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生處辦公室比剛才亮。燈換了暖色。我坐下,陳導(dǎo)還是那樣。茶杯換了新的,熱。他把杯子往我面前推。我把手放在桌下。我不動。
“你身上有粉筆灰。”他用目光掃了我的袖口,“你寫了字?!?/p>
“別人寫的,我抹了。”我答。
他笑了一下,像笑一個孩子撒謊:“你喜歡抹掉東西?”
“我喜歡留下東西?!蔽曳葱Γ氨热缯掌?,比如文件,比如證人?!?/p>
“證人?”他輕輕合上《學(xué)生事務(wù)管理》,疊好,“你找到誰了?”
我把回答壓住。他的眼睛盯著我,很平。他知道問不到。我知道不能松口。我們之間擺了一套茶具,像一個象棋盤。茶具旁邊一個透明小糖盒,里面有三塊方糖,白。我盯著那三塊方糖,想起操場的∴∵,想起普通的符號如何裝載復(fù)雜的內(nèi)容。
“我叫你來,”他換了個口氣,“是要你幫忙?!?/p>
“幫什么?”
“寫稿?!彼?,“寫‘辟謠稿’。”
“辟什么謠?”
“比如‘失蹤’。”他用手指輕敲桌面,“換個詞?!畷何绰?lián)系上’。你知道輿情?!?/p>
“我知道輿情?!蔽铱此?,“你怕的是熱度?!?/p>
“怕熱度的是所有行政?!彼f,“還怕失控?!?/p>
“失控也有原因?!蔽艺f,“不是學(xué)生?!?/p>
“我沒說是學(xué)生?!彼?,“你看,我又把‘人’給拿出來了。別這么敏感?!?/p>
“我只是學(xué)會了你剛才教我的:不要把事件人物化?!?/p>
他嘴角動了一下。然后他拿起茶杯:“喝茶?!?/p>
我沒動。他自己喝了一口,抿,放下。我看他的喉結(jié)滾了一下。他放下茶杯的手從茶杯到杯墊滑了很短的一段,聲音熟。我突然想起一個聲音,泵房里水滴滴在鐵盆里,四秒一個。這些聲音在我的腦袋里串起來。我說:“陳導(dǎo),我要問一個很單純的問題?!?/p>
“問?!?/p>
“你跑第幾圈停?”
他愣了半秒,笑:“第一圈就停。”
“為什么?”
“嫌麻煩。”他輕松,他的輕松讓你覺得你設(shè)的陷阱是草地上的坑,不足以絆住他。
“那你也要看一眼第七圈。”我說。
他似乎不想繞,他把手里那杯茶再推近一點(diǎn):“你喝一口?!?/p>
我知道這杯茶有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也許是一點(diǎn)安眠藥粉,讓我睡,讓我慢。我看著茶,像看著一個無害的潭。我把手伸過去,指尖碰到瓷。我沒有從他手里接,我自己把杯提起,輕輕碰杯沿。他看著我的手。我把茶放回原處。
“我不喝。”我說。
他沒有變臉。他笑:“你要是不喝,我也不會生氣。你只是沒禮貌而已。”
“你可以把我記一次操行?!蔽艺酒饋?,“我走了?!?/p>
“等等?!彼凶∥遥澳侨タ匆粋€地方?”
“哪里?”
“食堂后廚。集中供餐口?!?/p>
“為什么?”
“今晚箱子要出。”他低聲,“跟我走,或者跟你自己的腿走?!?/p>
這個“出”字無比露骨。我在一秒里做了決定:“跟你?!?/p>
我們從后門出去,繞到食堂后面。風(fēng)把垃圾桶的蓋吹開了,蓋來回拍,啪。后門有一條小路通往一個小倉庫。倉庫口停了兩輛電動三輪,車廂空著。陳導(dǎo)走在前面,腳步穩(wěn)。我跟著。倉庫門半掩,里面光白。兩個穿白帽的人在搬箱子,箱子上貼標(biāo)簽“調(diào)味品”。調(diào)味品箱上面壓著一張紙,每張紙貼著一個二維碼。這二維碼大小和答題卡上的一碼一樣。他們把箱子搬到三輪上,三輪發(fā)動,電聲細(xì)。我看著車開出去。
“這就是‘集中供餐口’?!标悓?dǎo)說,“你們以為答案怎么流通?沒人會拿著U盤跑來跑去。他們給食堂送調(diào)味品,順帶‘調(diào)味’?!?/p>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說。
“我看得到攝像頭?!彼卮?,“我比你們看的更久。我一直在阻止?!?/p>
“阻止方式是辟謠?”
“阻止方式是踩死一個節(jié)點(diǎn),不漏?!彼粗遥安炔凰?,就換個口?!?/p>
我想起那句“不要慢”。這個人其實(shí)很快。他也很狠。但他的狠不是朝外,是朝內(nèi),把事情關(guān)起來,消滅在校園的信息流里。我突然意識到一件更要命的事:他有能力在不驚動外界的情況下一直讓這條鏈換殼,換名,換路線。
“還有事嗎?”我問。
他指著我的胸口:“別拿錄音。”
“我沒拿?!?/p>
“你拿了。”
我把口袋的手機(jī)拿出來,屏幕黑。錄音開著。他伸手要我給。我把手往后撤:“我可以刪,但不是給你刪?!?/p>
他盯著我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絲不耐。他伸手快。我的動作更快一點(diǎn)。我把手機(jī)塞進(jìn)褲子的另一邊。他沒有再搶。他收回手背,把手插進(jìn)褲袋。他看我:“今晚回去,別出門。”
“為什么?”
“因?yàn)槁徊骄鸵廊??!?/p>
“誰?”
“你?!?/p>
我的喉嚨跳了一下。他轉(zhuǎn)身。我看著他的背。這背精確。但是不穩(wěn)的地方在他的肩頭,有兩點(diǎn)緊。他說“你”的時候,聲音不是真正的威脅,像一種提醒。提醒我“你在選邊,你要站住你自己的邊”。我知道他的邊。他不是壞。他是管理。他要的是秩序。他不在乎個別。他更像一堵墻。
他走了。我站在食堂后門,看了三秒天。天黑。燈開。我跑去舊操場,繞到看臺后。地上有一條粉筆痕:“看泵房”。粉線擦了一半。我蹲下,用指尖描了一下那條字,粉沫沾指。
晚上九點(diǎn),老泳池那邊亮了一個小光。我走過去。老范站在門口,背對我。他聽到腳步,回頭:“今天不要再進(jìn)去了?!?/p>
“我不進(jìn)?!蔽艺驹陂T外,“你寫的?”
他不否認(rèn)。我的問題太直接。他拒絕的方式是沉默。他把門關(guān)了一半:“不要再跑第七圈?!?/p>
“為什么?”
“有人拿刀。”
“你也拿刀嗎?”我看他手。他手空,皮膚厚。關(guān)門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吱呀。他把門合上,把外面的我擋在外面。這次他沒有說“學(xué)生別問這件事”。他只是說:“別跑?!?/p>
回去的路上,蘇楠發(fā)來一條消息:“我們那邊有人跟蹤你,叫我轉(zhuǎn)告你‘別跑第七圈’。”我把手機(jī)收起來。每個人都在說這句話。它的意義已經(jīng)從迷信變成告示。它提醒我,如果我再沿著這條路跑,我會被推進(jìn)一個絕對不對等的地帶。如果我不斷腳,我可能會比對手先死。
回宿舍,許清把外賣放在桌上,米線,湯熱。我吃了一口,辣。她看著我:“你還去嗎?”
“去?!?/p>
“那我跟你一起?!?/p>
“不用?!蔽姨ь^,“你幫我一件事。”
她點(diǎn)頭。
“如果我半小時沒回來,把這三個字發(fā)給顧遲:‘泵房下水’?!?/p>
她臉白了一下,點(diǎn)頭:“你不要半小時?!?/p>
“我盡量。”
我換了一雙輕的鞋。我把紅筆夾在筆記本上。拿了粉筆碎。粉筆在我掌心壓碎,變粉。我想,它對我來說是線。我要沿著這線走。我把門拉開,風(fēng)灌進(jìn)來,門后貼著一張新滑動的公告:“夜間請不要獨(dú)自外出?!蔽倚α艘幻耄瑳]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