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的余威,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扎在左臉上,又燙又痛??蛇@皮肉的疼,比起師傅那句話帶來的寒意,簡直微不足道。
“折壽的金瞳秘術(shù)!”
六個字,字字如冰錐,狠狠鑿進(jìn)我的天靈蓋。我蜷在冰冷的墻角,后背抵著粗糲的石墻,泥土和墻灰的腥氣直往鼻子里鉆。右手指尖還殘留著剛才抹過左眼時的觸感——眼球的灼熱,眼白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蛛網(wǎng)般猙獰的血絲脈絡(luò)。
折壽?我的眼睛?
一股混雜著恐懼、茫然和巨大荒謬感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甚至忘了臉上的劇痛,只是死死盯著正殿窗欞上那塊模糊的琉璃。倒影里,那張腫脹狼狽的臉,那雙布滿可怖血絲的眼睛,陌生得如同水井深處那個怨毒的紅瞳。
石階上,師傅張玄通的身影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桿插在風(fēng)雪里的舊旗。但寬大的靛藍(lán)道袍袖口下,那只剛剛給了我雷霆一擊的手,卻在細(xì)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蠟黃枯槁的臉上,冰封的平靜徹底碎裂,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涼。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鎖在我臉上,尤其是我的眼睛,目光沉甸甸的,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再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到極點的嘆息。那嘆息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絲力氣,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僂下來。他不再看我,緩緩轉(zhuǎn)過身,步履沉重地走向他那間緊閉的道房。老舊的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呻吟,將他枯瘦的身影徹底吞沒。
砰。
關(guān)門聲并不響亮,卻像一記悶錘,砸在死寂的院落里,也砸在我的心上。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冰冷的石板地透過薄薄的布鞋底傳來寒意。風(fēng)卷著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刮過空曠的院子,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更襯得這方寸之地死寂得可怕。香爐里那三柱線香還在無聲地燃燒,筆直的青煙裊裊上升,在凝固的空氣中顯得異常單薄。
左臉頰火辣辣地疼,提醒著我剛才那毫不留情的一擊。可心底翻涌的,卻并非委屈或憤怒,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恐懼。那恐懼來源于我的眼睛,來源于師傅眼中那深切的、無法作偽的悲涼。
金瞳…折壽…
我抬起手,再次小心翼翼地觸碰左眼。指尖下的眼球依舊灼熱,眼白上那些蛛網(wǎng)般的血絲似乎比剛才更清晰、更鮮紅了一些,如同某種活物,正在悄然蔓延。每一次細(xì)微的心跳,都仿佛牽動著那些血絲,帶來一陣陣針刺般的隱痛。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身體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只想癱軟在這冰冷的墻角,就此睡死過去??赡X中卻一片混亂,井口的血漿翻涌、怨毒的紅瞳、師傅冰封的臉、那句“折壽”的嘶吼……無數(shù)碎片化的景象和聲音瘋狂攪動,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片刻,也許是很久。直到冰冷的石墻將寒意徹底滲入骨髓,我才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扶著粗糙的墻面,一點一點站了起來。雙腿虛軟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搖晃得厲害。
我沒有勇氣去敲師傅的房門,甚至不敢朝那個方向多看一眼。只是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踉蹌著,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間位于道觀最西頭的、簡陋得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的屋子。
吱呀——
推開同樣老舊的木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舊木頭、塵土和一點點草藥味的冷清氣息撲面而來。這里是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此刻卻感覺無比陌生。我將自己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硬板床上,連沾滿泥污的道袍都懶得脫。身體接觸到硬邦邦的床板,反而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踏實感。
左臉的腫脹感越發(fā)清晰,連帶著整個左半邊的腦袋都在隱隱作痛。更難受的是眼睛,干澀、灼熱,如同被塞進(jìn)了兩粒燒紅的炭。每一次眨眼,都像是在砂紙上摩擦。我閉上眼,試圖隔絕一切,可黑暗中,那雙怨毒的血色瞳孔卻更加清晰,仿佛就懸在眼皮之內(nèi),冷冷地注視著我。
“折壽……”
這兩個字如同跗骨之蛆,在耳邊反復(fù)回響。
渾渾噩噩,不知是睡是醒。意識在冰冷的黑暗和血色幻象的邊緣沉浮。直到窗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由慘白轉(zhuǎn)為昏黃,最后徹底被濃重的墨色吞噬。
篤、篤、篤。
輕微的敲門聲,帶著一種小心翼翼,打破了小屋死水般的沉寂。
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是師傅?他…要做什么?
喉嚨干得發(fā)緊,我掙扎著坐起身,嘶啞地應(yīng)了一聲:“誰?”
“青巖師兄…”門外傳來一個怯生生的、帶著點稚氣的男孩聲音,是觀里負(fù)責(zé)灑掃、年紀(jì)最小的小師弟清風(fēng),“是我…清風(fēng)。師傅…師傅讓我送藥過來…”
藥?
我愣了一下,心頭五味雜陳。遲疑片刻,還是啞著嗓子道:“進(jìn)來吧?!?/p>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小師弟清風(fēng)瘦小的身影擠了進(jìn)來。他手里捧著一個粗陶碗,碗里盛著黑乎乎的藥汁,還冒著微弱的熱氣。一股濃烈苦澀的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屋。
清風(fēng)低著頭,不敢看我,將藥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我床邊的破木桌上。昏黃的油燈光下,他偷偷抬起眼皮,飛快地瞥了一眼我腫脹的左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小臉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飾的驚恐,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低下頭。
“師…師兄…師傅說…讓你趁熱喝了…”他的聲音細(xì)如蚊蚋,帶著顫音。
“嗯。”我低低應(yīng)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厲害,“放那兒吧?!?/p>
清風(fēng)如蒙大赦,放下藥碗,幾乎是踮著腳尖,飛快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那碗散發(fā)著苦澀氣息的藥?;椟S的燈光在藥湯黑沉沉的水面上投下一點搖曳的光斑。我看著那碗藥,又看看緊閉的房門,心里像塞了一團(tuán)亂麻。
最終,還是掙扎著起身,端起那碗溫度正好的藥汁??酀臍馕吨睕_鼻腔。我閉上眼,屏住呼吸,仰頭將碗里濃黑的液體一飲而盡。難以言喻的苦澀瞬間在口腔里炸開,一路灼燒著滑下喉嚨,嗆得我連連咳嗽,眼淚都咳了出來。
藥汁入腹,一股奇異的暖流緩緩升騰起來,雖然微弱,卻像溫柔的溪水,艱難地沖刷著四肢百骸的冰冷和劇痛。尤其是左臉火辣辣的腫脹感和眼中那惱人的灼熱干澀,似乎真的被這溫?zé)岬乃幜Π矒崃艘恍?/p>
這一晚,我蜷縮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在藥力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睡得極不安穩(wěn)。夢里依舊是翻涌的血井、怨毒的紅瞳,還有師傅那雙布滿悲涼的渾濁眼睛。只是這一次,那雙眼睛深處,似乎還多了一些別的東西,一些沉甸甸的、欲言又止的過往碎片。
天剛蒙蒙亮,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才將我從混亂的夢境中勉強拉扯出來。
臉上的腫脹消了一些,火辣辣的疼痛變成了悶悶的鈍痛。眼睛依舊干澀,布滿血絲,但那種灼燒般的刺痛感減輕了不少。只是精神依舊疲憊不堪,像被掏空了一般。
我掙扎著爬起來,胡亂洗了把冷水臉。冰冷的水刺激著腫脹的臉頰和布滿血絲的眼睛,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讓人清醒了幾分??粗~盆里自己憔悴的倒影,尤其是那雙布滿紅絲、仿佛永遠(yuǎn)也洗不干凈的眼睛,心頭又是一陣沉郁。
推開屋門,清冷的晨風(fēng)夾雜著山間草木的微腥氣息撲面而來。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只麻雀在石縫里跳躍覓食。師傅的道房門依舊緊閉著,悄無聲息。
昨夜那碗藥的暖意似乎還在體內(nèi)殘留著微弱的余溫,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我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的水井邊,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開始機械地洗漱。冰水刺激著皮膚和眼睛,帶來短暫的清醒,卻沖不散心頭那沉甸甸的陰霾。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回屋,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院子?xùn)|頭那個小小的露天灶臺時,腳步頓住了。
灶膛里,幾塊木柴的余燼還透著暗紅,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灶上架著一口小砂鍋,蓋子掀開著,里面只剩下一點深褐色的藥渣,正散發(fā)著與昨夜那碗藥如出一轍的濃烈苦澀氣味。
而在灶臺旁邊,一方用來墊坐的、磨得光滑的青石上,靜靜躺著一枚小小的東西。
那是一枚銅錢。
一枚邊緣磨損嚴(yán)重、字跡也有些模糊的“順治通寶”。
這枚銅錢,我再熟悉不過了。它原本是師傅那把從不離身的舊拂塵手柄末端鑲嵌的其中一枚,因為磨損得太厲害,被替換了下來。師傅一直把它收在一個小小的舊荷包里,貼身帶著。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昨夜那碗藥…是師傅親手熬的?就在這個灶臺前?守著這微弱的爐火?
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那個畫面:寂靜的深夜,清冷的院落,只有這一角灶膛里跳動著微弱的火光。師傅佝僂著瘦削的身子,披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道袍,枯瘦的手拿著蒲扇,對著小小的灶膛口,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吃力地扇著?;椟S的火光映著他蠟黃枯槁的側(cè)臉,深陷的眼窩里盛滿了化不開的疲憊和…擔(dān)憂?藥汁在砂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苦澀的泡,煙氣繚繞著他灰白的鬢發(fā)。
他守著這爐火,熬了多久?在我蜷縮在冰冷墻角、昏睡在硬板床上的時候,他就這樣沉默地守在灶前?
是為了那碗驅(qū)散我臉上掌痕和眼中灼熱的藥?還是為了…壓制那所謂的“折壽金瞳”帶來的反噬?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脹,堵得難受。昨夜那碗藥的苦澀仿佛再次在舌尖彌漫開來,這一次,卻混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滋味。
我蹲下身,手指有些顫抖地拾起青石上那枚帶著涼意的“順治通寶”。銅錢邊緣磨損的痕跡清晰可辨,仿佛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和某種無聲的守護(hù)。我將這枚小小的銅錢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硌著掌紋,那微弱的涼意卻似乎帶著一點奇異的暖,順著掌心,緩慢地流進(jìn)心底。
接下來的日子,道觀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我臉上的腫脹慢慢消退了,只留下一點淡淡的青紫痕跡。但眼中的血絲卻如同烙印,頑固地盤踞在眼白之上,顏色似乎更深了一些,如同干涸的血痂。每次攬鏡自照,或是在水盆里看見自己的倒影,那猙獰的紅網(wǎng)都像是一道無聲的詛咒,提醒著我那口古井深處付出的代價。
師傅張玄通把自己關(guān)在道房里,幾乎足不出戶。只有每日清晨,我推開屋門時,能看到他房門口放著的一個粗陶碗。碗里有時是冒著熱氣的清粥,有時是幾個蒸熟的粗糧餅子,有時則是一碗同樣散發(fā)著濃烈苦澀氣味的藥汁。
我們像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他不再訓(xùn)斥我早課偷懶,不再督促我練習(xí)符箓咒語,甚至不再看我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成了我們之間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高墻。
這種刻意的、令人窒息的疏離,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責(zé)罵都更讓我難受。我寧愿他再狠狠扇我一巴掌,罵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過現(xiàn)在這種死水般的沉默。那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一天天收緊。
我試圖像往常一樣,灑掃庭院,挑水劈柴,甚至主動去擦拭正殿里落了薄灰的三清神像。動作刻意放得很大,希望弄出些聲響,能引得那扇緊閉的房門打開一條縫。然而,回應(yīng)我的只有死寂。只有每日清晨門口那碗無聲出現(xiàn)的食物或藥汁,證明著門內(nèi)的人還活著。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如同山澗里凝滯的溪水。直到第七天。
那天清晨,天空陰沉得如同潑了濃墨,沉甸甸地壓在青峰山頂。沒有風(fēng),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壓抑。我照例推開屋門,門口的石階上,卻空空如也。
沒有粥,沒有餅子,也沒有藥碗。
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我?guī)撞經(jīng)_到師傅的道房門口,抬手就要拍門。
吱呀——
門卻在我手觸碰到之前,自己開了。
張玄通站在門內(nèi)。他依舊穿著那身漿洗得發(fā)硬的靛藍(lán)道衣,只是原本枯槁蠟黃的臉上,此刻卻泛著一層極不正常的、病態(tài)的潮紅。深陷的眼窩下,是兩團(tuán)濃重的青黑。他瘦削的身體微微佝僂著,仿佛被無形的重?fù)?dān)壓垮了脊梁。僅僅七天,他看起來像是又蒼老了十歲。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向我,里面沒有了前幾日的冰封疏離,也沒有了那深沉的悲涼,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
“收拾東西。”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fēng)箱在拉扯,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跟我下山?!?/p>
下山?
我愣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指令,和他此刻病態(tài)的模樣,都讓我措手不及。
“師傅?”我看著他臉上那不正常的潮紅,心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您…您怎么了?下山做什么?”
張玄通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扶著門框,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咳嗽聲空洞而費力,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碎感。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止住,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手帕捂著嘴,手帕移開時,我眼尖地瞥見那上面似乎沾著一點刺目的暗紅!
他喘息著,渾濁的目光越過我,投向道觀院墻之外,投向山下李家村的方向。那目光沉重得像壓著千鈞巨石。
“山下…出事了?!彼D難地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沉重的、無法挽回的絕望,“瘟疫…來了?!?/p>
瘟疫!
這兩個字如同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疑問。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了上來!
李家村…瘟疫?
師傅那天冰冷的話語瞬間在耳邊炸響:“根子爛透了…遲了…”難道…難道這瘟疫…和那口井…和那個被我“斬”了的女鬼有關(guān)?
我猛地想起那口翻涌著血漿的古井,想起那雙怨毒的紅瞳,想起那一路從井口蜿蜒到李少爺暖閣的暗褐色血痕…還有那被強行拖拽精魄的慘狀…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全身!
“還愣著做什么!”師傅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他扶著門框,試圖挺直佝僂的脊背,腳步卻虛浮地踉蹌了一下。
“師傅!”我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要攙扶。
他卻猛地?fù)]開我的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抗拒?!叭?!把觀里所有的艾草、雄黃、還有…還有我床底下那個紅布包著的藥匣子,都帶上!”他喘息著命令,渾濁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快!”
他的語氣,他眼中的光,還有那病態(tài)潮紅的臉頰,都讓我不敢再有絲毫遲疑。我轉(zhuǎn)身沖回自己屋子,胡亂將幾件換洗的舊道袍塞進(jìn)一個包袱,又沖進(jìn)師傅的道房。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衰敗的氣息。我顧不得多想,一眼就看到了床底下那個用褪色紅布包裹著的狹長木匣——那是師傅壓箱底的寶貝,里面據(jù)說是師門傳下來的幾味極其珍貴、據(jù)說能驅(qū)邪避瘟的秘藥,他平時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
我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沉甸甸的紅布木匣,又沖去后院的藥棚,將晾曬好的大捆艾草和幾大包雄黃粉一股腦塞進(jìn)包袱。等我背著重重的包袱,提著紅布木匣沖出房門時,師傅已經(jīng)拄著他那根磨得光滑的棗木拐杖,搖搖晃晃地站在了道觀門口。
他佝僂著背,寬大的靛藍(lán)道袍在山門口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中獵獵作響,顯得他更加瘦骨嶙峋。他面朝著山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家村的方向,蠟黃的臉上那抹病態(tài)的紅暈在陰沉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走?!彼煌鲁鲆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沉重。然后,他不再看我,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踏上了下山那泥濘濕滑的石階。
我背著沉重的包袱和藥匣,緊緊跟在他身后??粗E搖晃、仿佛隨時都會被山風(fēng)吹倒的背影,看著他拄著拐杖、每一步踏在石階上都顯得異常艱難的樣子,看著他道袍下擺隨著步伐擺動,隱約露出那雙沾滿泥漿的舊布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
師傅他…是在用他這副早已被歲月和舊傷掏空了的病體,去填那個…那個可能由我親手撕開的、名為瘟疫的深淵嗎?
山路崎嶇,陰沉的天空終于飄起了冰冷的雨絲。雨水很快打濕了我們的道袍,冰冷地貼在身上。師傅的喘息聲越來越重,咳嗽也愈發(fā)頻繁劇烈。有好幾次,他咳得不得不停下來,扶著路旁濕滑的樹干,瘦削的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殘葉。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那壓抑不住的、帶著破碎雜音的聲響,在山林間回蕩,聽得我心頭一陣陣發(fā)緊。
“師傅…歇會兒吧?”我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顫抖。
他艱難地擺了擺手,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只是用那根棗木拐杖支撐著身體,喘息稍定,便又咬著牙,一步一挪地向下走去。那倔強的、仿佛燃燒著生命余燼的背影,在凄風(fēng)冷雨中,顯得如此單薄,又如此…悲壯。
越靠近山腳,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就越發(fā)濃重。
起初只是若有若無的,混雜在雨水的土腥味和草木腐敗氣息里。但隨著山路向下延伸,那氣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有侵略性——一種濃烈的、甜膩得發(fā)齁的腐臭味!像無數(shù)腐爛的水果、變質(zhì)的油脂、還有…動物尸體在濕熱環(huán)境中迅速腐敗發(fā)酵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這味道…我太熟悉了!幾天前在李府后院,在李少爺那間暖閣里,就彌漫著這種令人窒息的甜膩腐臭!只是此刻,這臭味不再是局促于一室,而是如同瘟疫本身,彌漫在整片山腳,彌漫在整個李家村的上空!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粘稠地附著在每一寸潮濕的空氣里,順著鼻腔直沖腦髓,熏得人頭暈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我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前方的師傅腳步也是一頓,身體晃了晃,拄著拐杖才勉強站穩(wěn)。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壓下什么,卻引發(fā)了更劇烈的咳嗽,咳得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
終于,我們踏上了通往李家村的那條泥濘土路。
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jié)!
幾天前還勉強算得上有人氣的村子,此刻已徹底淪為死域!
泥濘的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散落的破舊家什——歪倒的籮筐、碎裂的陶罐、甚至還有幾件沾滿泥污的破舊衣物。一些低矮的土坯茅屋,門窗洞開,黑洞洞的,像一張張擇人而噬的巨口??床坏酱稛煟牪坏诫u鳴犬吠,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那無處不在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膩腐臭,如同有生命的瘴氣,在冰冷的雨絲中無聲地流淌、蔓延。
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在幾處房屋的墻角下,在泥濘的道路中央,竟然散落著一些暗褐色的、粘稠的痕跡!那顏色,那形態(tài)…和我當(dāng)日在李府后院看到的、從古井口一路蜿蜒到李少爺暖閣的血痕,何其相似!
“嗬…嗬…嗬…”
一陣微弱、嘶啞、如同破舊風(fēng)箱艱難抽動的喘息聲,從旁邊一扇半塌的柴門后傳了出來。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絕望。
我和師傅同時停下了腳步。
師傅拄著拐杖,喘息著,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扇破敗的柴門。他蠟黃的臉上,那病態(tài)的潮紅似乎更深了,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有悲憫,有沉痛,有早已預(yù)見的了然,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凝重。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邁開腳步,朝著那扇發(fā)出非人喘息聲的柴門,一步一步挪了過去。棗木拐杖深深陷入泥濘之中,發(fā)出“噗嗤”的聲響。
我下意識地跟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仿佛踩在鋪滿尸骸的沼澤上。那濃烈的甜膩腐臭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吱嘎——
師傅伸出枯瘦顫抖的手,推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柴門。
一股更加濃烈、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腐臭熱浪,混合著劣質(zhì)草藥和排泄物的惡臭,猛地從門內(nèi)涌出!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那是一個孩子??瓷先ゲ贿^七八歲年紀(jì),穿著破爛的、沾滿污穢的單衣。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嶙峋的肋骨在單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他蜷縮著,身體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四肢關(guān)節(jié)呈現(xiàn)出怪異的反向角度,仿佛被無形的巨力強行擰折過。
最令人頭皮炸裂的是他的臉。
整張臉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青灰色,像蒙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灰翳。眼窩深陷,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布滿了密密麻麻、蛛網(wǎng)般的黑紅色血絲!那瞳孔渙散無光,死死地盯著茅草屋頂?shù)哪硞€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令人極度恐懼的東西。他的嘴巴大張著,露出干裂發(fā)黑的嘴唇和同樣發(fā)黑的牙齒,喉嚨里持續(xù)發(fā)出那種“嗬嗬”的、非人的嘶啞喘息。粘稠的、帶著暗黃色膿液的涎水,混合著嘴角滲出的黑褐色血沫,不斷地淌下來,滴落在骯臟的泥地上。
而在他的脖頸、手臂裸露的皮膚上,赫然布滿了大片大片暗紫色的斑塊!那斑塊邊緣模糊,如同腐敗的淤青,正中央甚至開始潰爛,滲出同樣散發(fā)著惡臭的黃綠色膿液!皮膚下,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活物在蠕動!
這…這分明就是當(dāng)日在李府暖閣里,李少爺那副被惡鬼纏身、精魄抽離的恐怖景象!只是更加慘烈!更加絕望!
瘟疫…這就是瘟疫!
“嗬…嗬…嗬…” 地上的孩子似乎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那渙散無光的眼珠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最終,那雙布滿黑紅血絲、如同惡鬼般的眼睛,空洞地、毫無生機地,對上了門口站著的我和師傅。
那一瞬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當(dāng)場嘔吐出來!
就在這時,我身邊的師傅,張玄通,猛地動了一下。
他枯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憤怒和悲慟!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如同惡鬼般的孩子,蠟黃的臉上肌肉扭曲,病態(tài)的潮紅如同火焰般燃燒起來!
“噗——!”
一口暗紅色的、粘稠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如同潑墨,瞬間染紅了他胸前那漿洗得發(fā)硬的靛藍(lán)道衣!
那刺目的猩紅,在昏暗的光線下,在彌漫的甜膩腐臭中,炸開了一朵絕望而妖異的血花!
“師…師傅!??!”
我魂飛魄散,失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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