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的冰棱在我發(fā)梢化成水滴的時候,我們終于狼狽卻圓滿地結(jié)束了為期兩個月的拍攝。
走出火車站那刻,撲面而來的不是自由的空氣,而是城市特有的、混合著灰塵和尾氣的黏膩感。我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才驚覺脖頸那片被馴鹿幼崽拱過的溫?zé)嵊|感,早已被城市的喧囂取代。
楊蕊開著她那輛依舊招搖的小跑車來接我。車門一開,她就撲了上來,給了我一個巨大的熊抱,力量大得讓我后撤半步:“靠!林晚你終于回來了!活著就好!黑了!瘦了!但眼神……嘖,帶刀子了啊姐妹!”
跑車在擁堵的車流里挪動,楊蕊一邊狂按喇叭一邊開始信息轟炸:
“那幾個造謠的孫子,賠償金到賬了!數(shù)字漂亮!姐給你存著!”
“沈氏?呵,安靜得像個墳頭!不過……”
她頓了頓,從后視鏡里瞄了我一眼,語氣帶著點試探性的八卦,“……那個許薇微,就是照片上那姑娘……聽說醒了。就上個月的事?!?/p>
我握著背包帶子的手緊了緊,臉上沒什么表情,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有些陌生的高樓。
醒了啊。
意料之中,也……情理之外。
“沈硯舟那邊……好像動靜挺大?!睏钊锝又有畔⒄◤棧八灸琼椖客A?,就是你當(dāng)時拍的那部分核心宣傳。有人傳他內(nèi)部發(fā)了火,核心團隊直接換了血……現(xiàn)在好像……方向轉(zhuǎn)了?”
車流緩緩移動。楊蕊像是終于憋不住大招,壓低聲音,帶著點難以置信和幸災(zāi)樂禍混合的語氣:
“最絕的是!姐妹!沈氏集團官方賬號!就在三天前!連續(xù)轉(zhuǎn)發(fā)點贊了你之前所有沒刪干凈的舊動態(tài)!尤其是兩年前你拍那個霧中漁夫的片子!那個最沒人看、評價最低、你都快刪掉的冷門文藝片!沈氏的賬號評論就仨字:‘生命力。震撼?!鋫€[強]的表情包!全網(wǎng)懵了!熱搜尾巴掛了半天!猜什么的都有!說沈硯舟被盜號的,說這是遲來的認錯,還有陰謀論說沈氏看上你了準(zhǔn)備簽?zāi)惝?dāng)代言人……噗,樂死我了!”
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楊蕊。她那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是真的。
沈硯舟……點贊我兩年前的失敗之作?
這操作,比他當(dāng)初找我當(dāng)替身更迷惑。不像是他的風(fēng)格。
“別多想!”楊蕊一巴掌拍我腿上,“管他抽什么風(fēng)!錢也賠了,白月光也醒了,這舊賬咱們甩掉!老娘要干票大的!”
她的“大票”就在新租的、連招牌都沒來得及做的“工作室”里等著——一個藏在市郊文創(chuàng)園舊廠房頂層的巨大空間??諘?、粗粛、四處漏風(fēng),墻皮剝落,露出銹跡斑斑的原始鋼架結(jié)構(gòu)。唯一的優(yōu)點是:便宜,還有一整面巨大的、沒做任何遮擋的落地玻璃窗。此刻,里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專業(yè)燈光設(shè)備、反光板、線纜、綠幕布……琳瑯滿目,壯觀而混亂。幾個剛搭班子起來的場務(wù)小哥正手忙腳亂地調(diào)試設(shè)備,煙塵四起。
“怎么樣!”楊蕊叉著腰站在廠房中央,像個剛打下江山的女土匪,“老王的素材不是牛逼到爆炸嗎?加上老娘這幾年壓箱底的人脈!這波,咱們不給人打工!我們自己搞獨立藝術(shù)攝影展!”
她的計劃極其跳躍大膽:用老王紀錄片的核心片段做動態(tài)展示區(qū),主打我和老王在極寒地帶拍攝的那些作品,主題就叫——《邊界與溫度》。
“主題就是生命在極限邊界處的光熱!用你的鏡頭講!那些老頭、那些鹿、那片凍掉人鼻子的雪原,還有你丫差點摔斷胳膊爬回來的慫樣兒……”楊蕊唾沫橫飛,眼神亮得駭人,“不賣慘!就賣那股勁兒!咱們?nèi)ト?nèi)那些自詡高雅的畫廊碰碰瓷!砸錢買流量也得砸出條路來!”
我看著廠房里忙碌的混亂景象,看著窗外投射進來的灰塵在光線里狂舞,看著手里那部死寂的手機——沈硯舟的點贊消息依舊安靜地躺在通知里,像一個沉默的、不合時宜的符號。大興安嶺的風(fēng)似乎還留在肺里,帶著冰碴味兒。
“好。”我放下背包,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顯得有點響。我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是城市傍晚緩緩亮起的萬家燈火,暖黃的光點連成一片虛幻的海洋。遠處一棟熟悉的、屬于沈氏集團的摩天大樓頂端亮起的霓虹燈牌,像一顆懸浮在城市之上的冰冷星辰。
這一次,我的鏡頭不再追逐某個特定的人。
我要讓那些在風(fēng)雪里熬出來的影像,自己說話。
籌備展覽的日子像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挑選、沖洗、放大、裝裱……工作室的角落漸漸被一幅幅被歲月和風(fēng)霜磨礪過的面孔占據(jù)。那個曾讓我獲得無數(shù)商業(yè)獎項的“精致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顆粒感、模糊的動勢、真實得近乎殘酷的光影對比。
楊蕊負責(zé)在外瘋狂斡旋、拉贊助、搞宣傳預(yù)熱,時不時帶來各種令人啼笑皆非的都市傳說:
“……沈硯舟那個助理,就當(dāng)初被你放了鴿子的那個苦命人,跳槽了!去了對家公司,據(jù)說在酒會上公開吐槽前東家戀愛腦上頭……噗……”
“……有圈內(nèi)狗仔拍到沈硯舟出入某家老字號私房菜,嘖,那家店的主打可是我們晚晚你最喜歡的松露紅燒肉……”
“……最離譜的是!”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有人扒出來,沈氏集團官網(wǎng)所有非商業(yè)產(chǎn)品圖庫最近進行了加密遷移,舊的服務(wù)器清空……你說他刪什么了?不會是當(dāng)初那些被你刪掉的光輝形象吧?”
八卦聽著解悶,但我從不接茬。我的全部心思都撲在那些沖印出來的照片上。
一個深夜,工作室其他人都走了,我獨自留在燈下進行最終的調(diào)色。王策那張風(fēng)雪中的塔瓦大叔的照片被放大到半人高,照片里老人的眼睛在昏黃的臺燈下,仿佛凝視著畫框外的我,帶著鄂溫克人獨有的、看穿森林雪季的平靜與深邃。手指無意識地拂過照片一角粗糙的質(zhì)感和冰霜凝結(jié)的痕跡,那是真正的生命在極端環(huán)境下掙扎存續(xù)的證據(jù)。
手機在寂靜中突兀地震動起來。是個本地陌生號碼。
我皺著眉接通。
“喂?”聲音有點干澀。
電話那頭卻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長達五六秒,只有細微的電流底噪。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哪位?”我提高了聲音。
就在我?guī)缀跻獟鞌嗟乃查g,電話被掐斷了。忙音傳來。
巧合?惡作???還是……
我盯著手機屏幕,那一串?dāng)?shù)字毫無印象。窗外的霓虹將工作室內(nèi)部的一切都染上了不真實的色彩。楊蕊貼在墻上的簡陋展簽草稿被風(fēng)吹落一角,上面有我潦草寫下的一句話:“我的鏡頭,只對生命本身負責(zé)?!?/p>
舊事的塵埃并未落定。它們只是被時間的風(fēng)吹到了一邊,蟄伏著,伺機重新?lián)P起。沈硯舟的名字像一個無形的標(biāo)點,橫亙在展覽前夕的空氣中,為這場重生之旅投下了第一縷不和諧的陰影。但這一次,我站在這片由自己親手搭建、帶著工業(yè)塵埃的繭房中,感覺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奇異的、磨刀霍霍的平靜。
暗涌的星火點燃了未知。破鏡未必重圓,但總有人要刮開厚厚的塵埃,看清彼此真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