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落下的重量砸在心頭,那啪嗒一響的余韻在死寂中凝固成冰。煤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在林薇驟然褪去所有血色的臉上投下扭曲變形的光影,她僵立的姿態(tài)如同遭遇雷殛的枯樹,只有胸腔劇烈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黃銅鬼首鑰匙躺在泥地上,獠牙和空洞的眼窩對著這狹小的、囚籠般的空間無聲獰笑。
“撿…撿個東西?!绷洲钡穆曇粝裆P的鉸鏈突然被強行拉開,干澀得能刮擦耳膜。她幾乎是撲過去,肩膀猛地撞上蘇暖的胳膊,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慌亂,膝蓋磕在地上也全然不顧,臟污的指頭瞬間就將鑰匙緊緊攥在手心,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虛影。銅鑰匙在她掌心硌出的形狀清晰得詭異。
蘇暖被撞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抵上冰冷粗糙的土坯墻壁,凸起的石屑刺得她背心一痛。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剛才那婦人拽走孩子的驚恐哭喊、孩童口無遮攔的“新媳婦”、“死掉的姨姨”、王大哥王奶奶驟然變化的神情、此刻林薇失態(tài)的反應(yīng)……無數(shù)雜亂刺耳的噪音在腦海里爆炸轟鳴,撕扯著名為“信任”的脆弱布帛。空氣里那股混合了霉味、土腥氣和若有若無鐵銹味的窒息感擠壓著她的口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尋找一絲冷靜的縫隙,聲音卻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薇…那是什么鑰匙?”目光銳利如針,緊緊鎖住林薇那張竭力想要恢復(fù)平靜、卻難掩倉惶痕跡的臉,“你在包里放把…那種東西做什么?”
“哪…什么東西?。 绷洲泵偷卣酒饋?,攥緊的拳頭死死藏在身后,臉上堆砌起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眼神卻在燈下閃爍著避讓的光,“山里蟲子多,民宿的門鎖太老,我剛想著找個東西堵門縫呢!喏!”她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另一把普通單鉤的現(xiàn)代鋁制鑰匙,“這才是我屋里的鑰匙!你眼花了吧暖暖?肯定是你累壞了,光線又這么差!嚇著了是不是?怪我怪我,不該撿這種嚇人的小玩意兒回來玩,回頭就扔了它!”她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每一個字都透著急切的辯解,一邊說一邊強裝自然地拍打著褲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肩膀的線條繃得死緊。那份刻意的輕松反而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洶涌的暗流之上。
蘇暖盯著她,喉嚨里堵得難受。林薇的解釋漏洞百出,像篩子一樣漏水。為什么反應(yīng)如此劇烈?為什么要藏?這把鑰匙究竟通向哪里?難道真如那孩子說的一樣……她不敢再想,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林薇,”蘇暖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種壓抑的探尋,“剛才那孩子說的…還有王奶奶她們…真的很不對勁。”她需要聽到林薇一個更有力的解釋,一個能把這些古怪都串起來的合理解釋。
林薇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強行拉住蘇暖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芭?!”她聲音陡然拔高,眼神里揉雜著清晰的煩躁和一種刻意強調(diào)的不耐煩,“你都市待久了,別那么神經(jīng)質(zhì)行不行!小孩子懂什么?胡說八道你也信?前陣子村里是死了個剛嫁進來的女人,想不開!她們就是怕沾上晦氣才那么緊張!跟你沒關(guān)系!別自己嚇自己!王奶奶他們就是沒見過世面,反應(yīng)土氣得很!你再這樣疑神疑鬼,這山還逛不逛啦?那神仙瀑布還看不看啦?你不是說工作壓力大憋得慌嗎?出來玩就痛快放松!”她甩開蘇暖的手,一屁股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凳上,賭氣似的別開臉,肩膀一聳一聳,做足了委屈姿態(tài)。“睡覺睡覺!明天再說!我跟你耗不起!”
那盞煤油燈的火苗又猛烈地搖曳了一下,將林薇側(cè)臉的身影拉得巨大、扭曲、搖擺不定地投射在黢黑油膩的墻壁上,如同一個隨時會被黑暗吞噬的影子。黑暗從四周擠壓過來,包裹著煤油燈微弱光芒下兩人之間驟然加深的沉默鴻溝。蘇暖的后背緊貼著冰冷的土墻,寒氣透過薄薄的外套滲入肌骨。林薇解釋聲中的焦躁和委屈表演在蘇暖心里只激不起半點漣漪,反而像一顆沉入死水潭的石子,讓她墜入更深的、寒透骨髓的冰窖。那只攥緊鑰匙的手,用力時指節(jié)泛起的青白,如同一根尖刺扎在蘇暖逐漸清醒的意識里。
清晨,冰冷的露水氣息混著濃重的濕氣,從小窗那幾根冰冷的鐵條間擠了進來。蘇暖幾乎是徹夜未眠,身體僵硬得像一截凍透的木樁,精神卻在一種詭異的亢奮里灼燒。土墻上每一道深淺不一的油污水漬都在微熹天光下呈現(xiàn)出詭譎的形態(tài),鐵條上的銹跡如同凝固的血痂。窗外天色是一種陰沉的鉛灰色,厚重的鉛云低低地壓在連綿山脊之上,像一塊巨大的、即將腐朽的尸布。
“吱呀——”
藍布門簾被粗暴地掀開,清晨刺骨的寒氣猛地灌入小屋。蘇暖驚得一顫,迅速閉上眼睛,只留一條細微的眼縫。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昨天那個王奶奶。干枯的手端著一碗漂浮著幾點渾濁油花和焦黑菜葉的湯水,另一只手抓著兩個硬邦邦、顏色黑黃的糙面饅頭。她渾濁的眼珠快速地掃過床鋪,目光在蘇暖裝睡的側(cè)臉上停留了幾秒,又像探照燈一樣仔細掃視著泥土地面、木凳、破舊的草席邊緣。
她在看什么?
是在找那把鑰匙?還是檢查她是否老實?
蘇暖屏住呼吸,指尖在破舊的草席下無意識地摳緊一團發(fā)霉的稻草梗,心臟在肋骨后狂跳。那股陳舊、腐朽、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在冰冷的早晨似乎更加濃重了。直到那雙黢黑的布鞋踏在泥地上的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遠去,門簾落下隔絕了光線,蘇暖才敢緩緩睜開眼。寒意已經(jīng)從毛孔滲入了骨髓。
王奶奶送來的東西她一口沒動。惡心感堵在喉嚨口。她默默從自己背包里拿出壓縮餅干和水,機械地咀嚼著。食物卡在干澀的嗓子里,如同粗糲的砂石。水冰涼入腹,也沖不散心底那不斷堆積的、沉甸甸的不安,反而像灌滿了鉛水。
“暖暖!起床沒?” 林薇的聲音突兀地打破了屋內(nèi)死寂。她動作極快地鉆了進來,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重新?lián)Q上了那副活力十足的、甚至有點過分興高采烈的面具。頭發(fā)濕漉漉的隨意挽著,似乎剛洗過臉,穿著那件標志性的淺草綠外套,整個人像是被某種強效興奮劑激活了。
“睡醒沒?昨晚肯定嚇著了,我跟你道歉!”她湊上前,不由分說地拉過蘇暖的手搖晃,臉上是無可挑剔的真誠笑容,“都怪我神經(jīng)粗沒解釋好,也怪這破條件把你嚇著了!走走走,姐今天帶你見世面去!云來瀑!絕對的神仙景兒!保證你一眼下去把什么晦氣什么噩夢全沖走!”
蘇暖的手指冰涼,被林薇溫?zé)岬珡娪驳匚罩欠N熱度反而激起皮膚上層層疊疊的戰(zhàn)栗。她的目光落在林薇緊攥自己手腕的地方,指腹下方是她皮膚下隱隱跳動的血管。林薇的語氣輕快得詭異,幾乎帶著一種刻意的亢奮,急于將昨晚不愉快翻篇的意圖昭然若揭。
“真去瀑布?”蘇暖的聲音有些沙啞,沒有抽回手。
“當然!來都來了,不去虧大發(fā)!王大哥說他家小子今天剛好也要去后山那片采石斛,順路給我們送到瀑口!機不可失!”林薇眉飛色舞,幾乎不由分說地把蘇暖那瓶沒喝完的水塞進背包,又開始幫蘇暖胡亂地疊外套,動作急促得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焦灼,“快收拾!別磨蹭了,暖暖!再晚山霧起來路就不好走啦!”她的每一句催促都像一個催促上路的鼓點,密集地敲打在蘇暖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離開那壓抑的小院,重見天日并未帶來絲毫輕松。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在山頂,深林中的光線是一種病態(tài)的慘綠。所謂的“順路”送行,并不是想象中由王大哥親自陪同,而是換成了他的大兒子,一個身材高大壯實、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村里人叫他“大柱”。他的面相和父親極為相似,黧黑粗糙,只是眼神里少了幾分王大哥那種刻意的堆笑,多了幾分毫不掩飾的、鷹隼般的銳利和打量。他腰間別著一柄砍柴用的厚背短刀,露出的鋒刃邊緣沾著干涸的深色污跡。
“大柱,照顧好暖暖妹子!她可是林薇的好姐妹!”王奶奶追出院門,聲音又尖又細,像是指甲刮擦著玻璃,渾濁的眼神死死釘在蘇暖背上。大柱沉悶地嗯了一聲,頭也沒回,直接邁開步子在前面帶路,腳步踩在濕潤腐葉覆蓋的崎嶇山徑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嗤聲,就像某種大型野獸在跋涉。
進山的路比蘇暖想象的更為險惡。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虬結(jié)的樹根如同巨龍扭曲的爪牙刺破地表,裸露在外的巖石覆蓋著濕滑厚重的墨綠色苔蘚??諝鉂穸雀叩皿@人,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冰冷的濃霧顆粒。奇形怪狀的蔓藤從頭頂?shù)臉涔趯哟箳煜聛?,像無數(shù)濕漉漉、散發(fā)著腐爛氣味的頭發(fā)絲,不時蹭過臉頰,冰冷粘膩,激起陣陣雞皮疙瘩。
林薇一反常態(tài)地“積極”活躍著氣氛。
“快看暖暖!那石頭像不像個趴著的蛤蟆?哈哈!”
“哇!那樹上的果子顏色好艷!有毒的哦,千萬別碰!”
“大柱哥,這地方你們打獵常來吧?見過野豬沒?暖暖,跟著大柱哥最安全了!他那柴刀可不是擺設(shè),一刀下去野豬脖子都能劈開!厲害著呢!”
她的聲音在這片死寂而壓抑的森林里顯得異常突兀,就像是在空曠陰冷的古墓里播放著劣質(zhì)的搖滾樂。每一次指向路邊怪異的景致或試圖挑起話題,那夸張的音調(diào)都像一把生銹的鋸子,拉扯著蘇暖本就繃緊的神經(jīng),帶來陣陣難以忍受的刺耳。蘇暖沉默不語,只是機械地跟在后面,她的全部心神都用來留意四周的環(huán)境細節(jié)和前面那個沉默而充滿威脅的背影。
林薇對環(huán)境的熟悉度極高。有些岔路極隱蔽,淹沒在垂掛的藤蔓之后,大柱甚至需要短暫停頓思考方向時,林薇卻能準確地指出:“大柱哥,走左邊那條,這邊石頭堆我記得!” “繞過前面那片長滿黑刺藤的亂石灘,路就出來了!”她的語氣篤定得如同早已走過了千百遍。這絕不是第一次來游玩的人該有的記憶力和判斷力。
蘇暖心里的疑云越來越重,冰冷的直覺如同繩索般一圈圈收緊。
大柱的步伐沉重而規(guī)律,每一步都踏在鋪滿腐葉和濕滑苔蘚的地上,發(fā)出噗嗤的悶響。他背在身后握著柴刀把的手,指骨粗大凸出,手臂肌肉的線條隨著步伐微微滾動,透著一股隨時準備揮刀的力量感。他沒有回應(yīng)林薇任何挑起的閑聊,只是在聽到野豬劈砍的描述時,發(fā)出一聲沉悶、如同野獸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咕噥。危險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籠罩著后面兩個女人。
更讓蘇暖不寒而栗的是行進中的目光。不知何時起,林薇不再試圖與她并肩,反而刻意走到了她的斜前方,與大柱隔著幾步距離。大柱的頭幾乎沒有向后轉(zhuǎn)過。但蘇暖能感覺到,林薇的頭,在她側(cè)前方似乎在不經(jīng)意地、緩緩地轉(zhuǎn)動。
她在用余光監(jiān)視自己!這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舔過她的脊柱。那看似隨意撩撥垂落發(fā)絲、整理衣領(lǐng)的小動作,每一次肩胛微微地傾斜、頸項微妙的扭轉(zhuǎn)弧度,都像是在調(diào)整一個絕佳的觀察角度。林薇清亮的側(cè)臉線條在幽暗的林間光線下透出一種冰冷的漠然,她嘴角依舊習(xí)慣性地上揚,但那弧度仿佛是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才勉強維持著。那雙曾被她認為如同清泉般的眼眸深處,此刻正翻涌著一種蘇暖無法完全看透的算計,被強行壓制的興奮,以及一絲微不可察的、即將到達終點的松懈感。
蘇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將注意力投向腳下的路。水聲!先前只是隱約可聞的模糊低響,在穿過一片濃密低垂的、散發(fā)著濃重腥氣的水蕨叢后,驟然變得喧囂磅礴起來!巨大的、有節(jié)奏的轟鳴聲如同悶雷般從山谷深處滾滾而來,震得腳下的巖石都在微微戰(zhàn)栗!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水汽顆粒,打濕了頭發(fā)和裸露的皮膚,讓呼吸都帶上了一層濕漉漉的寒意。
“到了!就前面!絕對壯觀!” 林薇的聲音帶著一種終于抵達目標的釋然,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她加快腳步,撥開最后一叢葉片邊緣如同鋒利鋸齒般的巨大蕨類植物。
前方豁然開朗。一道落差驚人的銀白色瀑流,如同九天之河決堤,從嶙峋陡峭的赭紅色巨大巖壁頂端轟然墜落!氣勢萬鈞,狠狠砸進下方被撞擊成一個巨大幽深的水潭!水霧彌漫升騰,幾乎遮蔽了對岸山崖的形貌,形成一個巨大的、不斷翻涌的白色帷幕。潭水幽暗莫測,深不見底,在深谷底部翻卷奔騰成湍急的溪流向下游咆哮沖去。
壯美?震撼?
站在崖邊巖石上的蘇暖卻只覺得寒冷刺骨。那股帶著瀑布力量的濕冷水汽,像無數(shù)細密的針扎在臉上,冰冷刺骨。腳下的巖石因為常年浸潤而滑膩異常,布滿濕滑的青苔。那奔騰的水聲,那令人炫目的高度落差,那深不見底的幽潭,都讓她感到一股沉重的、發(fā)自本能的恐懼——那不是對自然的敬畏,而是對即將墜落深淵的死亡具象感知。
這里是真正的人跡罕至。
只有震耳欲聾的轟鳴填滿整個山谷,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巨大的水霧帷幕有效地遮蔽了視線。懸崖邊緣的樹木被強大的氣流和水汽摧折得低矮扭曲。整片區(qū)域只有他們?nèi)齻€人,如同被遺忘在這轟鳴水獄的囚徒。大柱不知何時已松開了握著柴刀把的手,黧黑強健的身軀抱臂沉默地站在不遠處一塊巨大的鷹嘴狀凸巖之上,面朝深谷的背影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一個無聲的、堵死退路的看守。
他停的位置恰好在退路必經(jīng)的一處狹窄巖石通道旁。那道天然形成的石縫本就只容一人勉強側(cè)身通過,大柱魁梧的身體只需稍稍側(cè)立,便將那通道徹底扼死。他微微側(cè)過頭,粗糙的脖頸肌肉緊繃著,眼角的余光如同實質(zhì)的鉤子,若有若無地掃過蘇暖和林薇的方向。
蘇暖的心臟瞬間漏跳一拍。那根本不是順路的采藥人!那是看押!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直沖頭頂,四肢百骸一片冰冷。
林薇沒有去看那壯觀的瀑布。她無視腳下湍急河流激起的冰冷水霧,無視轟鳴水聲對耳膜的狂轟濫炸。她的目光,以一種近乎貪婪的、精準的姿態(tài),越過大柱那沉默而充滿壓迫感的背影,直勾勾地投向瀑布上游更遠處——
那里的山勢更加陡峭險峻,巨大的黑色巖壁犬牙交錯,形成一個幽深的、仿佛被雷神之斧劈砍出的峽谷入口。就在那入口處側(cè)翼,一片陡峭的、幾乎寸草不生的光裸巖坡之上,赫然矗立著一座小小的、極其古老的廟宇!那廟宇幾乎完全由未經(jīng)打磨的粗糲巨石堆砌而成,石縫間爬滿墨綠如蛇的苔蘚藤蔓。結(jié)構(gòu)極其原始簡陋,幾扇小小的窗洞如同深淵巨獸的眼窩。最惹眼的,是廟門——那并非木制,而是兩扇不知用什么沉重巖石粗糙鑿磨而成的門板,顏色深黑,在昏暗的天色下幽幽地泛著冷光。門楣上方嵌著一個模糊不清的獸首石雕,歷經(jīng)風(fēng)雨剝蝕依然能看出扭曲猙獰的輪廓,像一團凝結(jié)了千年惡意的兇獸遺骸。整座廟宇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譎、陰森和不祥氣息,如同一個盤踞在絕壁上的黑暗巢穴。
它的高度和位置極其刁鉆孤絕,背靠著更高的、幾乎垂直的懸崖,下方就是瀑布深潭奔騰咆哮的源頭。想要靠近它,只有一條在光滑險峻的巖壁上人工開鑿出的、窄得幾乎看不見的盤旋石階,如同一條纏繞在巨蟒身上的、充滿惡意的勒痕。而在那石階的上方盡頭,距離那座陰沉石廟大約十幾米的石梁上,蘇暖銳利的目光捕捉到——
一個微小的、幾乎融入了背景山色的黑點!
那是一個人!正弓著腰,幾乎匍匐在地,似乎在費力地清理或修整通往石廟的最后一段狹窄的通道。那姿態(tài)卑微如螻蟻,在如此孤絕險要之處,像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獻給黑暗的儀式性勞作!
“林薇…那是?”蘇暖的聲音被震耳欲聾的水聲吞掉一半,但指尖無意識地指向那個孤絕高處的黑點。
林薇像是沒有聽見她的疑問,她的視線完全被那座古廟攫住。先前在蘇暖面前努力維持的活力笑容如同風(fēng)化般剝落殆盡,一絲不剩。她的表情呈現(xiàn)出一種極度復(fù)雜的僵硬狀態(tài),嘴角因為過于用力而向下緊繃著,眼角的肌肉細微地抽搐。那不是恐懼,更像是疲憊到極致、又帶著一種長久期待終于兌現(xiàn)、卻又不得不執(zhí)行某種冰冷指令時的復(fù)雜張力。她那件鮮亮的淺草綠外套此刻在這片灰暗、濕冷、彌漫著水汽的山谷里顯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像一個鮮艷奪目卻又注定了結(jié)局的誘餌標志。
她的腳步動了。沒有再看蘇暖一眼,沒有回應(yīng)蘇暖指向懸崖上方那個詭異人影的動作。她只是突然伸出手,帶著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感,猛地攥住了蘇暖的手腕!那只手冷得像冰、緊得像鐵鉗!她拉著還未反應(yīng)過來的蘇暖,幾乎是拖拽著,跌跌撞撞地繞過腳下光滑濕漉的巖石邊緣,在震耳欲聾的水浪轟鳴聲制造的巨大白噪音中,腳步堅定,甚至帶著一絲急不可耐地向峽谷更深處那絕壁上的小廟沖去!她的目標明確得令人心寒。
那根本不是去賞看瀑布!她們的移動軌跡與喧囂的深潭瀑布平行,卻是朝著那座孤懸在險峻懸崖之上、被墨綠藤蔓纏繞、透著無盡死寂與陰冷的山神廟!腳下那條在石壁縫隙間艱難開辟出來的、沾滿濕滑泥濘的小道狹窄陡峭,通往的是林薇真正想要她去的地方!
被拖拽著踉蹌前行的蘇暖,身體的本能在瘋狂尖叫,腳底濕滑的巖石讓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鋒邊緣。她奮力扭動手腕試圖掙脫林薇的鉗制,驚懼的聲音在巨大水聲中完全失真破碎:“林薇!你干什么!前面不是…路不對!那邊是懸崖!松手!”大柱如同死神的背影紋絲不動地堵在返回的必經(jīng)之路的巖石縫隙旁,斷絕了一切退路。
林薇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甚至帶著一股拖拽獵物的瘋狂。她終于在距離那座陰森山神廟僅剩十幾步距離的位置猛然停下,猛地轉(zhuǎn)身!巨大的慣性讓猝不及防的蘇暖整個人重重撞在她的身上!
“嘩啦——!”
蘇暖的背包肩帶在大力撕扯下驟然斷裂!整個背包翻滾著脫手而出,里面所有的物品——水壺、壓縮餅干、錢包手機、甚至那張小小的飛機登機牌——如同殘破的飛鳥般,稀里嘩啦地飛灑出去!水壺撞在巖石上發(fā)出尖銳的磕碰聲,手機在濕滑的石頭表面翻滾了幾下,屏幕瞬間炸裂,隨即沿著陡峭的巖坡骨碌碌急速滾落!登機牌打著旋,無助地被強勁的山谷亂流裹挾著,墜向下方深不見底、幽暗翻滾的深潭!
冰冷的、帶著巨大落差的水汽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蘇暖的驚呼被徹底淹沒在水聲中。她踉蹌著穩(wěn)住身體,被眼前的瘋狂徹底凍結(jié)。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根冰刺穿透了她的身體,血液瞬間倒流回心臟。她抬起頭,撞上的是林薇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活力、所有故作輕松親昵的假象,在那雙眼睛里如同遭遇熔爐焚燒,迅速蒸發(fā)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片徹底的空洞。疲憊?解脫?抑或是長久扮演后的極端厭倦?空洞之下,沉淀著一種冰冷堅硬的、如同淬火后刃鋒的光芒,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完成了最艱難任務(wù)的嘲弄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
山風(fēng)卷過山神廟前冰冷濕滑的巖石平臺,灌入她敞開的衣領(lǐng),冷得刺骨。
林薇松開鉗制著她的手,身體微微后退了半步,站定。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的演員終于謝幕。她的嘴唇翕動著,聲音不高,卻被巨大的水聲奇異地過濾出了一點冷硬清晰的顆粒感,如同生銹的齒輪強行咬合發(fā)出的摩擦噪音,一個字一個字,精準地穿透轟鳴的水浪,狠狠砸在蘇暖被凍結(jié)的心口:
“暖暖…”
林薇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那表情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更像是一種肌肉繃緊到極致的撕裂:
“你到了?!?/p>
冰冷的字句如同巨石砸入寒潭,激起的只有徹骨的絕望與背叛的漣漪。巨大的水聲像是為這場精心策劃的落幕敲響了喪鐘。