝蓮紋樣,金線在晨光里泛著細(xì)碎的光,針腳密得連針尖都難尋縫隙。她手里還拽著蘇凌晨,小姑娘扎著雙丫髻,發(fā)繩是胭脂色的絞羅,末端綴著極小的銀鈴,走一步便叮當(dāng)作響。兩人腳邊跟著只黑貓,正是顧長生養(yǎng)的墨團(tuán),尾巴掃過地面的青磚,帶起沙沙的輕響。
“法雪!”陸十九掀簾時帶起陣風(fēng),紅裙如花瓣般綻開,眼尖地瞥見軟榻邊的青瓷藥碗,“這火山泥藥膏夠勁吧?前日給許七安涂肩傷,他疼得直冒冷汗,你倒比他能忍。”說著便往榻邊湊,紅裙掃過榻沿的銀絲滾邊,帶起陣薔薇露的香氣,是她新?lián)Q的熏香。
蘇凌晨卻沒看鶴法雪,烏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顧長生手里的銀勺,小聲道:“顧大哥,你這銀勺的紋路,和觀星臺的星盤邊緣一模一樣?!?/p>
顧長生將銀勺往腰間的玉帶上一別,伸手揉了揉蘇凌晨的發(fā)頂,指腹穿過她柔軟的發(fā)絲,觸到那支素木簪:“眼力不錯?!彼D(zhuǎn)頭看向陸十九,眉峰微蹙,“你倆怎的來了?昨日不是說今日要去校場看顧清寒練槍?”
“他那槍法花哨得能繡花,哪有法雪這兒有意思?!标懯耪f著便往榻邊坐,紅裙鋪開如綻放的石榴花,“再說今日立秋,按北鳩的規(guī)矩得啃秋貼秋膘,總躺著哪成?!?/p>
話音未落,她忽然拽著蘇凌晨往榻上一躺,兩人擠在鶴法雪腳邊,墨團(tuán)順勢跳上榻尾,蜷成個黑絨球,尾巴還在輕輕搖晃。這紫檀軟榻本就不寬,此刻被三人一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鶴法雪被她們壓得悶哼一聲,后腰的傷又開始抽痛,卻見陸十九正用指尖卷著蘇凌晨的胭脂色發(fā)繩,紅裙與月白襦裙纏在一處,倒比窗臺上那盆秋菊還要熱鬧幾分。
“你們倆……”鶴法雪剛要開口,就被陸十九塞了顆蜜餞梅,酸得她睫毛輕顫,眼眶泛出濕意。
“別動氣別動氣?!标懯判Φ妹佳蹚潖?,指尖還沾著點(diǎn)糖霜,“許七安和林尚書去后廚了,說要給你燉黃芪骨湯貼秋膘,顧清寒那家伙非要露一手,說要烤只秋雁,依我看,此刻怕是把御膳房的灶臺都掀了?!?/p>
顧長生正往藥箱里收藥膏,聞言低笑出聲,聲線清朗如玉石相擊:“他烤雁?去年在黑石隘把野雞烤成炭,最后咱們啃了三盤芝麻酥才墊住肚子?!彼D(zhuǎn)身往桌邊走去,拿起個青布包,里面裹著剛從藥圃摘的脆梨,果皮泛著青白色的光,“先吃個梨墊墊?”
蘇凌晨從榻上探出頭,小臉上沾著點(diǎn)灰塵,是方才在院子里玩時蹭的:“顧大哥,梨要蘸綿白糖才好吃,張老倌的芝麻酥里就放這個?!?/p>
“就你懂行?!鳖欓L生捏起個梨,從腰間摸出柄小刀,刀刃薄如蟬翼,將梨皮削得勻勻的,薄得能透光,果核挖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圓潤的果肉。他往白瓷碟里撒了把綿白糖,糖粒晶瑩如碎玉,遞到榻邊,“接著?!?/p>
鶴法雪伸手去接,陸十九卻搶先一步叼走半塊,紅裙襯得她唇色愈發(fā)紅艷:“真甜!法雪你快嘗嘗,比欽天監(jiān)庫房里的蜜餞還夠味?!?/p>
正鬧著,外間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許七安掀簾進(jìn)來,玄色勁裝的袖口卷至肘部,露出小臂上那道月牙形的舊疤,是當(dāng)年被狼咬傷的痕跡。他手里端著個砂罐,罐口冒著白汽,當(dāng)歸與黃芪的藥香混著骨湯的醇厚漫開來,在屋里織成一張暖融融的網(wǎng)?!肮菧珶鹾昧?,加了北境的野生黃芪,補(bǔ)氣血的,小火煨了三個時辰?!?/p>
緊隨其后的是林啼江,他穿著件石青色的官袍,領(lǐng)口繡著暗紋,手里捧著個紅漆托盤,上面擺著盤醬肘子,油光锃亮,醬汁濃稠得能拉出絲,是御膳房的拿手菜。他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目光掃過擠成一團(tuán)的三人,眉頭微蹙:“這榻夠?qū)???/p>
“夠夠夠!”陸十九拍了拍榻沿的錦墊,“林尚書也坐?”
林啼江剛要搖頭,就見顧清寒提著只烤得焦黑的東西沖進(jìn)來,粉綢披風(fēng)上沾著火星,邊緣被燒出幾個小洞?!俺闪耍‰m然外皮焦了點(diǎn),但里面的肉肯定嫩……”話沒說完,就被許七安按住后頸往外推,“去去去,把你那炭塊扔了,別熏著法雪?!?/p>
屋里頓時笑成一團(tuán),笑聲撞在描金的梁柱上,又彈回來,裹著藥香與食物的香氣,格外熱鬧。鶴法雪趴在榻上,看陸十九和蘇凌晨搶最后一塊梨,看顧長生往砂罐里撒蔥花,看許七安和林啼江低聲說笑著分醬肘子,忽然覺得后腰的疼都輕了些,像是被這滿室的暖意烘得散了。
午后日頭正好,透過窗欞灑在地上,鋪成一片金箔。陸十九非要拉鶴法雪去院子里啃秋,顧長生拗不過她,搬了張竹榻放在桂樹下,竹榻上鋪著層軟墊,繡著云紋。鶴法雪剛躺下,蘇凌晨就抱來床薄毯蓋在她腿上,毯子是月白色的杭綢,上面繡著幾枝桂花,小姑娘頭發(fā)上還別著朵新鮮的桂花,是方才在樹下?lián)斓?,香氣清潤?/p>
“啃秋就得吃西瓜!”顧清寒不知從哪抱來個綠皮大西瓜,足有他半人高,表皮帶著深綠色的條紋,往石桌上一放,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斑@是我托城南的瓜農(nóng)留的‘報恩瓜’,說是今年最甜的,保準(zhǔn)又甜又沙?!?/p>
陸十九挽起紅裙袖子,露出皓腕上的銀鐲子,抄起把銀刀,刀柄上嵌著顆紅寶石:“我來切!”刀刃剛碰到瓜皮,就聽“咔嚓”一聲脆響,西瓜裂開道縫,里面密密麻麻全是黑籽,幾乎看不見紅瓤,籽大而飽滿,泛著油光。
眾人都愣住了。顧清寒撓了撓頭,粉披風(fēng)上沾的草屑簌簌落下:“不對啊,瓜農(nóng)明明說這是‘報恩瓜’……”
“怕是聽反了,這分明是‘報仇瓜’。”顧長生忽然笑出聲,從懷里摸出把小銀勺,往瓜里一挖,舀起滿滿一勺籽,“攢著種下去,明年能收一院子西瓜。”
蘇凌晨蹲在石桌邊,用手指戳著瓜籽,指尖沾了點(diǎn)瓜汁:“顧大哥,這些籽能種出會結(jié)酸梅的西瓜嗎?就像法雪姐姐愛吃的那種?!?/p>
“你當(dāng)是變戲法呢?”顧長生刮了下她的鼻尖,指尖沾了點(diǎn)糖霜,忽然往鶴法雪嘴邊遞了塊瓜瓤,“嘗嘗?雖多籽,甜味倒足?!?/p>
鶴法雪張口咬住,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沾在下巴上。陸十九遞來塊錦帕,帕子是湖藍(lán)色的,繡著半朵蓮花,紅裙裙擺掃過石凳,帶起陣桂花香:“法雪,許七安說這西瓜是沙狼部那邊的品種,耐旱得很,就是籽多,咱們把籽收起來,明年種在藥圃?”
“種它干啥?”顧清寒啃著瓜皮,粉披風(fēng)上沾了不少紅汁,像落了片晚霞,“不如種芝麻酥,結(jié)出來的果子都是酥皮的,還能蘸星砂蜜。”
林啼江坐在石桌另一頭,正和許七安分吃最后一塊醬肘子,聞言低笑:“你咋不種糖人?結(jié)出滿樹糖兔子,蘇丫頭肯定喜歡。”
日頭漸漸斜了,桂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陸十九和蘇凌晨躺在竹榻邊的草地上,數(shù)著天上的云,紅裙與月白襦裙鋪在青草叢里,像兩朵盛開的花。顧清寒不知從哪摸來副骰子,是骨制的,上面刻著星象圖,拉著許七安和林啼江猜點(diǎn)數(shù),銀鈴般的笑鬧聲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雀兒。
鶴法雪靠在竹榻上,看顧長生蹲在石桌邊,用銀勺把西瓜籽一顆顆挖出來,裝在個青布包里。他動作認(rèn)真,側(cè)臉被夕陽鍍上一層金輝,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忽然轉(zhuǎn)頭沖她眨了眨眼:“攢夠一升籽,明年種給你看,說不定真能結(jié)出帶酸梅餡的?!?/p>
鶴法雪忍不住笑出聲,后腰的疼仿佛被這秋日的暖烘得散了,連空氣里都飄著甜香,混著藥香、桂花香,還有點(diǎn)西瓜的清潤,像極了此刻滿院的熱鬧與安穩(wěn)。墨團(tuán)不知何時跳上竹榻,蜷在她腳邊,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遠(yuǎn)處的銅鈴還在響,叮當(dāng),叮當(dāng),數(shù)著這尋常又珍貴的辰光。
顧長生將裝滿瓜籽的青布包系好,放在石桌上,轉(zhuǎn)身往竹榻走來。他拿起薄毯的一角,往鶴法雪肩上攏了攏,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帮L(fēng)涼了,進(jìn)屋吧?”他的聲音很輕,混著桂花香,“廣華說你這傷,最忌風(fēng)寒。”
鶴法雪點(diǎn)頭,由他扶著起身,后腰的疼果然輕了許多。陸十九和蘇凌晨也蹦蹦跳跳地跟上,墨團(tuán)從竹榻上躍起,落在顧長生肩頭,尾巴掃過他的發(fā)梢。一行人往屋里走,腳步聲踩在落滿桂花的地上,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像在譜寫一首無聲的歌謠。
屋里的砂罐還溫著,骨湯的香氣漫開來,與外面的桂花香交織。許七安正往碗里盛湯,林啼江在一旁幫忙擺碗筷,顧清寒則在逗蘇凌晨,教她認(rèn)骰子上的星象。鶴法雪坐在桌邊,看顧長生往她碗里舀了勺湯,上面浮著層油花,泛著溫潤的光。
“慢點(diǎn)喝,燙?!彼f著,往湯里吹了吹,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
鶴法雪舀起一勺湯,暖意順著喉嚨滑下,熨帖了五臟六腑。她忽然覺得,這秋日的病榻時光,竟比任何珍饈都更讓人安心,或許,安穩(wěn)的日子,本就該是這般模樣,有藥香,有笑語,有身邊人,有歲月長。
窗外的桂樹還在落花,一片,又一片,像誰在撒著金箔,鋪滿這觀星臺的庭院,也鋪滿這尋常又珍貴的人間。
顧長生忽然從懷里摸出個小紙包,打開來是些曬干的桂花,金黃的花瓣散著濃郁的香氣?!斑@是昨日在院子里撿的,曬得正好,回頭讓廚房做成桂花糕,給你當(dāng)零嘴?!彼f著,往鶴法雪面前的碟子里倒了些,“聞聞,香不香?”
鶴法雪湊近聞了聞,香氣濃郁卻不膩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香。”
陸十九湊過來看了看,伸手抓了一小撮:“這桂花真不錯,比我上次從黑市買的還好。法雪,咱們不如再撿些,釀點(diǎn)桂花酒?”
蘇凌晨也跟著點(diǎn)頭,小臉上滿是期待:“我也要幫忙!我會用竹籃撿,不會弄碎花瓣?!?/p>
顧清寒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粉披風(fēng)上還沾著西瓜汁:“釀酒算我一個!我知道個秘方,加些星砂蜜,釀出來的酒又甜又烈?!?/p>
許七安和林啼江也走了過來,許七安道:“后院有口老井,井水甘洌,用來釀酒正好?!绷痔浣瓌t補(bǔ)充道:“我那里有幾個新的酒壇,是官窯燒的,密封性好,正好用來裝酒?!?/p>
鶴法雪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心里暖暖的。她笑著點(diǎn)頭:“好啊,等我好些了,咱們就一起撿桂花釀酒?!?/p>
顧長生看她笑了,眼尾的笑意也深了幾分,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不急,你先養(yǎng)好傷。撿桂花、釀酒的事,有的是時間?!?/p>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每個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屋里的笑聲、說話聲,與窗外的銅鈴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溫馨而寧靜的畫面。鶴法雪知道,這樣的日子,便是她一直所求的安穩(wěn)。
過了一會兒,陸十九拉著蘇凌晨去院子里撿桂花了,顧清寒也跟了出去,說是要去看看那口老井。許七安和林啼江則去準(zhǔn)備釀酒的工具和材料。屋里只剩下鶴法雪和顧長生。
顧長生坐在鶴法雪對面,拿起她的碗,又往里面舀了些湯:“再喝點(diǎn),補(bǔ)補(bǔ)身子?!?/p>
鶴法雪順從地喝了幾口,放下碗,看著顧長生:“謝謝你?!?/p>
顧長生挑眉:“謝我什么?謝我給你涂藥膏,還是謝我給你舀湯?”
鶴法雪被他逗笑了:“都謝?!?/p>
顧長生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跟我還客氣什么?!彼D了頓,又道:“等你好了,我?guī)闳€地方?!?/p>
“什么地方?”鶴法雪好奇地問。
“保密。”顧長生神秘地笑了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鶴法雪見他不說,也不再追問,只是心里多了份期待。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飄落的桂花,覺得這樣的時光真好。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滿了整個觀星臺。陸十九她們撿了滿滿一籃子桂花回來,顧清寒還提著一桶井水,許七安和林啼江也準(zhǔn)備好了釀酒的工具和材料。大家圍在一起,將桂花倒進(jìn)干凈的盆里,仔細(xì)地挑揀著里面的雜質(zhì)。
鶴法雪也想幫忙,卻被顧長生按住了:“你坐著就好,這些活我們來就行?!?/p>
觀星臺的廊下,月光如流水般漫過青石板,將刻著星象的青石板洗得發(fā)亮。酒壇被穩(wěn)穩(wěn)埋在桂樹根系間,壇口與地面齊平,顧長生用鐵鍬拍實(shí)周圍的黃土,又往上面壓了塊半尺厚的青石板,石板邊緣雕著北斗七星,勺柄正對著北鳩方向。墨團(tuán)蹲在石板旁,尾巴圈成個規(guī)整的圓,金瞳在月光下亮得驚人,時不時用爪尖撥弄兩下石板縫里的桂花,仿佛在確認(rèn)這壇佳釀是否藏得穩(wěn)妥。
“時候不早了,蘇丫頭該歇著了?!标懯派焓秩嗔巳嗵K凌晨的發(fā)頂,小姑娘打了個綿長的哈欠,眼角沁出細(xì)淚,睫毛上還沾著白日里玩鬧時蹭的桂花碎。她拽了拽蘇凌晨胭脂色的絞羅發(fā)繩,銀鈴叮當(dāng)作響,“法雪也累了一天,后腰的傷經(jīng)不起熬夜,早些回屋歇息吧?!?/p>
顧長生扶著鶴法雪的胳膊起身,她的后腰還有些發(fā)沉,站直時下意識往他身邊傾了傾。他順勢將手臂虛虛環(huán)在她腰側(cè),掌心貼著她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布料下肌肉的微顫:“走吧,我送你回去。這觀星臺的石板路不平,當(dāng)心絆倒——上次顧清寒就在這摔了個屁墩,懷里的芝麻酥撒了一地,心疼得直哼哼?!?/p>
兩人慢慢往內(nèi)院走,月光穿過桂樹葉的縫隙,在地上織出斑駁的網(wǎng)。鶴法雪踩著那些晃動的光斑,忽然想起什么,側(cè)頭看向顧長生:“你說要帶我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所在?”
顧長生的腳步頓了頓,轉(zhuǎn)頭時發(fā)間木簪反射著月光,在他頰邊投下道細(xì)影。他眼尾微挑,語氣里帶著幾分刻意的神秘:“是處能望見北鳩方向的山崗,據(jù)說天朗氣清時,能看見北鳩邊境的雪線。等你傷好透了,咱們挑個無云的夜去,我讓人用西境冰泉鎮(zhèn)一壇酸梅湯,再備上張老倌新烤的芝麻酥——就是你愛吃的那種,多放星砂蜜的。到時候咱們坐在崗上數(shù)星星,你要是困了,就枕著我的腿睡,保管比你屋里的錦墊舒服?!?/p>
鶴法雪的耳尖微微發(fā)燙,垂眸看著兩人交疊的影子,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其實(shí)不太在意能不能望見北鳩的雪,只要身邊有他,哪怕只是在觀星臺的院子里坐著,也覺得心頭安穩(wěn)。
回到屋中,顧長生轉(zhuǎn)身去桌邊倒了杯溫水,白瓷杯壁上凝著細(xì)密的水珠。他把杯子遞過來時,目光掃過窗臺上的酸梅湯,壇子外面裹著的冰泉還沒化透,冒著絲絲寒氣:“喝口溫水簌簌口,酸梅湯等會兒再喝,免得冷熱相沖鬧肚子。上次你貪涼,半夜起來找蜜餞壓酸水,忘了?”
“你也早些歇著?!柄Q法雪接過水杯,指尖觸到杯壁的溫?zé)?,目光落在他月白長衫的袖口——那里還沾著幾粒桂花碎屑,是白日里埋酒壇時蹭的。她伸手替他拂去,指腹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腕骨,那里戴著她送的素銀鐲,冰涼的金屬被體溫焐得微暖。
顧長生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帶著常年擺弄星盤磨出的薄繭,輕輕摩挲著她的指節(jié)。他低頭時,呼吸拂過她的額角,帶著淡淡的龍井香:“嗯?!鳖D了頓,忽然在她額頭輕碰了一下,力道輕得像羽毛落地,“晚安——對了,枕頭邊給你放了蜜餞梅,要是夜里渴了,就著溫水吃兩顆,別又像上次那樣摸黑找糖罐,差點(diǎn)撞翻藥箱?!?/p>
鶴法雪的耳尖騰地紅透,看著他轉(zhuǎn)身出門的背影,手還僵在半空。門簾落下的瞬間,她走到窗邊,望著院中的桂樹。月光下,花瓣如碎雨般簌簌飄落,落在青石地上積起薄薄一層,踩上去定會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心里甜絲絲的,連帶著后腰的鈍痛都淡了許多,仿佛被這月光浸得發(fā)酥。
第二日清晨,鶴法雪是被灶間傳來的柴火聲喚醒的。她披衣起身,走到窗邊,見顧長生正蹲在灶房門口的石階上,往灶膛里添松針,火苗“噼啪”竄起,映得他側(cè)臉發(fā)紅。他月白長衫的領(lǐng)口松著,露出半截鎖骨,袖口挽到手肘,小臂上沾了點(diǎn)灶灰,卻絲毫不顯狼狽。旁邊的石桌上,擺著個描金白瓷碗,里面盛著剛熬好的小米粥,粥面浮著層厚厚的米油,旁邊碟子里的腌青梅切得整整齊齊,是她偏愛的酸甜度。
“醒了?”顧長生抬頭時,額前碎發(fā)被熱氣熏得微卷,眼里漾著笑意,“粥剛熬好,晾了半刻鐘,溫度正好入口。我特意多熬了會兒,米油厚得能粘住勺子——比你上次在驛館喝的強(qiáng)多了,那時候你還說太稀,像摻了水?!?/p>
鶴法雪走過去,在石凳上坐下,看著他用布巾墊著端起粥碗,動作里帶著幾分刻意的小心。晨光穿過他發(fā)間,在他肩頭鍍上層金邊,連袖口沾著的灶灰都仿佛成了點(diǎn)綴,透著股煙火氣的鮮活。
“今日感覺如何?”顧長生把粥碗放在她面前,又推過來一碟糖霜,“要是覺得青梅太酸,就蘸點(diǎn)糖。廣華說你這傷得吃些溫和的,酸梅湯我讓廚房熱了,等會兒給你端來?!?/p>
“好多了,不那么疼了?!柄Q法雪拿起勺子舀了口粥,小米的軟糯混著青梅的微酸,順著喉嚨滑下,熨帖得五臟六腑都舒服起來。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銀鈴輕響,陸十九拽著蘇凌晨快步走來。陸十九穿件石榴紅的妝花襦裙,裙擺繡著纏桂花,金線在晨光里閃閃爍爍,針腳密得連針尖都難尋痕跡。蘇凌晨扎著雙丫髻,發(fā)繩是鮮亮的胭脂色,手里捧著個竹篩,里面曬著新?lián)斓墓鸹?,金黃飽滿,香氣清潤。
“法雪!”陸十九走到石桌旁,紅裙掃過地面的青草,帶起陣薔薇露的香氣,“你看這桂花曬得多好,金黃金黃的,一點(diǎn)雜質(zhì)都沒有。我挑了整整一個時辰,連半片枯葉都沒留?!?/p>
蘇凌晨把竹篩往鶴法雪面前遞了遞,小臉上沾著點(diǎn)黃土,是清晨在桂樹下扒拉花瓣時蹭的:“法雪姐姐你聞,香不香?顧大哥說,用這桂花做糖,明年和酒一起啟封,保準(zhǔn)能甜掉牙?!?/p>
“確實(shí)好?!柄Q法雪笑著點(diǎn)頭,指尖拂過竹篩邊緣,“等曬干了,咱們多做些桂花糖,一層糖一層花,壓實(shí)了封在瓷罐里,明年啟酒壇時,就用這糖腌新摘的青梅,酸甜混著酒香,定是絕味?!?/p>
“好啊好啊!”蘇凌晨拍手叫好,銀鈴發(fā)繩晃得更歡,“我來碾糖!我會用石臼,上次幫后廚碾過芝麻,力道剛剛好?!?/p>
早飯后,顧長生搬了張軟榻放在窗邊,讓鶴法雪趴著涂藥。藥膏剛觸到皮膚,她還是忍不住縮了縮肩,后腰的舊傷被藥膏里的火山泥激得發(fā)麻。
“忍忍?!鳖欓L生的指腹帶著薄繭,輕輕將藥膏推開,動作仔細(xì)得像在描摹星圖,“昨天陸十九還說,許七安涂這藥時疼得直咬牙,你比他能忍多了——不過也別硬撐,疼了就說,我輕些。”
他一邊涂藥,一邊講欽天監(jiān)的趣事,說有個新來的小吏把星盤上的“角宿”認(rèn)成了“亢宿”,還拿著星圖跟老吏爭論,說古籍上的標(biāo)注有誤。最后被老吏拿著戒尺追得繞著觀星臺跑了三圈,手心被打得通紅,第二天見了星盤就發(fā)抖。
鶴法雪聽得直笑,后腰的酸脹仿佛都被這笑聲沖淡了:“那小吏后來認(rèn)對了嗎?”
“被戒尺打了手心,再不敢錯了?!鳖欓L生收拾著藥箱,嘴角噙著笑,指腹敲了敲箱角的銅鎖,“其實(shí)他也不算錯,那兩顆星本就離得近,初學(xué)時認(rèn)錯也尋常。我初學(xué)那會兒,還把北斗星的斗柄指錯了方向,被師父罰抄星圖百遍,抄得手腕都腫了——不過我抄完就再沒錯過,不像某些人,連酸梅湯和醋都分不清,上次在沙狼營還把醋瓶打翻了,說要給藥材‘消毒’?!?/p>
鶴法雪想起去年的事,臉微微發(fā)燙,轉(zhuǎn)身抓起個抱枕扔過去:“不許說!”
顧長生接住抱枕,低笑出聲,笑聲撞在窗欞上又彈回來,驚飛了檐下棲息的麻雀。他把抱枕往她身側(cè)一塞:“躺會兒吧,我去看看顧清寒新的烤雁怎么樣了?!?/p>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鶴法雪的傷日漸好轉(zhuǎn),已經(jīng)能在院子里慢慢走動。陸十九每日都來陪她,有時帶些新制的藥膏,說加了北境的雪蓮,能活血化瘀;有時講些校場的新鮮事,說顧清寒練槍時被許七安的水弩濺了一身泥,氣得追著許七安繞著校場跑了十圈,最后還是被陸十九用兩碟芝麻酥勸住的。
蘇凌晨成了觀星臺的小尾巴,一會兒跟著顧長生看星盤,踮著腳夠星圖冊,一會兒纏著鶴法雪教她認(rèn)草藥,把紫蘇當(dāng)成薄荷,鬧了不少笑話。她還總愛溜到后廚,看廚子做芝麻酥,回來時嘴角總沾著點(diǎn)糖霜,被問起就說“是廚子爺爺給的”,眼睛卻瞟向灶房的方向,藏不住的狡黠。
林啼江來得少些,多半是處理完軍務(wù)順路過來。他常帶些西境的特產(chǎn),有時是塊質(zhì)地溫潤的墨玉,說是能安神;有時是柄鋒利的小刀,刀柄纏著防滑的鮫綃,說是能防身。他話不多,多半是坐在石桌邊聽大家說笑,偶爾接一兩句,卻總能說到點(diǎn)子上。上次顧清寒說要把西瓜籽種成糖果樹,就是林啼江接了句“那得先把籽泡在星砂蜜里”,逗得蘇凌晨纏著要去取蜜罐。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金桂的香氣濃得化不開。鶴法雪坐在桂樹下的竹榻上曬太陽,手里拿著本藍(lán)布封皮的星圖冊,指尖劃過標(biāo)注著“歸客星”的位置。顧長生蹲在旁邊的青石板上,面前擺著兩個陶罐,正用銀勺把前日收的西瓜籽一顆顆挑揀出來。飽滿的籽被放進(jìn)左側(cè)陶罐,癟的則扔進(jìn)右邊,動作認(rèn)真得像在校準(zhǔn)星盤。
“這些籽真要種?”鶴法雪翻過一頁書,隨口問道。
“當(dāng)然。”顧長生頭也不抬,挑得專注,銀勺碰到陶罐發(fā)出清脆的響,“攢了這么多,明年開春種在藥圃邊,施點(diǎn)星砂拌的肥,說不定真能結(jié)出又大又甜的西瓜。到時候讓陸十九他們來嘗,就說是你親手種的,保準(zhǔn)讓他們大吃一驚——尤其是顧清寒,他肯定會纏著你要種植秘方?!?/p>
鶴法雪笑了,指尖在書頁上頓了頓:“明明是你要種,怎么成了我種的?”
“你是監(jiān)工啊。”顧長生挑眉看她,眼尾帶著戲謔的光,“我出力翻土澆水,你坐著指揮就行,最后功勞自然是你的。就像上次破沙狼營的陣,明明是我調(diào)的星盤,他們偏說你劍法厲害——這次也讓你嘗嘗占功勞的滋味?!?/p>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陸十九的聲音,她提著個描金食盒快步走來,石榴紅的襦裙在陽光下格外亮眼:“法雪,顧長生,快嘗嘗我做的芝麻酥!”她在石桌邊坐下,打開食盒,里面擺著整齊的芝麻酥,金黃油亮,芝麻粒嵌得均勻,香氣撲鼻而來。
蘇凌晨跟在后面,手里拿著個油紙包,里面裝著剛炒好的南瓜子,顆顆飽滿:“顧大哥,法雪姐姐,這個也好吃,廚子爺爺放了鹽粒,咸香咸香的。”
顧長生拿起塊芝麻酥,咬了一口,酥皮簌簌掉在衣襟上,他毫不在意地用手撣了撣:“嗯,比張老倌的還酥。你這手藝,不當(dāng)廚子可惜了——回頭讓御膳房的師傅跟你學(xué)學(xué),省得他們總把芝麻酥烤得像石頭?!?/p>
“那是自然?!标懯诺靡獾?fù)P起下巴,拿起塊芝麻酥往鶴法雪嘴邊遞,“我放了雙倍的芝麻,還加了點(diǎn)星砂蜜,揉面時特意用了溫水,能不好吃嗎?法雪你快嘗嘗?!?/p>
鶴法雪張口咬住,芝麻的焦香混著星砂蜜的甜,在舌尖化開,碎屑掉在衣襟上,她低頭用指尖拈起,慢慢放進(jìn)嘴里??粗矍罢f笑的三人,看著偶爾飄落的桂花,看著遠(yuǎn)處被陽光染成淡藍(lán)的天,忽然覺得,所謂安穩(wěn),不過就是這樣尋常的午后,有熟悉的人在側(cè),有愛吃的點(diǎn)心在手,有說不完的閑話漫過耳畔。
顧長生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遞過來一顆挑好的西瓜籽,籽殼黑亮飽滿,在陽光下泛著油光:“你看這顆,多周正,明年定能結(jié)出最大的西瓜。到時候讓顧清寒抱著啃,保管他能把瓜皮都舔干凈?!?/p>
鶴法雪接過籽,放在手心,陽光透過籽殼,能看見里面細(xì)密的紋路。她笑著點(diǎn)頭:“好,就等它結(jié)出大西瓜。到時候咱們把瓜瓤挖出來拌糖,瓜皮腌成咸菜,一點(diǎn)都不浪費(fèi)。”
秋風(fēng)拂過,桂花瓣落了滿身,帶著清潤的香。遠(yuǎn)處的銅鈴被風(fēng)吹得輕響,叮當(dāng),叮當(dāng),像是在為這平淡而溫暖的日子,輕輕伴奏。墨團(tuán)不知何時跳上竹榻,蜷在鶴法雪腳邊,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與這午后的寧靜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